【長安春草】(01-05)【作者:蘇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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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蘇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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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樓前相望不相知
天寶七年的長安城,天似乎比前幾年都來得更早。急如密雨、重似驚雷的街鼓剛剛敲過數輪,餘韻震得早起的販夫走卒們雙耳轟鳴,再無睏意,天已經飛快地亮了起來,絳紅的朝霞迅速擴散到大半個東方,於一片蒼茫的灰白中,顯出難以言說的明豔和宏麗,而西側半輪殘月猶未全落,籠著淡淡曉煙,縹緲清淺。
這是長安城的早晨。
長安的早晨,自然有千萬種景象,萬千種聲音:太池的溶溶碧水,經冬不凍,青藻絲絲縷縷,隨水晃動,這時辰也有早起的黃鶯紫燕,在池邊初發芽的柳枝上停駐,與水中浮沉錦鯉隔水相對,黃鳥歌喉婉轉,如珠擊玉,錦鯉唼喋輕輕,幾不可聞;碧瓦飛甍的大明宮外,丹鳳門緩緩開啟,發出沉重的響動,推開宮門的武士神森嚴,動作謹慎,彷彿連這聲音,都帶著皇城不可質疑的威嚴;
又一批懸箭壺佩寶刀的翊衛即將換崗,初生的暖陽照上他們身上的皂絹甲,反出淡漠的光澤,十餘雙戰靴踩過宮城的青石,整齊有序,腳步聲如同是由一個人、一雙腳踏出。住得離皇城較遠的官員們,已經早早起來,只待街鼓敲過,便要或乘馬,或坐車,前往皇城內的各部衙署辦公。偶有友人在路上相遇,便說笑著同行,談的不是城中近來傳抄的好詩佳句,便是各官署中的故事新聞。偶爾有人停下來,在某家蒸餅鋪子買幾個櫻桃饆饠和胡麻餅,以襴衫袍袖託著便吃,被同僚取笑:「不成事體!當心御史臺劾你!」而除了這些,清晨的長安城中,最為繁鬧的,便是東西二市了。
數千家商鋪在西市彙集,除了來自波斯、大食的胡商們易珠寶、絲綢的店邸開門較晚,其他各種衣肆、絹行、麩行、餅糰子店、櫃坊、油靛店、凶肆、藥店、彩纈鋪子……早在街鼓未響之時,已有各種聲音相響起:有柴禾在火中發出的輕微爆裂聲,有鋪排布料比對針線的窸窣聲,有剪刀開合的咔嚓聲,有煎藥時風爐空氣鼓動的呼呼聲,有砧板上斬的鈍響……有夫倆在商議店裡的五福餅該不該換餡子,有主婦在呵斥睡懶覺的兒女,有酒肆的店主吩咐婢女早早灑掃,快些在酒壚上設酒,這幾酒客正多……
裴璇不巧便是這樣的一名婢女。
聽著店主已下樓去了,打著呵欠的她,終於偷空伸了個懶,閉上因睡眠不足而微紅的雙眼,坐倒在地,嘀咕道:「原來半夜雞叫的故事不是編的,您一個資本家,起得比我們這被剝削的人還早啊……」忽然店主又伸頭叫道:「阿璇,且莫忘了將燒缸也擦過!」裴璇嚇得一個靈,只道他聽見了,慌忙答應著:「是,是。」隨即失笑:她用普通話抱怨店主,這中古時代的店主就算站在她面前,又如何聽得懂?
——是的,她是個穿越者,雖然,她起早睡遲,而且只是個酒店服務員,完全不像其他穿越女主那樣呼風喚雨。
不過她很滿足現在的生活:她經歷了許多艱辛方才生存下來,在從21世紀的女大學生變成掉落唐朝、語言不通、沒有戶口——「籍書」——的黑戶之後。這種沒有學業壓力,將來也不必在職場奮力拼殺的子,一旦適應,便相當引人。
店主雖然很像周扒皮,人卻很善良,對她也比其他人更為客氣,雖然她知道這是為什麼。
她嘆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修長,指甲小巧,未經塗染,也透著健康的淡紅,像是十片小小的桃花瓣,骨節纖細秀氣,肌膚白柔膩,如酥,如凝脂,手背上淡青血脈隱隱可見,一雙手腕玲瓏纖巧,從棠梨的圓領衫子的窄袖口中伸出,被那衣料的暗褐之益發襯得膚光如玉,肌理細潤。
她的手是很美。而若以如此美麗的雙手,開一甕新酎的黃酒,取一隻葡萄折腹銀盃,淺斟慢注,使稠稠的酒傾瀉入杯,漾開醉人的琥珀,又有幾個人不會魂銷魄蕩,一飲而盡呢?
——店主便是看中了這雙手所能帶來的利潤。而和這樣一雙手比起來,裴璇的眉目只能算是清秀標緻。不過,這也是裴璇的幸運:「要是長得漂亮些,怕不就要像那些胡姬一樣,幹那陪酒的差事了?!去死!」她發了一陣愣,取了塊布,仔細擦拭燒缸。燒缸平多在火上,不過唐時燒酒加熱多是低溫,是以擦起來也不髒手。待得廳中灑掃已畢,外頭已是紅高照,人聲鼎沸。她倚在一扇花屏上,漫不經心地向樓下看去,卻忽然一愣:樓下已有許多麻衣如雪的士子們走來走去了,有的臉帶歡容,眉梢眼角都帶著二月的風,腳步格外輕快,有的沮勢消,步履遲緩,甚至刻意不與他人同行。他們身後,也多有人指點,神或豔羨或同情。
「放榜了?」裴璇吃了一嚇,睏意全無,才想起今果然是榜張貼的期,早在五更時,禮部南院門外就該已貼了榜書了。
該死!這幾天酒客太多,她竟然忙得忘了。他……他可中了麼?
那個男子……他該有三十左右了?他的眼角邊,已經有了淺淺的紋路,可他一笑起來,那些紋路細細攢聚,反而使他的臉比坊曲間的輕薄少年們,更多了一分溫和沉靜的味道,並不顯出多少風霜之。士子們慣例,應試期間在袍外另罩麻衣,顯示讀書人身份,所到之處,眾人無不敬重。他也穿著一身麻衣,可衣服像是舊衣,並不是簇新的雪白,白得軟而且舊,照理,該是很落拓的:可是穿在他身上,偏生又是那麼合宜。
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考進士科呢。裴璇懊惱地拍拍自己的頭。反覆想了一回,已有酒客上樓來了。裴璇心神不屬地上前斟酒遞菜,只聽他們議論的皆是新科放榜之事,心中益發煎熬。
忽聽一人笑道:「聽說這一科有個姓錢名起的,好不傲氣!寫詩說什麼'世人所貴惟燕石,美玉對之成瓦礫',便似獨有他是那荊山美玉,別個都是瓦礫石塊,豈不可笑!」另一人彷彿老成些,道:「他確也有詩才,狂縱些卻也尋常。
此番落第,良為可惜。「先說話的那人又道:」嘿嘿,他有詩才又有何用?如今李僕久在臺衡,他不喜文學之士,人盡皆知,不然張相公如何出為荊州長史…
…「後面那人慌道:」噤聲!這等話你我豈說得?連命通不要了?「裴璇不愛讀詩,也不悉詩人們,卻也知道他們說的」張相公「,乃是寫出名句」天涯共此時「的宰相張九齡,被李林甫嫉妒中傷,因此被貶出京做了地方長史。這時再聽這人如此仔細,倒也不由得有些好奇,這個兼為左僕和右相的李林甫,該是何等樣可怖可懼之人?讀書時便聽說過」口腹劍「這個成語,知道說的是他,卻不知道,一個人要有多深沉,多工於心計,才能如此表裡不一?
好容易送走了他們,本擬將息片刻,卻聽樓板聲響,又有一人挑簾而入。裴璇懶懶起身,道:「郎君喜什麼酒……」一語未罷,呆立當場:面前人長身玉立,著一身淡白麻衣,風度卓然,可不就是他!當下又是驚又是喜,只覺一顆心都無處安放了。
所幸那男子似乎心事重重,並未注意到她的失態,只低聲道:「紅曲酒,勞煩小娘子了。」便自箕踞而坐,望著窗外發呆。
片刻間裴璇將酒端到,那男子目光掠過她柔白皙的手,略停了一停,便落在酒卮上,眉微挑:「這是柏酒。」裴璇笑道:「獨個兒喝酒最易醉了,何況紅曲酒那般濃釅。我斗膽替郎君換過,郎君勿怪。柏葉長青,喝下去自然永遠是高高興興的,又不傷身。」那男子怔了怔,苦笑自語道:「原來我之不得志,連旁人也看得出來了麼?也罷,也罷。」他竟不用杯,以口就著那盛酒的酒卮,便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裴璇望著他深鎖雙眉,一時真想伸手去替他撫開。她想了想,重又端了一盆胡麻餅過來。那男子凝目看她。裴璇笑著解釋:「空腹飲酒怕傷了臟腑,這盆胡餅,便算是我請郎君的罷。」她勉力做出自然的笑容,心中卻是砰砰亂跳,緊張不已:他會不會覺得我太奇怪了?會不會看出……看出……我的意思?我說的長安話像不像樣?
那男子又打量她片刻,忽然笑了。他這一笑雖還有苦澀,卻如冰初解,柳微拂,裴璇竟看得呆了。卻聽他問:「難得小娘子體惜。我在樓下,見到貴店既是酒肆,也兼為旅館?」裴璇不解其意,點了點頭。男子道:「我既已落第…
…「他作了一個很長的停頓,」恐怕又要在長安多留一年了。「裴璇脫口道:」郎君不是長安人?說得好一口長安話。「」是麼?「男子一笑,」蓋因我已多年不第,滯留京師已久……倒教小娘子誤會了。「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裴璇心中一痛,忽然意識到什麼,一時又轉為複雜的歡喜:」你……郎君……要住在敝店?「」正是。「男子不再看她,拈起酒杯,愣愣發呆。
「好,我這便去與主家說過……」裴璇匆匆跑下樓,忽然想到:「現在既然已放榜了,他肯定不願回從前住的旅館,因為沒有喜報,肯定很尷尬,所以才來住我們這兒……」心中不由又湧起一陣酸楚。
店主正在廚後淘酒,額頭上都是汗水,索脫了外衫,見裴璇跑來,甚不耐煩,聽她說完,揮手便趕她走,忽然又叫住她道:「是了,你替我走一回,向平康坊我妹子家去取方子來,近來我咽疾犯了,大不受用。」「平康坊?!」裴璇瞪大眼睛,「那不是……」「女娘家動什麼齷齪心思!」店主笑嚷道,「平康坊豈是隻有南曲北曲那些娼!也住有許多貴人哩,裴侍中、李僕,還有永穆公主——獨你一個田舍兒,從來不知道!再說我妹子是清白人家,嫁與賀家行醫的五郎,便在平康里菩提寺左近安家……」裴璇懶得再聽,問清是幾曲幾巷,便一溜煙跑去了,心想,早回來我還能早見到他呢。
很多年後,她時常想起這一天。那一天的她曾簡單地歡喜著,懷抱著所有少女都有的那種甜而隱秘的憧憬,未來慷慨地在她眼前展開一幅無窮畫卷,就像那一天的長安城,冬天的殘雪剛剛消融,芙蓉苑外曲江千樹梅花衝寒怒放,這個古老而繁盛的皇都,馬上就要踏入一個佳氣紅塵暗天起的錦繡仲。
是的,如果她沒有走那一趟——她將可以永遠保持那樣簡單的歡喜。
然而生活總是在人們清醒之前,已經替他們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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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明珠十斛買娉婷
是夜了。
鏤刻合歡圖案的窗格,透不進半點光亮,房中也沒有燃燈,惟有銀薰爐蓋子與腹壁上的鏤孔,透出些許暗淡的微光,也溢出縷縷不絕的幽香。香爐的爐蓋裝飾花蕾形寶珠旋鈕,旋鈕以仰蓮瓣承託,中間的承盤寬沿折邊,爐腹鏤空為卷草紋的溢香孔,爐身由三隻巧已極的獨角四趾獸蹄承重。
裴璇呆呆注視著這隻香爐,已經很久了。她的目光像在看香爐,又像在看某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她輕輕把手放在爐蓋上,藉由燃香的熱氣溫暖手背,心裡卻忽然冒出一個狂亂的念頭:要是舉起這隻香爐,趁他進來的時候打死他——要麼就被打死——後世的史書上會不會記自己一筆?而爸爸媽媽……會不會知道那個曾經試圖反抗臣李林甫的女子……就是他們的女兒?
