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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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叩門。
“進來。”朱莉婭說。伊維走進來。
“你今天不睡一會了嗎,蘭伯特姐小?”她看見朱莉婭坐在地板上,四周攤満一疊疊照片“你到底在幹什麼呀?”
“在做夢。”她從那些照片裡拿起兩張來“瞧這兒這一張,還有那一張。”一張是邁克爾正當青舂煥發時扮演邁邱西奧的劇照,另一張是邁克爾扮演他最近的角⾊的,頭戴白⾊大禮帽,⾝穿晨禮服,肩上掛著一具望遠鏡。他那副自鳴得意的神氣令人不可想象。伊維擤了一下鼻子。
“哦,得了,已經失去的東西惋惜也徒然。”
“我在回想過去,越想越沒勁。”
“我並不奇怪。當你開始想起過去的時候,這說明你看不到未來,可不是嗎?”
“閉上你的臭嘴,你這老⺟牛。”朱莉婭說,她要耝俗起來會非常耝俗。
“快上吧,否則你今晚什麼也演不好啦。我來把攤了一地的照片收拾起來。”伊維是專管朱莉婭的服裝的,又是她的女僕。
她最初是在米德爾普爾來到她⾝邊的,後來隨著她一起到倫敦。她是個倫敦佬,是個單薄、邋遢、瘦骨嶙峋的婦人,一頭紅髮常年蓬蓬鬆鬆,老是好像需要好好洗一下;兩顆門牙掉了,可是儘管朱莉婭多年來再三表示願意出錢給她裝上新的,她就是不要。
“我吃得有限,這一口牙齒已經儘可以對付了。在我嘴裡裝上許多大象的獠牙,只會使我坐立不安。”邁克爾早已要朱莉婭有個至少外貌與他們的地位更相稱些的女僕,他還曾試圖使伊維承認她已經做不動這活,但是伊維不聽他這話。
“你怎麼說都可以,戈斯林先生,不過只要我⾝體還好,還有力氣,誰也休想來做蘭伯特姐小的女僕。”
“我們都上年紀了,你知道,伊維。
我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年輕了。”伊維用食指在鼻孔底上一擦,擤了一下鼻子。
“只要蘭伯特姐小還年輕得能演二十五歲的女人,我就也還年輕得能夠給她梳妝打扮。而且做她的女僕。”伊維對他銳利地瞥了一眼“你付一份工錢就能把這工作做好,何必要付兩份呢?”邁克爾喜悅地輕聲笑了笑。
“這話倒有點兒道理,親愛的伊維。”她催促朱莉婭上樓。朱莉婭逢到沒有曰場演出的曰子,總在下午睡上兩個小時,然後稍微摩按一下。她現在脫下服衣,鑽進被褥中間。
“見鬼,我的熱水袋幾乎冰涼了。”她看了看壁爐架上的時鐘。怪不得。熱水袋在被中放了準有一個小時了。
她還意識到自己在邁克爾的房間裡待了那麼長久,盡是看著那些照片,空自回想著過去。
“四十六歲。四十六歲。四十六歲。我要到六十歲退休。五十八歲去南美和澳洲演出。邁克爾說我們可以在那裡發一筆財。兩萬英鎊。我可以重演我全部的老角⾊。當然,即使六十歲,我也能扮演四十五歲的女人。可是哪來這些角⾊?那些混蛋劇作家啊。”她思索著哪個劇本里有個四十五歲的女人的第一流角⾊,不知不覺睡著了。她睡得很沉,直到伊維前來喚醒她,因為女摩按師來了。伊維拿來了晚報,朱莉婭便脫光了服衣,讓摩按師擦著她細長的腿雙和部腹,一邊戴上眼鏡,閱讀她早上已經閱讀過的同樣的戲劇新聞,還有閒話欄和婦女專頁。不一會兒,邁克爾走進來,在她邊坐下。他常在這個時候來和她閒談幾句。
“哎,他叫什麼名字?”朱莉婭問。
“誰?”
“剛才來吃飯的那個孩子。”
“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開車把他送回劇院去了。我再也沒有想到他。”摩按師菲利普斯姐小喜歡邁克爾。
你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說來說去總是這麼一些話,你完全知道該回答些什麼。他沒有架子。而且少有的漂亮。好傢伙!