裴璇被這種悲憤而烈的情緒控制,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香爐的銀足,她狠狠地瞪著香爐,好像它就是那個讓她恨極了的人。
忽然外面響起言語聲與腳步聲,由遠而近。裴璇不覺一抖,喉嚨乾澀,額頭卻有汗水涔涔而下,牙齒將嘴咬出深深血痕,血水和因緊張而分泌的唾融,黑暗中細細的血腥味道淌過舌尖,她卻絲毫不覺其味。她再次捏緊了香爐。
果然吱呀一聲有人推開了門,輕巧地依序走入,卻是四個梳著螺髻、穿著單絲花籠裙的嬌美少女,各自手持一盞絹燈,迅捷有素地將燈安在桌上和邊,室中隨即亮了起來,亮紅燭光由淺緋燈罩中透出,溫柔寧謐,襯著地上鋪開的軟紅氍毹,更顯華貴。
隨後,便有一個人緩緩走了進來。
他解去了幞頭,也脫去了外衫,只穿著白絹衩衣,從容隨意,可和他目光相接的剎那,裴璇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雖然只是一瞥,她已注意到,他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年輕,像是隻有五十出頭,完全不顯老態。他不是很高,看起來也並不十分威風,幾乎不像一個控著唐王朝絕大部分權柄的人,也並不像長安坊曲傳說的那麼可怖,看起來甚至可以說是溫雅和藹。
然而,沒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絕對的鎮定——只要想到曾經犧牲在他手中的那一串串名字,那些也廣為人知的名字:中書令張九齡、郇國公韋陟、河西節度使皇甫惟明、左相李適之……甚至還有當年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被廢之後又被賜死,也莫不和他暗中對武惠妃的幫助有些相關……
這樣的人,必然讓人在一見之下,便心生驚惕和謹慎。
就在瞬間的一瞥之後,裴璇悲哀地發現,自己之前的憤和血,忽然已經消融得乾乾淨淨。這時她聽到他說話了,語氣竟然頗為溫和:「你是叫阿璇罷?」
在她去平康坊的那一天,撞上李林甫從坊中出來的車輿,避道不及的她,本是失禮重罪,卻因伏倒跪拜時伸出的雪白雙手而被他注意,然後——然後她甚至沒有機會回一趟家,便被帶回了這裡。在和李宅侍女的談中,她聽說店主很快便不得不將她的籍書給了他派去的人。一紙籍書,就像她不能自主的命運,輕飄飄地從熱鬧而自由的西市,飄入了這個高門深院的李宅。
她嚥了口口水,一時說不出話,李林甫也未加責怪,只是徑自走到繡帳之側,躺倒在狐皮軟褥上,悠然道:「該當如何,她們教授過你了罷。」她們?裴璇下意識地轉頭,才見那些少女已然退了出去,房中竟只剩她獨自面對他。她驚惶之中驀然讀懂他平淡話語中的意味,雙頰頓時燙若火燒:「什麼!她們沒有……我沒有……」李林甫雙手放在腦後,頭靠在琥珀枕上,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卻不說話。像是怕自己的勇氣即將徹底消失,裴璇衝口而出:「我……奴家……已經有了意中人了……僕若能放奴家回去……奴家定然……涕零,終生……僕的恩德。」在他的目光中,她越來越緊張,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已經輕若蚊蚋。
「是麼?」李林甫似乎毫不吃驚,起身走到香爐前,打開貯香盒,按滅了殘香,重新取出另一種香料點燃,房中頓時有一種更為幽微細密的甜香,嫋嫋升起。
他凝望香菸片刻,才慢條斯理地道:「阿璇,你聽過前朝喬知之的事麼?」裴璇不知其意,茫然搖頭。李林甫在榻上坐下,緩緩道:「長夜難消,不若我講與你聽罷。則天女皇時,有個叫喬知之的補闕。他有個婢女叫碧玉,極為美貌,又懂文辭,喬知之寵愛她,竟不肯娶正。女皇侄兒武承嗣聽說了,便將碧玉奪去。
喬知之悲憤難抑,便寫了首詩託人寄給她……嘿嘿,那詩名叫《綠珠怨》,說什麼'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豈不是要她效那為了石崇殉情的綠珠故事麼?那碧玉也當真剛烈,垂淚絕食,三之後投井而死。「裴璇聽得頗為動,深深佩服這女子的烈勇。只聽李林甫又道:」你猜那喬知之後來如何了?「
裴璇不答,李林甫便自說了下去:「承嗣從碧玉屍體的裙帶上見到了這首詩,大怒,就叫人刺劾喬知之,最後在南市將喬知之斬首,又抄了他家。」裴璇腦中一陣轟鳴,幾乎站立不穩。
「這故事豈不有趣麼?」李林甫微笑,「還是時辰晚了,阿璇沒神聽故事了?那便安寢罷——先讓我瞧瞧你的手。你這雙手,當真是當世罕見……」招手示意她走近。
「僕,我——」裴璇咬牙,「我……你若強,我只好咬舌自盡。」許是碧玉的故事給了她勇氣,她這句話竟然說得非常鎮定。
「哦?」李林甫雙眉微揚,角笑意愈濃,忽然揚聲道:「柔奴!」珠簾挑處,一個約摸二十三四的女子走了進來,她比那些少女更為美貌,身段也更為窈窕,穿著淺縠紗衫子,縠紗輕薄如霧,隱約出半邊粉,白雲也似,既酥且,裴璇雖是女子,看了也不由心跳臉紅,不由轉過了臉。柔奴徑自走到邊,垂首侍立。
李林甫卻不看她,只拉過裴璇的手,驟然加力,裴璇不防,當即跌坐在上,她又驚又怒,大聲道:「你……」怨憤之中,一閉眼,便用力向舌頭上咬下。
畢竟人都有怕死之心,牙齒接觸到舌尖時,她還是停頓了一下——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忽然有什麼極為柔軟的物事貼上了她的雙,隨即撬開她的縫,便有溼潤的觸纏繞住了她的舌,絲絲縷縷的溫暖,還帶著一絲輕微的甜美芳馨。
裴璇暈眩不已,再也咬不下口了,任憑對方靈活的舌在自己口中游走,竟然有些留戀那種舌纏之際的緊密和溫熱。不知道這種奇異而舒暢的覺持續了多久,她終於拾回一絲理智,拼命用力推開了對方,這才發現,吻了自己許久的,——竟是那個叫柔奴的嬌美女郎。
這便是我的……初吻?!和一個……女人?
裴璇用手背拼命抹著嘴,羞憤加,瞪視著她,怒道:「你……你……」
竟說不出話。柔奴退後幾步,依然微笑著,沒有說話,李林甫卻笑道:「如今阿璇還咬得下去麼?」隨意把玩什麼物事,又道,「阿璇雖然不及柔奴豐美,前卻也別有一番美態。」裴璇聽話頭不對,定睛看他手中物事,腦中又是一陣眩暈,低頭看處,果見自己穿的半臂不知何時已被他解開,外衫也被他脫去,而唐代的中單(注:內襯衣)頗為短小,本無法完全遮蔽前。她羞窘不已,幾乎要哭了出來,抓起半臂,連忙掩後退。
李林甫卻不再理她,反而輕輕對柔奴招了招手,只見柔奴跪坐下來,練地為他解去衩衣,將臉貼近他雙腿之間,以口相就,輕輕,不時伸舌,嘖嘖有聲。李林甫倚在頭,閉目微笑。過了片刻,他隨手拋掉裴璇的外衣,雙手微分,除去了柔奴的縠紗衫子,頓時出她滑膩的肩頭,和白豐盈的雙峰,他手指輕輕掠過柔奴線條優美的雙肩,卻並不急於向下,而是反覆捏把玩一陣,方才滑落上她的峰,挑、捏、撥、按、,每個輕微的動作,都使柔奴的身體更劇烈地顫抖,口中不住發出呻。
裴璇慌忙捂了眼睛,可那些呻聲仍是不絕傳入雙耳,她再伸手捂耳,可又掩不住前風光,只覺一雙手真是不夠用。想不到他們竟就在自己眼前做這些無恥舉動,看來李林甫當真沒把她當人!她羞憤死,連方才受辱的事情也忘了,只想趕緊跑出門去。她見那二人並未注意,便悄悄走到門邊,被門縫中輕風一吹,雙臂陣陣發冷,這才想到自己的外衣還在李林甫邊,而半臂開領極大極低,幾乎能夠出大半部,只著半臂,是絕對不能出門見人的。然而要她在此刻忍住羞意,走過去拿那件外衫,卻又怎麼可能?
她呆得愈久愈是煎熬,而上二人動作越發旎,柔奴不時吃吃嬌笑,或發出低聲的驚叫:「僕!莫要……那裡……摸不得……啊!……」裴璇從前也不是完全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女生,只聽那些字句,便大致可以猜想他們已然進行到哪一步。她在門邊坐下,拼命將身體貼上門扇,捂住雙耳,只盼離他們遠些才好。在無限的羞憤與慌亂中,她又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的那個熱吻,竟然隱隱有一絲留戀——當她知道對方不是李林甫的時候,她一方面慶幸自己沒有被這個權臣玷辱,另一方面,又似乎到,自己可以不必再為方才熱吻之際隱約的動情而羞愧了——對方是個女子,女子和女子之間……是不算數的吧?
這時李林甫低低說了句話,柔奴忽然起身,將繡帳捲起,燈光頓時將上一切物事的影子盡數投在屏風上,連四個帳角垂的香囊在明光之下都歷歷分明,更不必提上人的姿態動作,而在裴璇的角度可以看得最為清晰。她惑之際,見二人已然換過姿勢,李林甫側臥在,而柔奴則分開雙腿坐在他的身上,自行上下晃動,雙峰隨著身體的晃動起伏顫抖,口中一時嬌一時低叫,呻聲隨著動作的劇烈程度而變化無方,或高或低,或急或緩,或嫵媚或滯澀,或痴嬌或,每一聲都拖出長長的尾音,如醉如,情思亂。
裴璇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既覺羞憤,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捂住發燙的臉,眼光卻情不自地向那邊飄過去,後來心想反正他們在屏風那邊,不知道我在偷看,心中的罪惡也便少得多了。隨著二人姿勢變換成了柔奴俯身,四肢在,李林甫則在她身後奮力衝刺,雙手肆意撫摸她高聳的峰和纖巧的後背,在面前這具任他擺佈的美麗身體面前,他的身影因她的跪伏而愈顯拔,和白天的他一樣,高高在上,使人不敢直視。那是由權柄帶來的尊嚴和氣勢,讓人無法忽視,即使是在上,這個最容易讓人失去理智和羞恥的地方,也足可以讓女誠心悅服,婉轉承歡,甚至以醉的眼神和狂亂的表情,來誇大自己得到的快。
當然此刻的裴璇還想不到這麼多,她漸漸口乾舌燥,羞意漸漸減輕,幾乎赤的也似乎到空虛,微微發漲,雙腿下意識地夾緊了些。而最糟糕的,是她並未意識到自己身體這些危險而細微的變化。十九歲的女孩兒,究竟無法和浮沉宦海三十餘年的人相比。她不知道,這一副比宮畫更為活靈活現的投影,這一場並不算十分烈的戰,是李林甫故意要她看的。
柔奴的呻仍在繼續,房間一角的更漏則在自顧自地滴水。細細的水聲規律而枯燥,永不斷絕,是這旎無限的長夜裡,惟一固守著寂寞和清冷的東西。
第二章紅攢黛斂眉心折
樓高不見章臺路。頭漸升而高照,陽光移過綠窗紗,溫熱地透進內室,再移過井畔梧桐、窗前木蘭,投下清淺樹蔭、扶疏花影,最終在院牆那邊沉下,便是一天的光景。而如此長之中,裴璇每天惟一的消遣,也只是將七寶博山爐中的沉水香,換作靈犀香或者阿末香而已。李林甫進入晚年後遠不若早年清儉,一門上下盡皆豪奢肆,是以李宅薈萃天下奇香,甚或還有幾間臥室是以檀香為欄,以香塗牆,裴璇不願與人談,每便只對著這些香料打發時間。
令她詫異而又慶幸的是,那以後,李林甫並未再召喚過她。有時池亭軒榭間偶然遇上,他多半隻衝她溫和地笑笑,或只是拂袖匆匆前行,甚至一語輕薄也不曾有過,簡直像忘記了她是由他強奪至此的。裴璇慶幸之餘,偶爾也不由想起那他待自己的姿態,隨即臉紅耳熱,又怨憤難抑,最終便忍不住拿死物出氣,內宅的杯盞倒被她摔了不少。
便這樣過了十來天,明天就該是上巳佳節,光盛極,唐人風俗多要舉家出外踏青遊賞。裴璇雖然心情極惡,卻也有些期待。她正對著盛降真香的細磁器發呆,柔奴走了進來,輕聲道:「阿璇。」裴璇憎惡她僅次於李林甫,皺眉背身。
柔奴並不計較,只急聲道:「你怎的還不換過衣裳?」「什麼衣裳?」裴璇厭煩地皺眉,「明才是上巳。」「你……莫非還不知夫人還家的訊息麼?」柔奴頓足,抓住她肩膀,罔顧裴璇的掙扎,「你是活在武陵源裡的麼!夫人前些去了神都表親家中,今她車輿迴轉西京,已見過郎君們和娘子們了,此刻合該你我姊妹們行問安之儀,你……你怎……」柔奴不及多說,便自顧打開裴璇的奩篋,匆匆揀了兩件衣裙,「你快些換過!」裴璇煩躁道:「誰是你的姊妹。」儘管心知要活下去,就不能得罪李林甫的夫人,但她究竟深受現代文化浸潤,本難以接受妾室這個天外飛來的身份。柔奴見話不協,拉起裴璇就走,她平素言語嬌媚溫柔,此刻用起力來裴璇竟也甩她不開。裴璇一路怒叫,柔奴只是不理。
繞臺榭轉回廊,未到正堂,裴璇也已隱隱到今天宅中氣氛頗不尋常,竟是半點人聲也不可聞。她碎步繞過粉牆,卻見正堂門廊外,烏壓壓跪了一地的人,一眼看去盡是雲鬢花容,看裝束都是妾侍,總有二三十名。階上兩名侍女的中間,站著一個約摸六十的老婦,那老婦人披著淡紫帔子,穿件硃紅樗蒲綾窄袖衫,下著大撮暈紋彩纈花裙,足著雲頭錦履,乍看去便似一盞彩斑斕的花燈。裴璇雖有些恐懼,還是未能忍住笑意,角微微上勾,這笑意被老婦和柔奴同時收入眼底,老婦臉更加鐵青。柔奴眼中出怯懼,低聲道:「快跪下!」說著先跪下了,裴璇愣了一愣,頗不情願地照做,暗罵:「老妖婆,你也不怕折壽!」
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淡淡道:「柔奴,你素來知禮解事,今緣何來遲?」
柔奴頓首道:「夫人,奴……奴在房前,見到有隻燕兒向著正堂的方位且舞且鳴,十分稀罕,心知定是夫人歸來,連宅中燕雀都覺歡喜安樂,便貪看了片刻,想著要將這異兆說與夫人聽,故此誤了拜見夫人的時辰。」說著連連叩頭。
眾女皆低著頭,看不見李夫人臉,只聽她默然不語,眾女各各心驚膽戰,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半晌,才聽她輕輕笑了一聲,緩緩道:「柔奴報喜之心可嘉,責罰便可省去了。——但同是一體姊妹,她們不曾提點於你,亦有過錯,合當各責十杖。你便瞧著罷。傳杖!」「十杖」二字一出,眾女臉上盡皆出無法剋制的懼意,隨著四個健壯僕婦將刑抬進來,那份懼意越來越濃。
柔奴慌忙道:「夫人……罪在奴身,萬望夫人寬恩洪量,寬宥諸位姊妹,她們的杖數……便由柔奴一人記下。」說到後來,話音已難掩飾劇烈的顫抖。
「'成王有過,則撻伯禽。'周公輔佐成王,每當成王有了錯誤,便打他自己的兒子伯禽,以為成王的規範。」李夫人悠然道,「我們女子自然不比古之周天子,然而閨闈中亦有規矩。何謂婦德?芳芷你說。」「'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一個老成些的女子顫聲答道,想必便是芳芷。
「行己無恥,動靜無法,如何治家。」李夫人道,「芳芷,你便第一個領杖罷。」說話間刑已然安放完畢。李家豪闊,這刑也是鐵木所制,黑黝黝地,頭卻雕有數幅合歡花紋,更有藤纏縛,想是用以縛住受刑者手腕,避免受杖之際掙扎扭動。那兩條刑杖並不甚,由淡紅宮綾纏裹,宮綾一角在風中輕輕飄拂。芳芷不敢多說,起身走到刑前,除去鞋子,趴伏在上面。便有一名僕婦道:「芳芷,你自家寬衣,還是我們代勞?」裴璇已聽得呆了,這才知道受杖還要除衣。卻見芳芷遲疑著以左臂撐起半身,右手掀起衫子。唐時女子皆在裙內著絝,芳芷穿的便是一條纈花彩袴,她先將花袴褪至小腿,再褪下渾羅裙,立時出白玉也似一段肌膚。其時天已三月,西京地氣漸暖,但人在室外肌膚,究竟還冷得緊,何況是這般出大半身體,又貼著鐵木刑。芳芷將手放入藤藤圈之中,由一名僕婦為她縛上,肌膚猶自不住微微顫抖。
兩名僕婦舉起刑杖,手腕動處破空風聲劃過,便聞得一聲悶響,便是捶落了第一杖。芳芷重重一抖,那段靜好優美,有若山巒的雪丘上,登時現出淺緋杖痕。
廊下眾女似已多經此事,只低頭不語,只有裴璇喉間低叫了聲,好像那刑杖是打在她身上一樣。
她忽然站起身來,走到正饒有興趣地欣賞芳芷受杖的李夫人面前,氣,低頭,開聲道:「李夫人……是裴璇換衣遲了,害得柔……柔奴遲來。夫人但請責罰裴璇,裴璇……不敢違抗。」她知今之事已難善罷,自己、柔奴乃至廊中這二十名女子的命,說白了都是捏在這老婦手中,是以語氣雖還有些硬,辭令卻已卑微得多。
李夫人好像剛剛注意到她的存在,微微笑道:「你姓裴?卻為何不是河東裴氏一族?」河東裴氏乃是貴族,才士高官輩出,前幾年薨逝的宰相裴耀卿,被李林甫陷害的范陽節度使裴寬,便都是裴氏子弟,但裴璇一個穿越者自然無從攀附。
她吃了一驚,想不到李夫人對自己的來路已經很悉了。卻聽李夫人笑道:「單為你姓裴,我便不能摧折於你,你只看著罷。」她並未下令停杖,說話之間又已有四五下刑杖著的聲音響起。裴璇絕望回頭,只見有個僕婦牢牢按住了芳芷雙手,收緊藤,想是她已不耐疼痛,不由掙扎,而芳芷肌膚已印上數道細深淺不同的嫣紅血痕,斜斜錯,若桃花,她整個身體因痛楚而貼緊刑,粉杖痕、雪白膚與黝黑刑對比分明,粉、白、黑三映,更兼刑杖揮動之際光影拂動,杖頭彩練飄舞,恍惚間裴璇竟有種這不是揮杖殘而是點染丹青的錯覺。
她猛醒過來,悲憤難抑,和身向刑撲去。
那僕婦收杖不及,這一杖正好落在她伸出的左臂上,裴璇登時疼得眼前發黑,只想:「我的骨頭斷了!我的骨頭斷了!」她慌亂之中不及細察,只見自己左臂已是新添了一道緋紅痕跡,連手背也被杖尾餘力劃過,略有破皮。卻聽李夫人道:「彩雲,你愈發蠢了。十郎最愛阿璇的手,你怎好傷了?休忘了將我的紫玉膏送去與她。」那僕婦登時跪下稱是。
李夫人又道:「阿璇要代諸位受過,其志可,如此,便撤了杖,換過荊條,責她五十記,也就是了。」說罷,示意侍女相扶,施施然走入,竟是要裴璇在眾目睽睽之下受鞭了。
已有人將芳芷扶起,其餘諸女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很快僕婦取來兩荊條,裴璇見勢,咬牙伏倒上,一用力,將裙和袴一股腦掀去,心道:「都是女的,我只當在公共浴池算了,有什麼好丟臉的。」想雖如此想,但對於能否扛下這五十鞭笞,她實無半點把握,揭去衣褲之後,許是心理作用,只覺空氣似乎比方才更冷了些。
沒有時間給她調整心態,荊條已然落下,荊條擊的響聲遠比刑杖更為清脆,裴璇是先聽到這一聲,才到部那一下火烤針刺般的劇痛的。她身體一抖,隨即拼命抓緊了頭藤,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開。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接連而至,繚亂鞭梢每次都在她還來不及到疼痛的時候,就已重新揚起,然後挾著劃破空氣的尖銳響聲再次甩下。
第五下時裴璇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的身子也像芳芷一樣,情不自地貼近了刑,木料並不涼,上面還有方才芳芷赤身體偎熱的溫度,這種間接的親密接觸,讓裴璇在劇痛中忽然奇妙地憶起和另一個女的齒纏,她抬起頭看向柔奴,只見她目光正向自己投來,點漆雙眸中都是焦慮,映著光,似乎還有淚光瑩瑩閃爍。裴璇已經痛得失去理智的腦中,反而像漆黑寂夜閃過一線天光,她忽然不那麼恨這個女子了。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她已沒有任何餘力再想他事,甚或連憤怒的力氣都已快要失去,地下青磚塊塊,像是放大了的宮陷阱,在她眼前忽大忽小,呈現各種飄忽形狀。
她臉面貼緊刑,鬢髮在疼痛汗水之下早已凌亂不堪,而刑前端的藤圈頗為大,原本縛不住她纖細手腕,她便只好抓緊了藤,青血脈因用力而突出,反而襯得手背肌膚愈加白裡透紅,出的半截手臂貼著漆黑身,如汙泥中長出兩節潔白藕。
忽然有雙冰冷大手按住了她雙腕,原來她無意間掙扎幾下,那僕婦害怕她雙手用力過度而受傷,無法代,隨即她一雙小腿也被按住,她柔弱身體便在兩個壯僕婦的手下動彈不得,直貫於刑之上。而那兩名執鞭的僕婦,動作與姿勢始終不曾變過,甚至口中記數也是一板一眼,清晰而又生硬,「二十一、二十二……」不停唱將下去。
荊條與刑杖,卻又不同。刑杖著,痕跡線條雖也能隨著丘起伏而變換,但總不免於刻板,而荊條柔軟,可曲可直,落處鞭痕細細,條條縷縷,如畫工信筆畫就遊絲,飄飄嫋嫋,落在少女嬌雪白的肌膚上,在旁人看來,自是多了一番纖細雅緻的美。
但裴璇當然見不到自己背後的景緻,她已痛得幾乎要暈去,但每次神志模糊時,都會被下一鞭驚醒過來,如此往復,竟似永無盡頭。褪去衣裳時她羞恥不已,但此刻她已將任何尊嚴、驕傲之類的字句忘個乾淨,她甚至已經不敢奢望能夠少打一鞭。要麼立刻死去,結束這刀割般的痛楚,要麼睜眼醒來,發現她其實還是一個抱怨著課業壓力的普通學生,都已是求之不得,不可企及的縹緲夢想。她涔涔的汗水,浸透臉上身上白細肌膚,再滲入木材,那木料已因多年來無數如花女子肌膚、淚水、汗水的浸潤而變得頗為光滑,它雖為無情之物,但若有知,諒必也會為這些女子作一浩嘆罷。
想是僕婦們手下已留了力,四十餘鞭過去,皮下才只滲出少量血水,鞭尾劃過少女峰,帶過輕淺痕跡,如提毫作書時的最後一筆,餘韻不盡,饒有趣致。
但裴璇哪裡能到她們留力與否?本能驅使她在已經絕望的情況下,依舊徒勞無功地拼命扭曲身體,以冀由姿勢的改變好過一點半點,然而每一次嘗試,都只是更加加重那烈如三途烈火的劇烈痛楚而已。
隨著五十聲唱滿,蘸過水的飽滿荊條猛地收住,在空中揚起一片小小鮮豔血珠,映著夕陽燦金光芒,玲瓏可愛。
而裴璇早已昏死過去,她的兩隻終於被鬆開的手無力地垂落,如兩朵經風摧折的潔白木蘭。
第三章白頭翁入少年場
這一頓鞭笞下來,不僅上巳的放風不必指望,連四月初八的佛誕,裴璇也只得躺在上。宦門士族的女子,多奉釋教,今年李夫人便出千餘金,於長安寶壽寺造了塊巡禮碑。這事還是柔奴說給裴璇聽的,裴璇只冷笑道:「我看她是有心造孽,無意禮佛。」柔奴道:「也還有另一個緣由。這寶壽寺是驃騎大將軍高貴人捐錢建起,娘子在此地造碑,自亦有奉承高貴人的意思。」裴璇知道「貴人」
是人們對宮內內侍的稱呼,那高貴人自是高力士了,卻皺眉道:「驃騎將軍?」
柔奴道:「前幾貴人新加此職。如今連太子尚且呼他為兄,駙馬一輩的都尊他為'爺'了,當真貴盛無比。他寶壽寺建成,大鐘鑄好,設齋慶賀。他說,誰去撞一下鍾,便要捐一百緡錢與寺裡,也是喜慶——舉朝文武自然全力奉承。聽說多的撞了二十下,少的人也撞十下呢!」想了想又道:「僕也撞了十下。」[1]裴璇聽到僕這兩個字,便將頭轉向裡。柔奴提起他,本有試探裴璇的意思,見她神間已不像初時的厭惡,便柔聲道:「姊姊說一句大膽的話——」裴璇捂住耳朵。
柔奴也不急,只掖好了她軟緞涼被的被角,對著頂垂下的鎏金薰囊發呆。
待到裴璇終於放下雙手,柔奴才道:「我心裡的苦,只有較你更深。我豈下脫你。」
[2]
裴璇哼了一聲,本想譏諷,但一來知道妾室子確也辛苦,二來這些子多賴她照料,卻也實不忍心再出惡言相傷。卻聽柔奴又道:「僕秋已高,難道還能拘住你一世不成?隨意應承他幾年,也就是了,他死以後,天地還寬,歲月還長。實話說與你,幃之間我那些情狀,倒有九成是假作出來的。」「咳咳…
…「裴璇這一驚不小,瞪著她說不出話。柔奴笑容溫柔一如既往,眉間雲母花鈿盈盈閃爍微光,寧靜溫婉,剛才那番帶點惡毒意味的話,怎麼都不像出自她口。
柔奴卻像沒看見她吃驚的表情,徑自道:「你道他不知我是裝喬作態麼?他何嘗不知!以他的年齒,若要還如少年郎君般神百倍,原也不能。」裴璇呆如偶塑,張口結舌,最終方才憋出一句:「他知道你是假裝……」說到這裡她臉上一紅,終究沒法說得更細,「怎麼不發怒?」柔奴取下帳角薰囊,按滅其中殘香,淡淡道:「只說如今聖人[3]是何等英主,當年還是臨淄王時,平韋氏,殺太平,英武決斷,銳不下於古之漢武,本朝之文皇帝。他的心意,僕尚且百刺百中,難道我這點小小心思,他反看不出?只是眾人敬他重他,順他從他,他便足了。
他最要人怕!「」你不怕我將這些說給他聽?「裴璇道。
「你不會。」柔奴悠然道,「因為你也知道,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如我所言,虛情奉承。」裴璇頹然低頭,半晌,道:「我終究不甘。」「鞭笞和侍他枕蓆,都是折辱,但孰為重,孰為輕,你自有取捨。況且……他雖年邁,調情手段卻著實高明得很哩,倒也有一番風滋味。」柔奴將薰囊掛回帳頂,緩緩道,「你倒真可多學一學薰香——它的好處,可遠不止沾染衣裳身體。」她話中似有深意,裴璇還想多問,卻見她繞出屏風,已然去了。裴璇自榻上翻身坐起——她身體已基本痊癒了——走到窗前,將花瑣窗子打開。
黃昏的空氣中動著繁盛花木與陽光暖意混合的氣息,甜美溫熱,李宅諸多房宇頂端的琉璃瓦,在夕陽下閃著燦爛碎光,簷角懸鈴被初夏的晚風拂動,發出婦人環佩般的叮咚脆響,卉木繁蔭之外,隱隱有侍女的笑語聲傳來。直到天漸黑,伏在窗前的裴璇方才吁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卻發現一個人站在門口。
她稍微放鬆了的心頓時又再提起,縱有千萬不願,還是跪下行禮。李林甫溫和道:「不必多禮了——你燻的蘭蘇香?」裴璇默然點頭。李林甫走到薰爐前,拈起香箸,撥薰燼,口中道:「蘭蘇香氣淡雅,正是美人之香。不過你鞭傷若未大好,此香卻不可用,只怕傷身。」裴璇聽他溫言相問,只得答道:「已全好了。」「是麼?」他握住她纖細手臂,就著殘餘的一線天光細看,那絲紅痕果已不復可見,李林甫點頭笑道:「果然好了。我雖然及不上房公玄齡賢良,可我家娘子卻和房夫人一般無二[4],倒教你受苦了,慚愧慚愧。」他竟像是在和客人說話。
裴璇無言以對,又不敢掙脫手臂,卻聽他又道:「可想什麼吃不想?——女孩兒家喜食酸甜果品……含一粒烏梅丸罷?」說著自從几上銀盆裡取了一顆糖,喂入她口,裴璇遲疑一下,還是張口接了,只覺他的手指離開時似有意似無意,在自己邊輕輕抹了下,那酥酥麻麻的覺使裴璇一時窘迫無措,便專心吃糖,甜酸的梅子味道帶著一絲清涼在舌間沁開,倒解去了她些許困窘。
他的手攀上她前那小小雪峰的一剎那,裴璇身體一抖。她儘可以憐憫和取笑這個老人、這個權臣不能得到任何人的真心,他的妾侍們和下屬們只會對他虛與委蛇,但當她隱秘處的肌膚被這樣直白地袒在他面前時,所有雜念立刻消失殆盡,浩茫天地廣闊宇宙間剩下的,只有順從和恐懼。他似乎不是在以他的手撫摸她的,而是以他那無形而有質的權力,重逾千鈞的權力,來將弱小的她裹挾入那一個昏黑而陰暗的所在,畏懼和情慾的滔滔洪中。她將再也不能折返。
她閉上眼。她看見奈河中沒有水而盡是動的汙血,橋上有無數黑影列隊走過,其中就有死去的太子和鄂王、光王的冤魂,被手執鋼叉的鬼卒驅趕,他們號哭不止,身體被鋼叉扎透,碎紛飛,她看見皇甫惟明下毒藥,淤血從他的眼目、鼻孔、口一直到虯髯上,凝結成塊,她看見李適之的兒子李適痛哭著接父親的棺柩,卻被杖死在半路上,他的脊骨在似乎永無窮盡的杖打中折斷,甚至塊塊碎裂,就像不久之前以同樣方式被李林甫殺死的李邕,他的才華和驕傲如風中的柳絮,隨著刑杖的起落而片片飄散。
這些人她甚至一個都沒有見過,可他們的面目卻如此清晰,同樣清晰的還有他們扭曲而驚懼的五官,和臉龐上不絕下的鮮血,它們在這一個漆黑如阿鼻地獄的世界裡,如此駭人而鮮明地存在著。
「阿璇冷麼?」有什麼遙遠的聲音將她從那個遙遠的世界裡召回。她悚然一驚,慢慢地睜開雙眼。
邊小巧金鴨香爐中細香嫋嫋,帳角蘇低垂,依舊是這個雅的房間,依舊是這一方她無從逃脫的天地。
面前的男人微笑望著她,笑容中是細緻的關懷:「你發抖了。」他怎麼能這樣殘酷,他怎麼能這樣溫和。
「不……不冷。」裴璇咬緊嘴,低聲答道。為了證明自己的鎮定和誠實,她畫蛇添足地道:「熱。」「是麼。」李林甫放脫了她,轉身走向門口,裴璇慌忙掩上衫子。
不一會兒就有人端了只銀盆進來,卻是一盆酥山[5].盆中白峰巒部分被點染成豔紅之,如珊瑚,如瑪瑙,像是在這盆裡築成了一隻玲瓏巧的珊瑚架。
酥山頂端點綴數顆櫻桃,這時節櫻桃未,那幾顆櫻桃卻晶瑩豐潤,令人一見之下就胃口大開。
李林甫拈起盆中玉箸,挾起一顆櫻桃,笑道:「這個吃了便不熱了。」放入裴璇口中。裴璇咀嚼櫻桃,卻聽他又道:「若是還熱,便寬衣如何?」輕輕分開她衣襟,手中玉箸挾著摻有酥酪的碎冰,在她口細小蓓蕾上一掠而過,冰涼觸覺中還帶著極輕微的疼痛和麻癢,裴璇不由驚叫:「不要!」步子一個踉蹌幾乎摔倒,登時坐倒在榻上。
「不要那個,那麼定然是要這個了?」他微笑緊,忽然低頭含住了她那方才為碎冰所的嬌小頭。裴璇內心劇震,雖然隱隱意識到「不要那個」似乎並非就是「要這個」,但已無暇思考。那裡剛被冰冷酥山刺得傲然立,又為溫熱舌所含,她經受不住如此刺,口中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又覺羞赧,於是咬不出一聲,手指卻拼命掐緊了錦褥。
她不敢低頭去看他的情狀,於是只能繼續闔上雙眸,但這也使得她不能及時察知他的動作——當他吻上她口的時候她幾乎驚叫起來。他的口中還有酥山的酪和櫻桃的香味,並沒有想像中的那種年老之人的腐朽氣息,而想到他的舌方才過的地方,她更不由得臉紅心跳,一時竟忘記了抗拒,直到他離開了她的,笑道:「那酥山的滋味不如這酥山,現下你也嘗過了。」說到「這酥山」三字時他目光低垂,落在她前白若酥酪的小小山峰上。
裴璇因這極富挑逗意味的話而羞窘得幾乎快哭了出來,低聲懇求道:「僕……你不要……不要說……」他的笑容和話語都給她一種無法逃避的壓迫,她終究是沒有說完這句話,便被他壓倒在。他輕柔分開她緊掐錦褥的手指,輕聲道:「仔細傷了手——來,這麼美的手可不該空放著。」便抓著她的手放上她,加力捏,頓時那瑩白酥軟的小小山峰,呈現出不同形狀。
她漸覺口乾舌燥,曾被他過的在自己的撫摸下,更是發熱發癢。她想掙脫,想尖叫,但天中最為隱秘也最為自然的慾望,已使她身不由己。她因他的挑逗而動情,卻又因這動情而羞恥,無力仰頭倚上繡帷,黑白分明的眸子呆滯地盯著頭頂帳鉤,眼角墜落兩滴清淚。
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鳳髓香氣,她的肌膚觸碰到他袍衫內襯的細羅半臂,她的手指擦過他革帶上的枚枚玉銙[6],每一樣都提醒著她他尊貴的身份,和握著自己手指的這雙枯瘦而有力的手中,所蘊含的巨大力量。她聽到自己喉中發出一聲低低的啜泣,可又擔心這啜泣惹惱了他,睜眼看時,卻正對上他的目光,那目光並不十分犀利,卻彷彿能夠穿人心,讓人漸生怯懼。她遲疑了一下,囁嚅著說不出話。
難道便把這個身體,這樣地出去了麼?