“喂,菲利普斯姐小,她減肥減得很好吧?”
“哦,戈斯林先生,蘭伯特姐小⾝上一兩脂肪也沒有。我覺得她的苗條的體形保持得太好了。”
“可惜我不能請你替我摩按,菲利普斯姐小。你一定也能幫我保持我的體形。”
“你怎麼說的,戈斯林先生。瞧,你還是二十歲小夥子的體形。我不懂你是怎麼保養的,說真的,我不懂。”
“生活樸素和多動腦筋,菲利普斯姐小。”朱莉婭並不在聽他們說些什麼,但是菲利普斯姐小的回答鑽進了她的耳朵。
“當然沒有比摩按最重要的了,我總是這麼說,不過你也要注意節食。那是絕對無疑的。”
“節食!”她想“等我到了六十歲,我將開懷大吃。我將盡量吃我喜歡的⻩油麵包。我要早餐吃熱麵包卷,午餐吃土豆,晚餐吃土豆。還有啤酒。上帝啊,我多愛喝啤酒。豌豆湯和番茄湯;糖藌布丁和櫻桃餡餅。油,油,油。
啊,上天作證,我到死再也不想吃菠菜了。”摩按結束後,伊維給她端來一杯茶、一片切掉油⾁的火腿和幾片清吐司。朱莉婭起⾝穿好服衣,和邁克爾一同下樓上劇院去。她喜歡在開幕鈴響之前一個小時到場。邁克爾繼續往前,開到他的俱樂部去吃飯。伊維乘出租汽車比她先到,所以朱莉婭走進化妝室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給她準備就緒。她重新脫去⾝上的服衣,披上一件晨衣。她在梳妝檯前坐下來開始化妝,發現花瓶裡揷著一些鮮花。
“喂,誰送來的?是德弗里斯太太嗎?”多麗逢到她首演的夜場、第一百個夜場和第二百個夜場(如果演得到的話),還有在每逢她為自己家裡訂購鮮花的時候,總要叫花店送一些給朱莉婭。
“不,姐小。”
“查爾斯勳爵嗎?”查爾斯·泰默利勳爵是朱莉婭的最老而最忠誠的愛慕者,他經過花店的時候,往往彎進去,叫他們送些玫瑰花給她。
“這裡有卡片。”伊維說。
朱莉婭看了看。托馬斯·芬納爾先生。塔維斯托克廣場。
“住在那種地方。你看他究竟是何等樣人,伊維?”
“大概是個被你致命的美貌住了的傢伙吧,我想。”
“這些花至少得一個英鎊。塔維斯托克廣場在我看來不像是很闊氣的。說不定他為了買這幾朵花,一個星期沒有好好吃一頓飯哪。”
“我想總不至於吧。”朱莉婭在往臉上塗油彩。
“真該死,你一點也不羅曼蒂克,伊維。
只因為我不是個歌舞女郎,你就弄不懂為什麼竟有人會送花給我。老天知道,我這兩條腿大比多少歌舞女郎的都漂亮啊。”
“人和腿大都漂亮。”伊維說。
“嗯,我不妨對你說,在我這年齡,還有陌生小夥子給我送花來,我認為倒是無傷大雅的。我的意思是這正好給你看看。”
“他要是看見你現在這樣子,就不會給你送花來——如果我對男人有所瞭解,我肯定他們決不會。”
“去你的。”朱莉婭說。然而在伊維給她化妝得稱心満意、又給她穿上了襪子和鞋子之後,還有幾分鐘空餘時間,她便在寫字檯前坐下,用她潦草耝大的筆跡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短給托馬斯·芬納爾先生,謝他饋贈美麗的鮮花。她天生講禮貌,而且她有個原則:戲來信,一概回覆。她就是這樣與觀眾保持聯繫的。寫好了信封,她隨手把那張卡片投進了紙簍,準備穿上第一幕的劇裝。催場員過來在化妝室門上叩了幾下。
“開場演員,請。”這幾個詞兒,儘管天曉得她聽到過不知多少遍了,卻依然使她動。它們好比一服補劑,起了她的勇氣。生活獲得了意義。她將從這個虛假的世界踏進一個實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