柔奴的勸在耳邊響起,她默默咬牙,罷了!被狗咬了又能怎樣。
況且,此刻的她,是絕不肯承認,這位權臣練的調情技巧,帶來的滋味遠比「被狗咬」更舒暢甘美。
她眨眨眼,睫上淚珠瑩然,映著絳紗宮燈的朦朧火光,光芒閃爍。李林甫微微一笑,柔聲寬道:「怕麼?」他也當真循循善誘,左手依舊拈她前蓓蕾,右手卻伸到身後抱住了她,並不急於更進一步的動作,只輕聲道:「有話只管說,旁人再聽不見。」這回他力道更重,刺極大,她苦苦剋制,更兼得他此語,一時把持不住,口中逸出長長一聲嬌,耳中卻聽他道:「是了,叫出來也不妨的。」那夜他先要柔奴吻她,再要她在旁看他和柔奴之事,不外是為了一點點削弱她的羞恥和防範。如今聽得她這一聲低,他知道這少女已漸入彀中,心中不由浮起淡淡得意,皇城朝堂之上他獨權柄,王公卿相盡皆側目忌憚,羅幕香衾之中同樣能運籌如意,教女郎家們臣服。但他閱人已多,這裴家少女的順服,於她是十九年生命中最為重大的改變,凝結了無盡的懊喪、不甘和忐忑,於已經位極人臣的他,卻只是人世萬千絢麗風景中,新添的小小一道而已,就像每天夜裡都有的月光和水,固然清涼美好,卻並無特別的新意。
他緩慢除去她衣裙,只餘一件中單,她身體美麗曲線顯無遺,赤的肌膚在燈光下纖毫畢現。室中雖已生了熏籠,裴璇還是微有些冷,況且身體如此裎人前,究竟從未有過,她不由伸手去扯錦被,卻被他止住,只聽他笑道:「一會兒就不冷了。」這個「一會兒」忽然如涼水般澆醒了她。裴璇一靈,她知道「一會兒」將會發生什麼。她忽然抓住了被角,拼命掩住全身,在榻上連連後挪,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地道:「僕……你……我不想這樣,真的不想,求你……
不要這樣,你叫別人來,好不好?我怕,我真的不能……「她不停後移,直到後撞上帳角琥珀枕,硌得生疼,她倒一口涼氣。
「仔細些。」他輕聲道,挪開它,「撞壞了,可如何是好?我瞧瞧——青了也無。」緊張得幾乎不過氣來的裴璇,想不到他竟然沒有責怪她失禮的意思,便順從地背過身去,伏在枕上,卻到他手指由背及,動作溫柔,竟是越來越向下撫去,不由顫聲道:「僕——」「果然已大好了。」他以評判的口氣談論著眼前雪白丘。肌膚上殘餘些微紅痕,如紅梅映雪。「雖說成王有過,則撻伯禽,她也太狠了些,待裴家女兒怎能如此。」「裴家……那是什麼意思?」裴璇茫然問道。
李林甫微笑不語,手指漸次伸向她柔雙腿,到少女的身體在自己手下輕顫。他賞玩、觀察她的反應,半晌方徐徐道:「你不是河東裴家的人麼?」裴璇道:「我不……奴……不是……」並緊雙腿,拼命抵禦他靈巧手指帶來的刺和快美。
李林甫微微一笑。裴耀卿是他一向嫉恨,卻不能徹底拔除的人。裴耀卿和張九齡好,自然也是他的心腹大患,但裴耀卿素來持身極正,況且為人清儉,他卻也無計可施。——這個姓裴的少女一出現,他便已起了疑心。他遣人查過,她的來路很有些古怪,籍書是去年才新造的,上面寫著她是京兆人氏,可她對長安城中許多風物,顯然並不甚,每到急時,還偶爾出不知是哪裡的古怪口音。
但看她天真嬌憨,倒也不像別有所圖。如今她身體受他挑逗,意亂情,此際再問,她想必無心作偽。
——近年來他樹敵漸多,不能不提防些。
他想著,手指再向她身體隱秘處襲去,得意地看到她雙腿登時繃得筆直,那隱秘處卻隱隱溼潤。
案上銀燭的燭火跳了幾下,投在帳幕上的人影也是一陣飄忽。她躺在上,帳上便只有他的影子。他盯著自己的影子看了片刻,忽然到那影子是那麼孤獨。
一絲倦意襲向全身,歲月催人,他已沒有那麼好的體力,再將這漫長的遊戲進行下去了。於是他扳過她的身體,面對她恐懼的目光,他輕聲寬道:「莫怕,不痛的。」舌吻上她鮮潤如花瓣的,手卻毫不容情地分開她纖細的雙腿,不再顧及她的反抗和顫抖,他解去玉帶,身上前。
奇蹟般地,當他終於進入她的身體時,裴璇忽然反而再不焦慮憂懼,而只是放鬆似的長吐了一口氣。多的擔憂終於在這一刻結束,以一種她並不希望、卻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方式。
那是命定的終點,也是另一個起點。
劇痛貫徹全身,之前所獲得的些許酣暢消散殆盡,再也不能抵敵這如要將她拖下地獄的巨大痛楚。她看著他鬢邊有絲白髮在燈光下一閃,再側頭看著自己濃黑秀髮,心中忽然湧起難以難說的悲涼。她再次閉上眼睛,彷彿沉入了一個永不能醒的夢裡,在夢裡她周身體膚被地獄刀山片片碎割,雙手雙腿血淋漓,然而她不得不踩著林立的劍刃,步步向上,和其他罪人一樣竭力攀向刀山的峰頂,永無退路。
而李林甫恣意撫摸褻玩身下不斷顫抖的嬌嬈軀體,終於滿意地在她體內釋放。
無窮快意之後,倦意如天魔般席捲而來,籠罩他全身,使他又一次到自己的衰老,這受使他對自己隱隱有些惱怒。然而他並沒有就此躺下睡著,而是握住她雪白的小手,令她為自己擦拭乾淨,便起身穿衣,走了出去。
權重如他,竟也害怕,這害怕使得他甚至不能在任何人身旁睡著。這裴家少女,還遠未獲得他的信任——而事實上,整個唐國,也並沒有人能使他徹底信任。
裴璇茫然看著手掌上白濁體,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她烏黑鬢髮絲絲垂落枕邊,她赤的身體,因解除了和另一具身體的親密接觸,而無法抵禦初夏夜輕微的涼意,瑟瑟發抖,而窗外月光正濃,木蘭花枝疏影如畫,投在瑣窗之上,花叢中蟲聲低微,清澈可喜。
注:1,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六,天寶七年:「夏,四月,辛丑,左監門大將軍、知內侍省事高力士加驃騎大將軍。力士承恩歲久,中外畏之。太子亦呼之為兄,諸王公呼之為翁,駙馬輩直謂之爺,自李林甫、安祿山輩皆因之以取將相。其家富厚不貲。於西京作寶壽寺,寺鐘成,力士作齋以慶之,舉朝畢集。擊鐘一杵,施錢百緡,有求媚者至二十杵,少者不減十杵。然和謹少過,善觀時俯仰,不敢驕橫,故天子終親任之,士大夫亦不疾惡也。」
2,下脫,唐人俗語,欺騙。
3,聖人,唐人對天子的稱呼。內侍及皇室則稱呼宅家、大家等。
4,房玄齡夫人善妒。
5,酥山,唐代的油冰淇淋(ˉ﹃ˉ)
把酥加熱到近乎融化、非常柔軟的狀態,然後捧握在手中,向盤子中「淋」、「瀝」、「滴」或「點」,一邊讓酥從手中慢慢漏下,一邊做出巧的造型,似乎很接近蛋糕上裱油花的技巧。之所以稱為「酥山」,是因為其造型被「點」
成了崔巍的山巒之狀,如冰峰雪嶂。製作酥山一般都要在凜冽的冬天,這樣,酥被塑成山峰的造型之後,在寒冷中會牢牢凝凍住,不變形,也不變質。(本部分轉引自學者孟暉文章)
6,帶銙:帶上的一個個或方或圓由金或玉製造的部件,上有小環,環上套掛各種小皮條,以掛各種雜物。《新唐書·車服志》記一至三品用金玉帶銙,共十三枚。李林甫玉帶銙,符合其僕兼右相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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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轉迴天不相讓
「近來僕常在月堂呢。」李宅中近來私下傳。
裴璇近來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作為一個終生致力於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員,李林甫懂得如何物盡其用。此刻他披著苧紗襴衫,穿著軟羅袴,正躺在榻上,邊思考,邊心不在焉地欣賞她跪在小火爐前,纖細的雙手拉動風箱,不停鼓風,直到茶鍑中水泡翻滾。
裴璇取過白綾汗巾,擦了擦額上細細的汗珠。雖然堂中數只銀盆中都盛了碎冰,消暑解熱,六月的關中畢竟悶熱難捱,煮水煎茶則更是苦差。她見芳芷正細心地將雀舌茶末和椒鹽投入水中,便默不作聲地走到一旁,低頭用茶羅緩緩篩著茶末。
李家衣食豐裕,她每也只做做薰香、篩茶之類的事,遠比在西市酒家輕鬆得多,但想到身後的那個老人,裴璇眉微皺,手中的茶羅便頓了頓。縠紗衣袖滑落下來,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細絛懸系的純金薰球。那是出自化度寺[1]的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點兒牛,將茶湯注入銀盃中,再由裴璇呈向李林甫。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顯:要裴璇先嚐,這水是她煎的。
她實在煩透了被迫試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願意麼?」「僕,你家中何等細謹,甚至連薰香所用的香匕[2]也無,我便想謀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藥吧?
——我若有,斷不會待到今還不拿出。「裴璇下一匙茶水,譏諷道。
芳芷已經嚇得臉煞白,拼命對她使眼。
她低頭嗅著自己袖間傳出來的香氣。不會傷害自己的身體,但是麝香?這玩意兒絕對會。從小被教育要護身體的她,在只能這麼避孕的時候,很難不產生比被強迫更深的憤怨。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還得不到靠譜的狂犬疫苗麼!
李林甫凝視著她,居然笑了。他揮袖讓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冊將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憤恚?」他悠悠道。
像蓄力許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氣險些不上來。她掐緊了袖子,雙頰憋得通紅,充敵意地瞪視著他。
年老的權相放鬆身體,倚上背後的山枕,身上輕薄的苧紗隨著動作,水一樣地泛起波,發出輕細的簌簌聲。他富於興味地欣賞著自己這一句話的效果。
「那你為什麼講碧玉和喬補闕的故事?」「因為我不會將你放出。」他富於興味地欣賞著自己第二句話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夠隨意左右別人的情緒和命運。這小女孩兒只是個卑的妾侍,她的窘迫和憤怒,難以使他有什麼成就,但他畢竟有一二分意,甚至難得地不打算懲罰她的失禮。誰會跟一隻螞蟻計較?
何況他已習慣了以別人的痛苦為食。
裴璇腦中血湧,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她想,他這種掌握一切的姿態真酷,要是他年輕四十歲,自己大概會上他。她又想,她一定要殺了他,看他的屍體被惡鼠、禿鷹分食,讓剩餘的骸骨暴在酷熱的光和冷的月光下。
這時,有個奴子膽怯地走進來,跪拜到地:「報僕,楊給事來見。」
「請他涼亭坐。」李林甫翻身坐起,「將亭上的水機關開了。阿璇,捧茶去。」
裴璇走入涼亭,偷眼看著跽坐在花幾後錦茵上的那個中年男子。他眉眼沉靜,皮膚很白,坐著也看得出身量修長,頦下一縷美髯,隨著涼亭四周水簾起的涼風,微微飄拂。
雖然歷史學得不好,她也知道,這就是後世人口中的另一個大臣,太真妃的同祖之兄,楊釗。他此時還未被賜名楊國忠,似乎也就還不曾擁有附著在那個名字上的一切:驕奢、狂縱、不可一世、獨攬門下省的選官權力……以及為軍所殺的宿命。
一時間,死和生,現實和未來,在她眼前匯。她凝視著沉檀花几上的純金茶托,為水簾所阻的暑光,似乎也帶了涼水的冷氣,映在茶托上,漾開片片碎影,暗淡沉。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個真實的世界。
李林甫輕咳一聲,她只得提著茶瓶,將依舊滾熱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盞中。
那琉璃盞是西域之物,並不因盛入熱水而炸裂。
楊釗恭敬地欠身,接過茶盞,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轉,便低頭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這一種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楊家子笑話。」
「去年的歲貢珍物,聖人都令以車載來,賜與相公[3].天下還有誰能笑話相公的茶?」楊釗笑道,「早聽說相公家裡延請拂林國的高手匠師,造了這涼亭,今一見,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致些,水車的聲音亦不似王家的轟鳴震耳[4].」他舉目向外,望著亭頂飛瀉下的一層晶瑩水簾,水簾清氣襲入亭內,涼沁肌膚,水則注入亭外蓮池中,清脆悅耳,更將塵世喧囂暑熱隔絕在外。「所幸相公賜的系熱茶——在如此清冷去處,再飲冷茶,怕不是要如陳知節故例了,豈不失禮!」
那「陳知節」是個七品拾遺,在當今天子要造這種水生涼的涼殿時,極力勸諫,皇帝便請他到冷之極的涼殿裡,又故意賜他冷飲。陳拾遺已經冷得顫抖,皇帝猶自擦汗不停,陳知節才出了門,便腹瀉不止,狼狽已極。第二天皇帝說:「卿以後論事應當仔細審慎,不要再以自身來揣度天子了。」[5]
楊釗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慣於附媚的人,對這當面折諫皇帝而以失敗告終的故事自然都耳能詳,當下同時會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楊郎失儀。況且楊郎貴盛,罡氣正足,氣不侵,也非區區拾遺可比。」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過是有幾個姊妹提攜罷了。」楊釗謙恭地笑道,「況且說'貴盛',舍李相與高將軍之外,當得起的,也就是範那位將軍而已。」李林甫面不改,目光示意裴璇。裴璇無奈,拿起水晶盤中一隻梨子,以小銀刀削成小塊,心中已由剛才的憤怒,轉為漸漸被二人對話引。
「安將軍一片赤誠,為國盡忠,有今也是應該——楊郎從中來,莫不是聽聞了什麼?」
「哦,不曾,不曾。」楊釗再度欠身,用銀匙子舀起潔白果塊,送入口中細細咀嚼。他的聲音在水飛瀉聲中顯得有些飄忽:「只是近來小子又聽到些私下的議論,有人說安將軍貌若忠誠,實則黠獪。」
「他都認楊郎你的貴妃妹妹為母了——說這話的人也真糊塗,難道他比天子和貴妃還聰明銳麼?」李林甫靠在榻上,輕描淡寫地道。
楊釗笑了笑:「相公這樣說,自然是不錯的。」轉臉目視水簾外池蓮花。
「這些蓮花如今盛極極,但七月一到,晚風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是如此,風燭年邁,近來愈覺心力不足,以後朝中之事,倚仗楊郎正多。」李林甫嘆道。
楊釗連忙欠起上身,連連搖頭。「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楊郎何必太謙。——是了,聖人近來說要為梨園添置樂器,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費如何了?」
「近事多務雜,也忘稟相公:今年兩京祠祭劃撥的官帑,和上年中購置木炭的錢款,多有剩餘。小子便做主撥去了梨園——聖人和貴妃娘子每倒有許多辰光耽在梨園,想這工程可出不得差誤。」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楊郎現領著兩京祠祭和木炭的使之職[6].如此甚好。」楊釗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著,如今天下承平,臣子以聖人的心意為先,不必還如故趙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轉運使時,改革漕運方法,三年省下三十萬貫錢。有人勸他將錢獻給皇帝,以彰顯自己的功勞,裴耀卿拒絕道:「怎麼能以國財求寵?」便將錢向官署。[7]
「楊郎說得是。」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我也常勸說他的。」
他神慈和溫煦,心中卻極大地不快起來:裴耀卿的功過是非,我說一說也就罷了,也輪得著你一個系在女子裙帶上的後生家來論?裴耀卿改革糧運時,你怕還不過是蜀地一個只會飲酒樗蒲的少年吧?
毋庸置疑,他不怎麼喜裴耀卿。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幹出在他朝服劍佩,鄭重地到省中辦公時,聲稱自己病體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尷尬的事情來——但這人的風骨他總還是敬佩的。朝中的補闕、拾遺們總以為,在皇帝要建造園林,要巡幸東都時,冒死諫諍、聲嘶力竭地遞份奏疏,就是風骨,但在他看來,那都是不識世面的小兒郎子們的胡白。沒做過實事的人,哪裡配談什麼風骨。
裴耀卿改陸路為水路,糧食不再由州縣官署運送,而在河口置轉運倉,逐層轉運,運糧至長安的花費大大減少,而運的糧食卻是從前的兩倍以上,這些又豈是楊釗你一介小兒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帶不平地想著,幾乎忘記了自己也曾討厭過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樣,是個喜提高帝國的行政效率的人,這一點時常使他心有慼慼。在他兼任戶部尚書時,他曾以極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賦稅、兵丁、軍帑,並徹底整改稅制,這是許多年來沒人敢做的事。
況且他曾與裴耀卿共同做過許多事情:他、裴耀卿、蕭炅曾共同呈上奏疏,反對張九齡對玄宗的建議——他竟然建議國家放棄壟斷鑄錢,准許私鑄。
在張九齡主張寬宥那兩個為父報仇而殺人的兒子時,他和裴耀卿也曾經站在同一立場上:國朝法度,絕不可廢!
今天你敢議論裴耀卿,明怕就該在背後議論我了吧?——而那些議論,我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到十分寂寞。
他從前的對手,都是什麼樣的人物啊:張說,宋璟,張九齡,李適之,韋陟……他們不是名重當世的文臣武將,就是血統高貴的皇室宗親。
而他現在,竟然要忍受這麼一個託庇於貴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談闊論!
此前他曾因為楊釗和後的特殊關係而格外親重他,楊釗也的確幫他興起過幾起大獄。但現在,這小兒郎子是越來越輕狂了。
李林甫憤懣而憂傷地意識到,「開元」,已經過去快十年了。開元年間的那些讓他擔憂,也讓他興奮地與之對敵的彩人物,已經老的老,死的死,或隔,或隔萬里。「天寶」這個年號,就像如今成而豐美的時世,但這個時世,於他,竟是如此陌生。優秀的對手已經不在,危機卻依舊時時潛伏。這真讓人氣。
這個時世已經不再需要他以驚人的毅力,主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經由他手,曾經刪除了一千三百餘項、修訂了兩千餘項條款[8].然而在這個一切都已完備的時世,他忽然開始懷念十幾年前終夜埋頭面對那些故紙的時光。
那時他的步子還很輕快,他還不這麼頻繁地吃粥;那時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們還沒有被皇帝寵,他還不需要和楊釗這種後輩小子糾;那時他的妾侍中還沒有這種敢於當面衝他叫嚷的乖張小女孩兒。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起,方才楊釗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這小子當真是恃寵而驕了!
楊釗告辭之後,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簾。他不想承認,這解暑的妙法,已經使他衰老的身體不堪涼氣。
「隨我去月堂。」他簡短地道。
裴璇心中輕哼一聲:尊貴如您,還不是一樣要苦苦構畫對付楊釗的法子麼?
李宅中傳說,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傷朝中官員,便會前來這形若偃月的月堂。若他出堂時面有喜,則計謀已經畫定,那官員不即有毀家之難。
可以想見,他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災樂禍地想著,見李林甫在榻上盤坐,閉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卻聽李夫人遣人來傳。
她實已說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見到的,是李林甫,還是這位主婦。這時已是酉時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飯,就顫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卻見李夫人端坐在一幅繪了嘉陵山水的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編絲履,見她來,也不多話,只淡淡道:「傳杖。」裴璇一抖,不由顫聲道:「為……」
「為你今忤逆僕。」李夫人斬截地道。
裴璇渾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開了她的目光,臉上卻顯出愧,似乎在說「我也沒有辦法」。
「僕也不曾責罰奴家……」裴璇情急之下說了句更錯的話,果然李夫人眉頭一擰,目光在燈下看去格外鬱:「那是他寬大慈悲,我不責你,李家閨閣還有禮法在麼?!僕過的婢妾多了,難道個個似你這般不知禮?」很快幾個僕婦魚貫而入,抬著刑安在門口。裴璇望著那黝黑木,直是心膽裂。她忽然站起身來,從兩個僕婦中間搶了出去。
身後傳來李夫人的怒喝聲和僕婦們的驚叫聲,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飛奔。
李宅院落極多,她識得的只是區區幾間而已,這時天已黑,她跑不久就了路,目所見只有重垣復牆,迴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懸掛的紗燈,耳中所聞只有唧唧蟲聲,和不知何處傳來的、李家樂工演習新曲的絲竹聲,鼻中則是溫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剛剛凝結在草葉尖上的晶瑩水,散發出的清鮮氣息。
明月初升,掛在隨晚風輕輕拂動的楊柳梢頭,光華瀲灩如水。裴璇倚在一條迴廊下,剛剛了口氣,就聽西邊傳來人聲,嚇得跳起身來,繼續向東跑,慌之下不辨方向,繞過幾間院子之後,就聽僕婦們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她胡扎進院後小園,在一棵葡萄架後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來,試圖尋找更安全的所在,卻不料撞到了一個肩膀上。
「哎……」裴璇驚叫了一聲,就連忙閉口,定睛細看那人,卻見他大約三十四五歲,樣貌清瘦,穿身軟羅絝衫,未著幞頭,頭髮只用一玉簪挽住。在內宅中衣著如此隨意,該是李林甫的哪一個兒子了——她向來深居簡出,何況他有二十來個兒子,她本不認得他是哪個,也無暇去想,只帶著哭腔懇求道:「你…
…你不要告訴她們!「那人皺了皺眉,顯是一頭霧水:」她們?「打量著她,見她釵散鬢,眼角帶淚,縠紗袖子上沾了幾片草葉,鞋子也跑掉了一隻,雪白襪子踩在地上,不由心生憐意,道:」你休慌張——「
說話間已有幾個僕婦點著燈籠走入小園,裴璇嚇得連忙縮入葡萄架底,心裡只求那人千萬別揭發自己在這裡,卻聽他咳了聲,緩步走出,問道:「是誰喧譁?」
那為首的僕婦見了,慌忙停步行禮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
那人道:「你們做什麼?」那僕婦低頭道:「是夫人叫捉拿一個婢——她忤逆僕,本該受罰,卻大膽逃,不肯受杖。」那人哦了一聲,道:「我方在此,並不曾見得有人。」那幾名僕婦聽他如此說,連忙再次行禮退出。
裴璇聽人聲漸漸去遠,心中一鬆,坐倒在地。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來說話。」她搖搖頭,哭道:「我不起來。」那人無奈道:「你惹了我父親?」
裴璇被他觸動心事,益發酸楚,又不敢大聲哭泣,眼淚連珠墜落,雙手抱膝,將臉埋在膝蓋中。
那人嘆了口氣,道:「我總對阿母說,待人很不必如此嚴苛。便是父親我也一再勸他,他掌權久,仇家多如枳棘,一旦失勢,怕是要連輦重者也不如,行事又何必太……」他顯然腹心事,自顧對著一盞淡黃月輪嘆幾句,才意識到裴璇還在,當下回頭勸道:「你是哪房裡的侍婢?我去代你說情,也就是了。」
裴璇淚如雨下,嗚咽道:「我不是侍婢……」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又如何能夠?那人仔細看她髮型裝束,這才省得,反而微微紅了臉道:「你既是……
我便無法施援於你。聽我一言,你不如……去求我父親。「」我不去。「裴璇耍賴似的不肯抬頭。
那人柔聲道:「闔府上下,也只有我父親能救得你了……」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是了,我父親喜聽人褒讚他昔年修訂法典之功……求情時,你不妨提一提。」他的話音溫柔而和藹,但聽在裴璇耳中,卻也和李夫人乾澀幽冷的聲音沒有區別。她知道這個相貌溫和的人救不了自己,自己終究還是要走出這方小園,去面對命運。
她默然站起,轉身走出花木嬋娟的小園。那人在後低聲指點她去月堂的路徑,又道:「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還在月堂……他防備刺客,一夜常徙幾處。」
裴璇泣道:「多謝你了……只是你幫我,又不怕對不住你阿母麼?」「阿母她…
…她並不是我的生母。「那人苦笑道。裴璇無心再多話,施了一禮,抄小路走向月堂。
堂中燈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還在,而且還未安歇。他赤足踏在暗紅氍毹上,手中正摩挲著一支尺八,那尺八顯繫上好竹子所制,通體光澤溫潤沉斂,吹口鑲嵌犀角,不問可知十分珍貴。
裴璇站在門外,有些許遲疑,但體膚受撻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徑自走入跪倒。李林甫似乎毫不驚訝,笑道:「阿璇怎麼又來了?是誰欺侮你了?」順手將几上一方汗巾丟給她。
裴璇再難抑制,大放悲聲,咽道:「僕救我……夫人要杖我……想僕你為國修訂法典二百卷,刪改三千餘條,自然勞苦功高……可難道在自己家裡,也要如此嚴厲,依法執事麼!」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終究還不曾忘了這救命的要緊話。
李林甫聽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觸動,笑道:「可你忤逆於我,夫人責你,也是應當。」裴璇連連叩頭,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她是21世紀的人,叩頭這等在古人看來有辱尊嚴的事,她做來並不特別彆扭,但此時也不由有些心酸,為了逃一頓杖子,她竟然要來求這個自己最恨的人庇護。
「中元節將至,拿刀動杖,得血模糊的,倒也不吉。」李林甫目視一個婢女,婢女會意,便輕手輕腳地退出,去稟告李夫人。李林甫藹聲道:「好了,快去洗洗臉,瞧這烏眉皂眼的,卻像什麼。」裴璇聽他溫言,倒險些又哭出來。
她依言擦臉換衣,迴轉月堂時,只見李林甫將尺八舉在口邊,啟送氣,正悠悠吹出一段曲子來。她知道他雅擅音律,當下不敢打擾,退到一邊低頭凝聽,但聽曲聲悠長清越,穿軒透戶,直飄向堂外寬闊的蓮池池水上,在天際渺渺燦爛星漢,和水面點點瀲灩波光之間,回不絕。裴璇遙望窗外,只見池畔有白鳥為曲聲所驚,撲稜著翅膀飛起,盤繞池邊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卻不知何時,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聲嘆道:「終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吹不上去了。」神竟頗為蕭索。裴璇觀之不忍,低聲道:「僕吹得是很好聽的……很好聽的。」她向來沒什麼文化,翻來覆去也只會說好聽二字,倒逗得李林甫笑了,道:「宣父說'巧言令,鮮矣仁',你沒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邊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詳,只見第一二孔間以極細緻的筆法雕畫著一隻鳳凰,作引頸而鳴之狀,羽鮮亮,姿態鮮活,不由讚歎匠人巧手。李林甫道:「這是二十幾年前我還做國子司業時,諸生送給我的——我不許他們胡鬧立碑,他們就送了我這個。」國子監諸生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還真聽柔奴說過。李林甫在國子監,很是雷厲風行,振作綱紀,因此學生們出了這麼個餿主意,結果李林甫見到石碑,疾言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誰為此舉?」[9]
她忽然到這個人真的很難定義。他是權臣,是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帝,為這個龐大的帝國而終勞,卻不容許任何官員違反他的意思;他修訂法律,改善吏治,卻為了讓自己將權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違反一些為人臣子的本原則……
「你有喜的曲子麼?不妨試著吹一吹。」裴璇臉一紅:「奴不會。」李林甫道:「那麼唱將出來,也使得。」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一段後世的旋律:「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許認識某一人,過著平凡的子;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情甜如……「
她並未唱出歌詞來,只是輕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並不知她為何突然淚下沾襟,只是取過尺八,依她所唱音節,逐個依記憶吹出,又加補正刪改,增添了幾段,竟比後世的原曲更為雅緻清婉,引人愁腸。他微笑道:「這調子很是清新可喜。阿璇你從何處學來?是你父母教你唱的麼?」
裴璇擦了把淚,小聲道:「不是,是我自己聽到的。我父母……他們經商在外,從不管我。」
李林甫溫顏道:「難怪,難怪。好可憐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動你心事。這曲子似還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覺啞然。那後面是「任時光匆匆去,我只在乎你」……她怎麼也不能對李林甫說這話吧?
記憶中的那一襲如雪的麻衣,那一張略帶風霜的清俊容顏,忽然又在她腦中浮現,她鼻翼輕皺,似乎還能嗅到那他身上的淡淡酒氣。
那——是和這個老人袖間的鳳髓暗香所不同的氣味。
裴璇忽然抬頭,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個人的距離,已經不可能更遠了。
那麼這個人要她做什麼,她又何必抗拒呢?
——何況,他的態度也令人愉快的,不是嗎?
她自暴自棄地想著,卻聽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說著,就見他手執尺八,起身出門,且走且吹,灑落一地清澈樂聲,樂聲婉轉清揚,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臉上一燙,她本以為,他會趁勢要挾她服侍他就寢的,甚至艱難地做好了心理建設。
她走出月堂,倚著池畔細柳,呆望池中潔白蓮瓣。想必蓮花也知秋之將至,來無多,因此拼命綻放最後一絲生意,在夜間也格外恣肆熱烈地美著,白如霜雪的花瓣間,嬌美蓮蕊散發出陣陣沁人香氣,由夏舒晚風徐徐送入鼻端,使人心醉神馳。
裴璇抱膝坐在蓮池邊,沐浴在皎白月光裡,不知不覺竟睡著了,自然也就無緣見到柳堂內室帷帳之中正自上演的一幕:
「是你故意通報夫人的?」李林甫以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上那兩顆小小嬌紅,尺八如筆般在頭銀釭的焰影中且晃且點,如畫山水,如作草書。
女子吃吃嬌笑,不停躲閃,卻並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範圍之外。她只穿著一件紅綾抹,在嬉戲中抹也已掉了大半,暗紅綾子恰巧在她纖間晃來晃去,情景極是香。她擦去額頭一抹香汗,嬌嗔道:「難道僕不是這個意思麼?
不然她怎麼會來求僕?僕偏疼她,奴奴還不是為了僕有這機緣?「
「哈哈!你這小妮子,倒來揣摩我的意思。」李林甫放下尺八,側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來,為他解去間絲絛,除去羅絝,卻被他按住了手,目光向下略略一掃。芳芷嗔道:「僕你真是天下第一個壞人!分明是裴家妹妹燃起的火——倒要奴奴來熄!」低頭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輕舐輕挑,果然那物事不一刻便在她熱小口中更加漲大起來。芳芷再也無暇說話,便只專心。
近年來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一副櫻桃小口。這固然是人之通,自古到今,都齒纖巧的女子。在李家,卻也另有一個原因:李林甫年紀漸長,那裡的尺寸自也漸不如前,自然非要口較小的女子,才能顯得他雄偉依舊。
他由著芳芷輕慢,心中卻一刻不停地在琢磨楊釗的事。楊釗若是能夠知道,想必也甚為榮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笫間這一種無可比擬的極樂之際,恐怕都只顧細細受那既且熱的銷魂滋味,再沒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而這個權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賣力服侍時,居然還在想著如何扳倒他!
芳芷見他雖閉目微笑,卻並沒有進一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氣餒。和裴璇不同,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於她乃是天大之喜。因此她一心想生個孩子,以為來之保。而生孩子,自然要……
她跪在他身邊,右手依舊扶著他那物事,左手則輕輕撫過自己白酥,漸次至於修長雙腿之間,輕輕沾染一抹滑,在燈影中輕輕一抖,笑道:「僕,人家已成這樣了,你不——」纖指微屈,只見那抹透明體在她兩指之間微微顫抖,斷不斷。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有些累了。不然你自家上來——嗯?」芳芷雙頰微紅,道:「柔奴擅這個,奴怕不比她,教僕笑話是小事,服侍不好可就是大事了。」李林甫淡淡一笑:「無妨。此間只有你我,我笑話誰,難道還笑話自己的女人麼?」芳芷眼波轉,喜孜孜地道:「僕專會說這些話兒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頂端輕輕一。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在銀釭焰影中一閃,格外人。李林甫看了,也覺心神一,笑道:「促狹鬼!」芳芷這才分開雙腿,跨坐到他身上來,大腿內側的柔肌膚與他垂老發皺的肌膚相觸,她竟也不覺什麼,手扶,便緩慢地開始上下動作。李林甫凝望她輕顫的雪白,心道:這妮子雖不如柔奴豐潤,但這份風情卻也不遑多讓。
她獨有一處是他最為喜的,便是她在上無論多麼興動,也從不呻出聲,即使暢快到了極點,也會拼命咬牙忍住。那使他有一種主宰者與強迫者的快。
李林甫一直認為,自己和武周時代的酷吏來俊臣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喜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態。反映到笫間——便是貞潔烈女們強忍羞意,卻又不得不乖乖奉承他們的嬌羞模樣。他笑了笑,伸手輕輕撫摸她與自己身體接處,果然她臉益發羞紅,身體拼命搖晃,目光離,卻終究不肯叫出一聲。
芳芷背對燈光,因此她纖細肢便在身前投下一片影。李林甫沉在那片不停晃動的影裡,忽然到一種史無前例的迫。這種迫使他想起今天與楊釗談時,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種對他不再恭謹如常的態度;他閉上眼睛,再張開,可他纖細柔美的妾的身體,似乎還是忽然變成了一方使他恐懼、沉沉著他的巨石怪石。他的手摸到枕畔一柄鎮枕的玉如意,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掌已是汗水淋漓。他突然開聲道:「你下來。」芳芷早已到了他那物在自己體內的變化:她惶惑地翻身下來,顫聲道:「僕,奴……」
李林甫揮手令她退下。
(待續)
[1]化度寺:《香乘》第十三卷,唐長安化度寺配方。
[2]香匕:用以剔刮香末的玩意兒……然而我也不是很懂,該是銳器罷。
[3]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天寶六年條。
[4]《唐語林》:天寶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賜死,縣官簿錄太平坊宅,數不能遍。宅內有自雨亭子,簷上飛四注,當夏處之,凜若高秋。
[5]《唐語林》:玄宗起涼殿,拾遺陳知節上疏極諫。上令力士召對。時暑毒方甚,上在涼殿,座後水扇車,風獵衣襟。知節至,賜坐石榻,霤沉,仰不見,四隅積水成簾飛灑,座內含凍,復賜水屑麻節飲。陳體生寒慄,腹中雷鳴,再三請起方許,上猶拭汗不已。陳才及門,遺狼籍,逾復故。謂曰:「卿論事宜審,勿以己方萬乘也。」
[6]《文獻通考》:洪氏《容齋隨筆》曰:「楊國忠為度支郎,領十五餘使;至宰相,凡領四十餘使。第署一字不能盡,胥吏因是恣為欺。《新》、《舊唐史》皆不詳載其職。
按其拜相制前銜雲'御史大夫判度支,權知太府卿事,兼蜀郡長史,劍南節度、度支、營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採訪處置使,兩京太府、司農、出納、監倉、祠祭、木炭、市、長九成等使,關內道及京畿採訪處置使,拜右相兼吏部尚書、集賢殿崇元館學士、修國史、太清太微使。'自餘所領,又有管當租庸、鑄錢等使。以是觀之,概可見矣……
[7]裴耀卿改善漕運,及裴耀卿穿常服事,見兩唐書裴耀卿傳,文長不錄。
[8]《劍橋中國隋唐史》中玄宗部分,篇幅過長,不錄。
[9]《封氏聞見記》:開元中,右相李林甫為國子司業,頗振綱紀。洎登廟堂,見諸生好說司業時事。諸生希旨,相率署名,建碑於國學都堂之前。後因釋奠,百寮畢集,林甫見碑問之,祭酒班景倩具以事對,林甫戚然曰:「林甫何功而立碑,誰為此舉?」意甚歷。諸生大懼得罪,通夜琢滅,覆之於南廓。
天寶末,其石猶在。
……最後,李林甫真的擅長音律,如唐書中所說。啊,老文藝青年。要是您不是個臣該多好?可惜,世間不如意事常七八,海棠無香,紅樓是坑,嘖嘖。
……最後,請允許我再意一下那支華麗的尺八。作為一個吹簫多年但是從來不曾擁有過一支貴重好簫的文藝青年,請容許我對李僕發出仇富的怪叫聲。
……最後,回某仙:雖然寫的是穿越,但我認為,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
唐朝人穿越到今天,如果他知道今天的警察,就是那時的「武侯」(巡街士卒),他絕對會怕的。
也許因為我雖然寫穿越,但總是可笑地認為自己在尊重歷史,所以我一併尊重歷史中的那些禮教和權柄。就像我說過的,穿越之後,最難的就是搞到戶口,尤其是在唐朝管轄這麼嚴格的時候。能搞到戶口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她還敢不遵守遊戲規則?
另外,小裴既然是21世紀的女,貞觀肯定沒那麼強,所以她會認為,既然命運已經這樣了,早接受晚接受都差不多……但她會第一時間想到避孕,這個應該說是現代人的獨特之處。
第五章樓上風將歇
灞橋上的柳條黃了又枯,枯了又綠,綠了又繁,彈指處卻又是一年辰光匆匆過。橋頭,垂柳依舊風拂動,枝葉瑟瑟輕響,就如在過去的幾百年中一樣,冷眼觀閱這橋上車馬川,來去送。
此時,正有一列車隊停駐在如煙垂柳旁邊。剛剛被貶汝太守的蕭炅,素衣布履,正在拱手和幾位同僚道別。
有人遞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勸:「蕭兄,潁州離天子京畿,究竟還不甚遠,也算萬幸。」蕭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上,苦笑道:「賢弟不必相勸,這原不是我初次貶官。只不過十幾年前那一回,我是西出武功,這番,嘿嘿,卻是東出潼關,還我故郡。」來送他的都是親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貶官的緣由,便有人道:「想兄定可東山再起。上一回不也是麼?」
「那一回的罪名,不過是'不學無術',此番卻是貪贓舞弊,敗法度,只怕再無還京之期了。」蕭炅嘴角上揚,益見蒼黃肌膚紋路深刻。他舉起酒杯,一口飲盡,凝目注視銀盃杯腹白鶴花紋,笑道:「想來此去潁州,罪臣難再有如此美器物。」他語意太過蒼涼,一時眾人俱無話可說,或低頭嘆息,或轉眸目視溶溶灞水。忽然一輛車中傳出孩子啼哭的聲音,只聽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汝,不去汝!小五兒、阿喜哥哥、瑤奴哥哥他們都不去汝,我也不要去!
我們七夕還要抓蜘蛛哩!「話音尚自頗為稚,想來孩子年齡太小,尚且分不清」汝「」汝「。
蕭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個孫兒。小兒郎家不解事,倒教諸君見笑。」任由那孩子哭泣,並不出聲喝止。蕭家也是河南舊族,門風清謹,這時蕭炅卻竟然頹唐至此,一任孫兒啼哭失禮,眾人都不由黯然。卻聽蕭炅又道:「如今遠離京師繁華,閉戶讀書,未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諸君相送至此,已屬厚誼,炅自心知,快請回罷。」眾人皆知,蕭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此番蕭炅被貶,皆是吉溫為楊釗出謀劃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去歲楊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後,楊釗恩幸更隆,此際炙手可熱,像吉溫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將,卻也轉而投向楊釗門下,以求汲引。眾人內心中確也不願因送蕭炅,而得罪於新貴楊氏。有人順勢道:「既如此,蕭兄便起程罷。我輩期見蕭兄澤黎庶,早成美政。」便折了柳條遞與蕭炅。
這時,忽然有一陣促促馬蹄聲響起,一騎絕塵而至,堪堪奔上橋頭,馬上人手腕微揚,那馬疾奔之勢登時止住,橋上官員大多識馬,便有人讚道:「當真好馬,奔若風雷,定如山嶽。」卻見那乘者翻身躍下,徑自向蕭炅走來。
他穿的一雙鹿皮靿靴,淺緋綢袍上,由暗金細線繡成許多對鶻圖案,鶻鳥意態威猛昂揚,口喙尖利,形似長刀。那人則薄緊抿,雙目細長,顯得頗為柔。
他面上雖微笑著,可那笑意卻似並未到達眼底。時值夏末,秦中猶自炎熱,然而眾官員一見他的笑,周身肌膚上都似漾起了一層寒霧。便有人悄悄移開幾步,離蕭炅遠了些。
卻見那人深深拱手,向蕭炅道:「相送來遲,冀蕭兄寬宥。」蕭炅角微顫,略有些斑白的髯須抖了幾抖,終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為京兆尹,君不再為萬年丞,何必如此?」吉溫眉一挑。他和蕭炅這一對舊的冤家,此刻同時憶起,他曾得罪蕭炅,而蕭炅卻不巧做了他這個萬年縣丞的上司。那段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虧高力士為他周旋說和。後來他也同為李林甫所用,二人面上一團和氣,然而當初的恐懼他從不曾忘,更何況他明白,李林甫只是看中了他羅織罪名的才能,而對有幹才的蕭炅,卻是全心全意地倚重。楊釗借他的計策,發蕭炅貪贓之罪,他知道楊釗在利用自己,就像當年的李林甫一樣。
然而他不介意這樣的利用。
此刻蕭炅以失敗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動提起那段使他耿耿於懷的歷史,吉溫卻不再到憤懣。他微微一笑,注酒杯,清淺笑容帶著勝者的淡然譏諷,那譏諷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溫曾為兄屬官,如今想來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訓誡的那些時,當真令溫懷思不已。」他姿態恭謹,雙手捧杯,杯中酒微微漾。
蕭炅喉結動了一下,最終接過銀盃,執杯道:「吉郎,我昔做戶部侍郎,曾為尚書左丞嚴公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緣故?」吉溫一愕,他知那是蕭炅平生極為尷尬之事,卻不料蕭炅此刻竟然自揭傷疤。饒是他心細密毒,也猜不出對方用意,當下含糊道:「聽說是文字爭執。」蕭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爭執!
以我才學,焉能和嚴公有甚爭執?吉郎你當真抬舉我。那是因我將《禮記》中的伏臘二節讀成伏獵,嚴公道:'焉有伏獵侍郎?'故而逐我出省。我當時很是記恨,自謂非無才識,何必非要讀古人的書。如今我終於得閒,從此長漫漫,深柳堂中,落花影裡,閉戶讀書,正好補一補我少年出仕,不學無才的缺憾。「
優雅微笑,舉杯飲盡。一陣風來,數片鮮綠柳葉輕輕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蕭炅幞頭上。他伸一隻修長右手,輕輕拂去葉片,這無意間的小小動作,落出的姿態卻清貴如昔,似風中的玉樹,一搖一曳間,都帶著清華舊族獨有的、難以磨滅的灼灼光彩。
吉溫有些羨又有些嫉恨地望著蕭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終生無法企及的。
他是吉頊的侄子,叔叔雖然曾在則天皇后朝為相,且是首開返政李唐之議的唐國大功臣,但他生前沒能給予他們子侄輩任何提攜臂助,死後,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贈的一個虛銜。吉溫獨力從卑微的新豐縣丞做起,向上艱難攀爬,諂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顯宦,才終於有了穿上五品淺緋官服的這一天,而他蕭炅只為姓蕭,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氣力,年少為官,一路高升。
不論有意無意,蕭炅只用「少年出仕」四個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個字提醒著他自己淺緋袍服下暗藏的無盡委屈和窘迫,它們永遠不見天,就如自己從不能真正為人所重的命運。
他咬一咬牙,笑道:「說來我還有件薄禮要呈獻太守。」他不經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從袖中掏出件物事來。
當即有人輕聲道:「噫,磨喝樂麼?」「這般華彩貴重,倒是珍奇。」卻見吉溫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樂,雕的是一個白胖童子,身著荷葉衣裙,頸帶瓔珞項圈,手執一枝初綻蓮花,童子笑口張開,齒白紅,極是惹人憐。那童子周身光華溢,肌膚細膩溫潤,原來這磨喝樂卻不似時俗以蠟燒製,竟系純以象牙雕鏤而成。童子手中所執蓮花則是同玉石雕就,而頸中瓔珞亦是真正寶珠串成,顆顆珍珠一般大小,燦爛晶瑩,眩人眼目。
蕭炅盯著那尊珍貴已極的磨喝樂,也不由有些怔住:「這……」
吉溫得意於眾人的反應,此時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達眼底。但他極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門庭高貴,自非眼淺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眼。我思來想去,當真只有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轉臉看一看那輛發出孩兒哭聲的車,「送給孩兒玩耍,小兒郎家想必喜。」
眾人都不由得有些發愣,吉溫這分明乃是有備而來,送這禮物,則是譏嘲蕭炅,此去再無大用,只能含飴孫,頤養天年了!卻見吉溫目光轉,在眾人面上俱掃了一掃,眾人雖有不平,卻一聲也不敢出,心底只覺煎熬,只盼這位不在刑部供職、卻深諳羅織經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吉溫笑道:「眾位,我這薄禮卻不好麼?」便有膽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選這禮,該是用盡了心思,好極,好極,另出新意。」
蕭炅自已會意,拿著磨喝樂瞧了瞧,真想將它投入橋下一川水之中,卻終究是不能,他澀然笑道:「也好——」話猶未已,卻見遠方又有一隊車馬緩緩行來,拉車的皆是穩健肥牛,更有武士騎馬當先護衛,武士所乘俱是萬中無一的大宛良馬,七寶鞍韉在明媚光下光華奪目,隊列井然整肅,速度整齊劃一,在橋下漸漸減速,一齊停住。便有人掀開當先那輛車的青綺車簾,扶下一個人來。那人緩步上橋,華麗衣裾為夏河上清風拂展,便如黃昏來時慈恩寺塔上籠罩的半幅絢爛暮霞,如雲如錦。
眾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樣,只看這陣勢,已知是當朝宰相來了,只齊齊叫一聲苦,恨不得將身子化作柳葉隨風飄開。一個魔王吉溫,已讓眾人大吃不消,如今他舊「主人」李林甫竟也來了。
卻見李林甫由兒子李岫扶著,慢慢走來,連吉溫在內,眾人連忙施禮。李林甫花白頭髮一絲不,間數枚紫玉帶銙明潤斑斕,足下編線履子不染點塵,還是養尊處優的臺閣宰輔模樣。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絕立於天地間的神像,如此傲然而又如此高華,這灞河上的濛濛水霧,紫陌中的滾滾紅塵,竟似不能沾惹他半分。
他隨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我原為私而來,既非在鸞臺鳳閣,大夥兒不必多禮。」溫和如的目光稍微一轉,掠過吉溫面龐。
那一瞬間吉溫只覺得好靜。潺湲的灞水不了,棲於翠柳枝頭的黃鳥白鶯不叫了,沿河茂密草花叢中相逐相戲的彩蝶不飛了,四野農家的裊裊炊煙停止了飄動,連遠處繚繞秦嶺起伏山脈的縹緲雲霧都似乎停滯了。他便不覺抖了一抖,牙齒髮顫,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也微微彎了彎。
他聽見自己垂死掙扎似的,從喉底發出滯澀的聲音:「僕來送蕭兄,真是情深意厚,體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溫煦,道:「吉郎不是也來了麼?若論情誼,吉郎又豈不深不厚。」吉溫只覺他似乎字字皆無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他此生還從未遇見過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這般,即使在親他重他之際,都能讓他生出戰慄和畏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更別提此時他們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溫顫抖著道:「僕過獎。」有人乘勢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們暫且退下,留僕與蕭兄敘話。」便告辭著離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間,喧鬧人聲便如河岸風煙,悠悠散盡,獨留橋上李家父子,與蕭炅家人。蕭炅這才趨前兩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對諸友,是頹廢沮喪,面對吉溫,是氣度不改,此時見到這與自己相三十載,親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低聲道:「相公,僕是戴罪之身,何敢勞你鞍馬煩勞,跋涉相送……」一語未盡,喉頭哽咽,已是說不成話。
李岫的嘴抖了抖,默然退到一邊,極目遙望灞河水滔滔東去,但見天水相接處細若一線,渺渺茫茫,愈遠愈微。他寂寥地想著,此刻與父親話別的蕭炅,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水盡處還遠的連雲山嶺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父親,忽然覺得他的身影從未有如此之孤單。
李林甫反握蕭炅顫抖雙手,也低聲道:「你放心……我說過,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時,他凝重若山嶽的姿態,方才有了一個缺口,一線漏隙,如山腹石扉悄然開,隱隱漏出清冷霧氣。他嘴顫抖,話音也有些飄忽,不知是情思觸動,傷難抑,還是自知缺乏履行這諾言的底氣。
蕭炅搖了搖頭,苦笑道:「僕……不必再為我多費心機。」他瞟了一眼斜倚橋欄、若有所思的李岫,鄭重道,「我的心意,僕素所知曉。還望僕多多保重,努力加餐,自自身,來勿令兒郎輩有……黃犬上蔡之嘆。」李林甫和蕭炅都非學宿儒,然而這秦朝名相李斯失寵得罪,終於被殺的淒涼典故,自來做過宰相的,卻無一個不知曉。李斯被斬之前,曾拉著兒子的手哭泣,自嘆如今求昔牽犬擎鷹,與子弟們出上蔡東門嬉戲玩樂的時光,也再不可得。這話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為惡毒詛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為倚重的部屬說來,他只覺其誠,只覺其哀,只覺其驚心動魄,只覺其雷霆萬鈞。寒意如渭水秋風席捲而來,沁入心肺臟腑。
他怔忡片刻,鄭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基深厚,想楊家子究竟還動不了我——咸寧趙奉璋揭發我的'罪狀',那趙太守的下場你也見了,御史臺還不是杖死了他?汝也不算遠,我還將時常給你寫信,長安有什麼時新玩意兒,我也遣人給你送去。」
蕭炅苦澀一笑,道:「舉目見,卻不能見長安。誰謂長安不遠?倒真是對不住了,恩相,我此後不能時常在你門下,為你傾盡綿薄……」他連連搖頭,終於泣不成聲,遠望秀麗峻拔,直入雲間的終南嶺,遠望凝結秦中滋阜川原靈氣的錦繡都城,遠望他已看不見了的,芙蓉開遍、錦鯉浮游,猶若瑤臺仙館的曲江池苑。這河山,——真是美得讓人斷腸心碎的河山。他們曾共同站在鹹原上登高指點,謀劃如何讓這河山更為繁華絢麗,他們也曾在深宅內室心深談,試圖扼殺這盛世中所有不諧的細碎聲音,然而現在他終歸要先一步離他而去。
李林甫放開蕭炅雙手,扶住橋欄,他身體動也不動,紫羅袖口卻微微顫抖,他鐵石的心腸,在今卻像初冰雪,被蕭炅的熱淚與忠告融化。指上美玉戒子因他用力扶握欄杆,而被堅硬白石擦出縷縷痕跡,他竟也不覺,只是藉由石料冷的溫度慢慢鎮定。他寂然想起,這灞橋如今另有別名,叫做銷魂橋,取自江淹「黯然銷魂」的舊句,然而任憑客子游人斷盡柔腸,銷盡憂魂,這橋還是如此冰冷生硬。他深深地氣,似要將這含水分的灞河涼風,盡皆入滾燙肺腑,滌多來的煩怨和憂思。
半晌,他回過頭來,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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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璇坐在上,藉著銀釭跳動的焰影,正在看書。她濃密睫投下淡淡影,直顯得那一雙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窗外隱約傳來唧唧蟲聲,伴著書頁翻動的輕響,愈發襯得這一室之內小小天地的安靜美好。
忽然門扇輕響,有人走了進來。她知道只有一個人能這麼隨意出入她的房間,下意識地便將伸直的雙腿收回,改成盤坐:她終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終不曾習慣跽坐或盤坐,獨處時便每伸開了腿,放鬆關節。
「看的什麼書?」他在桌前隨意坐下。
「李翰林的詩。」裴璇並不因為這是李林甫所不喜的詩書而擔心:他給家中眾人的自由還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別拿這些詩文典章去煩他,或者在他面前誇耀才學。
李林甫她雙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紅針黹,這倒恰好掩蓋了裴璇其實一無所長的尷尬。她有此「特赦」,李家諸姬很是妒羨,故此這幾月來她便躲在房裡讀書,極少出門。李白的詩後世多所傳,婦孺能誦,於她最為親切,她便借了一卷抄本來讀。
李林甫角諷刺地一牽,他想起了那個狂傲才子的模樣,世人都以為他不喜他,所以設法排擠他出京,卻不知他誣構中傷了那麼多人,這回卻實是受了冤屈。李白空有襟抱,空負才思,卻並沒有仕宦和經濟的才能,聖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殺了李邕、裴敦復之後,李白曾經悲慨作詩:「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但他懶得計較,因為不值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蘇珽和張說,還沒有誰能真正掀起什麼風雨波瀾,張九齡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聽說李邕臨死前口鼻血,曾咬牙切齒地說,要在奈河橋頭等他。李林甫忽然想,他真的會在那裡等他麼?那麼三庶人會不會,韋堅會不會,李適之會不會,皇甫惟明會不會,趙奉璋會不會?
焰影飄搖,他忽覺眼前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虛渺倒影一般,漾起來。他定了定神,瞥見裴璇驚詫的臉,才察覺自己無意間將那幾句詩唸了出來。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詩究竟朝誇說,想必是有真味的,讀一讀也無妨。
不過我看,庫部王郎中的詩更好。「
這王郎中便是王維。他此際官階雖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風姿鬱美,才調無倫,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諸多閨閣少女動心,裴璇也聽李家年紀較大的女子說過。王維十五歲奔赴長安,少年時代便是諸王座上佳客,被眾多豪右視為師友,幾十年來仕途蹭蹬,並不得志,文名卻播兩京,舉國敬慕,是以裴璇一聽便知他說的乃是王維。
李林甫誇王維,本是因為王維在華清溫泉曾奉詔和過他詩,對他有所讚頌——無論真心與否——在他眼中自是勝過那不識時務的李白。但他卻不知王維的詩,在後世被極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諸多論者們一提到他,便是口「禪意」
「畫意」,裴璇上學時便死活聽不懂,時常腹誹,心道所謂禪意怕也都是人云亦云罷了,當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識得,無事湊趣罷了。」此時刻版印刷雖已出現,卻多隻用於佛經,普通書籍還是靠人抄寫,她看那些不甚整齊的繁體字本就糊塗,何況古人又有許多異體字,她這種「腹內草莽」的人自然為難。有時她甚至暗自認同李林甫「苟有才識,何必辭學」的說法:搞政治,只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學那些千八百年以前的典籍幹什麼?
李林甫見裴璇神不似作偽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適才的詭異聯想卻仍是盤繞腦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裴璇見他神有些異樣,問道:「僕,我換一盞熱茶來?」
李林甫搖手:「不必了——你坐過來。」
裴璇依言挪過,卻忽然被他攔抱在懷裡。她吃了一驚,有些緊張:被迫侍奉他也有二十來次了,但每次和他作這樣親密的接觸時,她還是時常生出些微恐懼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覺,他並不像要有更進一步的舉動:他將頭埋在她的頸中,她到他呼的熱氣。他竟將身體大半的重量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僕,你……」「噓。」他輕聲道。
他信任她。他看得出,這個小女孩兒雖然曾經當面忤逆他,卻恐怕是最不會對他造成傷害的一個。在濁世中,在朝堂上,這就是那種最為他所輕鄙的、耿直而善良的,張九齡、嚴之式的格——但是在閨闈之中,這樣明亮潔白的天,卻令他珍視如寶珠。
當然這珍視也是隱秘而謹慎的。他不會對家中的女人們徹底付、訴說他的信任,她們距離他的生活太近,能夠觸碰到他太多的細節。這太危險。他曾和武惠妃同謀:那時他心裡甚至有一絲絲輕視,輕視皇帝的不謹慎,他竟能讓這個武家的女子影響他那麼多。
於是他只是嗅著她鬢髮肌膚間的香氣,握住她柔小手,淡淡地道:「有些累罷了——今天蕭炅走了,我去送他。」裴璇蹙了蹙眉,顯然不甚清楚這消息的意義。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會和這麼個痴嬌女孩兒家說起蕭炅來。他決定用一種最淺近的方式告訴她:「你知道朱雀天街上鋪的細沙麼?
那就是天寶三年,蕭炅做京兆尹時,下令從滻河運來,鋪在路上的。「
果然她眼睛瞪大了。「那他可真是一個好官。」
裴璇做學生時相當不學歷史,對天寶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平也就不敢談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當世之人的破綻來。她只模糊聽說從前朱雀大街上都是灰土,雨後尤其泥濘,因道路難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罷朝。後來便有了這層「沙堤」,官民受益,盛讚蕭炅的做法,只是近幾年來大家漸漸習以為常,也就不大說起。
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他伸手出她綰髮玉簪,她一頭如瀑青絲登時瀉下來。他再度將頭埋入她漆黑秀髮間,一聲不響。
忽然「剝」地一聲輕響,頭銀釭燈焰一跳,燈花爆了開來。
裴璇本已有了些睏意,朦朧中卻到,李林甫攏住她後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糊地睜開眼,看著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頭髮,心中漸漸浮起一層稀薄的憐意。
他像她的敵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她柔聲道:「是燭花。」然而李林甫終究無法繼續安睡。他忽然站起身來,對著案頭菱花鏡臺整理衫絝,一語不發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開窗格,只見明月在天,清輝如洗,李家池臺樓閣浸在溶溶月中,褪去了白的華貴麗,惟餘一片清雅溫柔,他卻不知向哪個方向去了。她聽見花木暗影裡有宿鳥為他腳步所驚,撲稜稜飛,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為他的匆匆步伐開一角,越發幻而不真實起來。裴璇不由輕嘆一聲。
卻不知此刻,那孤獨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樣的問題:若不能得一夕之安寢,不能盡一之笑,那麼蟒袍玉帶,麗服高館,究竟又有何趣味?
所不同的是,這個問題,於裴璇只是瞬間的幽幽一嘆,而於李林甫,卻是他始終在努力彈、卻久已猖獗於他心底的惡魔。他儘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但對這無時不在,無法可除的心魔,他終歸是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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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促狹鬼!」楊釗恨恨地把虢國夫人遺下的帕子摔到几上,自語道,「勾起人的火來,又說要進謁見宅家!」
走了蕭炅,他在府中得意慶功,當然也不敢張揚,為免驚動了李林甫,也便只請了今有暇的楊銛和虢國夫人。楊銛新得了皇帝賞賜的照夜獅子馬,急著回府試騎,留下他與虢國夫人相對。虢國雖與他同姓,按唐律絕不可有私情,且她又是有夫之婦,但虢國自少女時便與他有些說不清的誼,這私宅之內,自也無人敢多發一言。二人先飲酒後賞花,這花正是京中盛傳的「楊家紅」,太真妃勻面時手指染了硃紅口脂,印上花瓣,來年花開,花上猶有嫣紅指印痕跡,故而皇帝親為起名一捻紅,又云楊家紅。楊釗摒退了僕婢,二人賞的也不知是那珍貴牡丹,還是別的什麼,正賞到情動處,漸次入港,虢國卻忽然掙出來,說:「宅家令我今夜中去哩。夜將至,我不能遲。」楊釗又氣又笑道:「倒來誆我!你是何等樣人,貴妃稱姊,天子呼姨。你還怕宵?何衙何司的金吾衛敢阻你車馬?」然而虢國一徑身走了。
楊釗恨了一回,又拾起帕子來聞帕上的幽微暗香。那帕子材質輕薄,但在夕下溢光華,隱隱勾勒出花卉圖案,楊釗略奇,拾起帕子對光細看,才見出那帕上以暗線繡成盛放牡丹模樣,瓣蕊歷歷分明,繡工巧難言,不由嘖嘖讚道:「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見過,可知聖人賞她的不知還有多少。」心頭一時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時,該是何等嬌媚模樣,那曾為他手指所挑的蕾,在她生過孩子後澤略顯暗沉,卻比從前更為豐潤,它們是否也會在皇帝的手中發硬發燙,立綻放;皇帝已經老了,他的手已經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臨淄王,控韁勒馬,揮劍挽弓;他的手現在只能題詩作畫,撥動紫檀琵琶,為玉環的歌舞伴奏,或者捶動羯鼓。那雙手曾將整個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現在——他有點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們幾姊妹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虢國夫人會裝作好像被那雙已生了褐暗沉斑點的手,得情意,她甚至一定會羞紅了臉,懇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實,她會臉紅,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自從十四歲她和鄰家少年藉著元夜賞燈,金吾不的機會,過了那風一宵之後,她恐怕早就不知羞為何物了。
這小娼婦!他啐了一口。如今也是個人物了!諸王奉承,四方賂遺。就裝得似模似樣,禮義貞潔!
帕上甜細幽香,正是虢國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氣。他每次問她燻的什麼香,她總是用紈扇掩了臉,嬌笑不答。此刻他躺在銀平圍屏後的清涼玉簟上,頭枕著珊瑚枕,鼻端嗅著她用過的舊帕,如同還將她豐軀體抱在懷中,室中暖投入,夏末的房中依舊悶熱,周被屏風圍繞,更是熱烘烘的。他方才又喝了幾杯酒,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與醉意之中,他一壁嗅,一壁想,周身不覺熱了起來,白皙的臉上,額角鬢邊漸漸滲出細密汗珠,那私密之處,也自稍稍有些硬起來。他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羅袍下某處摸去,另一隻手卻將那帕子捏得更加緊了。
她此刻該已躺在皇帝的懷中,任他恣肆輕薄了罷。也或許她會和她的妹妹,共同做兩朵並開蓮花,任他的手指和舌,如點水蜻蜓般來回賞玩,先碰碰這朵,再嚐嚐那朵……而他,一個剛剛勝利了的,凱旋的將軍,卻要在這裡悽風苦雨,拿著她丟下的帕子自瀆!恐怕李林甫都會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回在他家中見到的那個侍妾,她的手真是白美麗,恐怕沒有男人看了會不喜。李林甫今天想必很是煩躁,或許硬也硬不起來——那麼他會不會吩咐她用那雙手幫他?
他已經老成那樣了——還能有那麼白的手侍候他!
他愈發覺出自己的深沉而廣大的苦悶。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負氣地想著:「這帕子我便不還你了,又怎樣!」越將帕子裹住那已燙熱如火,堅硬如的私密處,加力套。他的身體越來越熱,背後熱汗透羅袍,他到額上的筋絡在不停地跳動,這血加速的眩暈使他甚至逐漸體味不到下身的快。
還真是太久沒做過這事了——年少時他窮,無錢娶也無錢嫖宿,倒是常與右手五指為伴,後來有了妾,知道溫柔鄉中熱緊密的銷魂滋味,遠非草草自瀆可比,更加疏遠了這事。今重舊業,竟非得心應手,楊釗不由有些氣餒,況且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決這沸騰望,終是疲倦地放了手。虢國的帕子隨著他手軟軟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許他興動之際所的透明體。
他開聲喚道:「瑤箏,寶瑟。」他決意獎賞自己一回。
便有兩個只著半臂和輕薄羅裙的少女走了進來。她們十七八歲年紀,一樣圓圓的臉兒,一樣秀的鼻,頰邊一樣都有兩個可的梨渦。
這是一對雙胞姊妹,數月前有人獻給他的。她們都有胡兒血統,膚光如雪,鼻樑比漢女略略高些,但語笑姿態,知識禮儀,則一應都是漢家風範。
「了衣裳,就不認得她們哪個是哪個了,想必有趣。」楊釗想著,微微笑起來。
事實也果然如此。他下身與一女接,順手把玩另一女前雪山峰,旋即,翻轉身體再親近另一女時,卻被她嬌笑道:「阿郎可錯了,人家方才受過你好一番!你這般雄風,人家那兒如何得,還是擾我妹妹去罷!」他轉而抱過另一女侵入她體內,然而幾個回合下來,他終究辨識不清,只覺眼前都是雪膚秀腿,纖頸酥,伸手摸去則是一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專向那私密處襲去,二人則是一樣的輕低笑,婉媚嬌,再也分不清楚。他此際頭暈目眩,也便不再費心去辨識,只專心抱定一女奮力衝刺,令一女仰臥於下為他那接之處。
他到自己額上青筋跳動益發劇烈,心臟搏動也越來越快,在極致的亢奮中,他幾乎已經忘卻了下身至美至樂的滋味,這一方榻,一架圍屏,一間臥室,似乎再也拘他不住。他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聖起來,變成了驅趕落的羲和,每一下衝刺,都使他更加接近於前方那燦爛耀目,光芒萬丈的火紅夕,那是一個無限廣闊,無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雙手不知不覺地掐緊了瑤箏的雙,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跡。那乃是女郎家身體至為脆弱之處,瑤箏吃痛,幾暈去,只能發出輕微的聲音:「阿郎,你……你且輕著些……」然而楊釗沉浸在自己的極樂中,她低婉的懇求,在他則如足底浮塵,身外菸雲。
瑤箏一頭栽倒,雪白額頭下大顆大顆的汗水,她人則已昏死過去。而她身後,楊釗終於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在她體內釋放出滾燙望。
接著,他令寶瑟為他舐乾淨,然後意地息著,沉入浩茫的黑甜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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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抱歉,這一回裡註釋要做的話就太多。我債多了不愁,懶得做了(做了也沒人看吧……),反正大部分內容文裡已經很清晰了。
磨喝樂這譯名,是在宋代書本中出現。但唐代七夕有用蠟製作「化生」童子的習俗,這「化生」就和磨喝樂差不多。我寫它在唐代就叫這名了,似也不算太關公戰秦瓊。
特別要說明的是:蕭炅「伏獵」的事,是有的。他給朱雀天街鋪沙堤的事,是有的。吉溫背叛李林甫幫楊釗除掉蕭炅,都是有的。吉溫去送他,給他孩童玩偶,李林甫去送他,則是我編的。史官當然只有輕輕一筆「刑部尚書、京兆尹蕭炅坐贓左遷汝太守」。李邕死前的詛咒,也是我編的。然而人世的無情有情,開心傷心,相知相恨,相遇相離,當然非止史官寥寥幾筆可以概括。
楊國忠和幾位夫人的「慎莫近前丞相嗔」,我認為老杜未必全是在指諸楊同姓穢。但既然大才子楊慎楊升庵都說是「刺」,我也就老實不客氣編一回,反正我對這幾個男女沒有對李林甫的愧疚。
最後,王維的部分,請相信非我過譽。從經歷到官銜,文中所述字字有史可稽,除了「曾教西京諸多閨閣少女動心」一句。大笑。唐代宗即位之後,令他弟弟宰相王縉蒐集他的作品呈上,又贊他「天下文宗」「名高希代」。張說、張九齡以後,他在開、天之際的文名可真是舉國無匹的:)
本章寫了這麼多字。但我想寫的其實只有一句:這河山,——真是美得讓人斷腸心碎的河山。
因為那河山中,有我們曾如此懷想,如此熱慕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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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請版主君暫時無視TAT該看到的人看到之後我就刪去這一大篇,深深鞠躬,請多包涵,這麼久以來給版主您幾位添麻煩了真是抱歉喲TAT)
我這人確乎比較容易動,有敝帚自珍的可惡病,而且向來自詡考據狂,特別是在任何關於唐人行年考證的問題上,的確是個炮仗,一點就著,這點請大家原諒。但寫文數年,自度基本的容人之量還是有的。善意的討論是的。譬如尤里君,當然是永遠的。如果我有時口氣看起來有些生硬且奇怪,那麼基本上只會是因為:一)我沒能完全入鄉隨俗,偶爾還保留著外站說話的賣萌習慣,這個某些同志可能不適應(我為此還讓墨非君誤會過),我道歉。以後說話正經點。二)我子急,打字也急,有些話可能沒有再想一遍。總而言之,看得出是用心看文之後作出的評論,即使和我意見不同,我從不會不(矮油,請理解一個小透明作者的淡淡憂桑嘛親,能有人和我討論劇情,我已經開心死了好嗎親),一般就是情不自地以打滾賣萌的口吻表示微弱的抗議而已。
我是很容易受別人意見影響。但這是我本人的選擇,和任何人的評論本身無關。責任是我自己的,文也是我自己的。尤里君也好,某仙也好,跟我說話時不必太過謹慎。老實說,我之前混的論壇大多女生居多(所以才習慣了賣萌口吻,汗),我確實不太清楚正常男論壇的男壇友之間,正兒八經地換不同意見時,正常或不正常範圍的語氣是怎樣的。但總之大家都要開開心心的就是了。
以及,關於男自瀆的細節……如果不對的話……請不要大意地鄙視我並指出。
這是幾年前的文章了,當時還私信跟作者聊了幾句,然後趕上論壇紛爭,這麼好的文章也就沒了下文,今天重新再讀,文字依然是讓人喜,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意猶未盡!
或許蘇小妹是看不到這篇回覆的,希望能聯繫到她的人幫忙提一聲啊,如此好文,就此斷了,真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