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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能在忒短時內,練出一身驚人內力。明師絕學加持,固是關鍵,更重要的是:他本是處在全力全時、不得懈怠的“朱紫競”之中,睡眠時便遁入虛空之境,令真氣自行維持運轉。

常人每練功,至多三兩個時辰,長孫旭迫於生存,十二個時辰裡不容半刻稍歇;迄今仍未爆體而亡,內功豈能不強!對比壓制異蟲所需,用以退女刺客的掌勁真氣,直是九牛一。忽又“唰”的一響,卻非異蟲蠢動,而是呼延宗衛以槍尖挑開弔簾,見國主衣裳不整,袒,國主友人雙爪,正一左一右,攫住國主的脯,瞧得他面沉落,沒想到新君竟是扮演這種角!忠忱可表的統軍使應變奇快,趕緊批迴吊簾,特意左右張望了一下,所幸除自己以外,並無其他徵王御衛瞧見,暗自鬆了口氣,一邊轉起心思,回頭該怎麼拆散這一對,以免夜長夢多。

“行……行了。”二人不知呼延宗衛的煩惱,約莫盞茶工夫,九終於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開口。

耿照抬見他面如恆,口再無異狀,這才撤掌斂息——無論壓制異蟲,抑或供輸內息,消耗都不是一般的大。在這種嚴酷的恐怖平衡之下猶能存活,九不僅泰然自若,還有開玩笑的閒心,耿照只有佩服而已,忽覺眼前的苛烈挑戰,似也沒那麼糟糕。

調息完畢,再睜眼時,九已將衫帶理好,笑意和煦,渾不似從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

“見從——就是那個好看的女魔頭,我聽他們這樣喚她——奉段慧奴之命,從二總管帶我下山起,沿途多次向我出手。不知是我運氣太好,還是見從的運氣太背,她始終沒能得手。”獨孤天威身為東海唯二的一等侯,參加論法大會的排場自不能寒磣。橫疏影趁此機會,將長孫旭帶下朱城山,期在越浦與耿照聯繫時,除霽兒外,也好多個可信的幫手。豈料段慧奴率眾入東海,首要目的,便為拿下九。

本想趁城主不在、影城舉城鬆懈時,偷偷潛入殺人;在王化鎮外駐紮幾,終於確定名喚“長孫旭”的少年不在山上,獨孤天威的大隊已去得遠了,只好命輕功絕頂的見從獨力追趕,伺機擒殺。

“……她管這玩意兒叫‘獄龍’。”九一指心口。

“我總覺那天她不是專程來殺我的,捕蟲的成分倒還多些,只是剛好我人在附近,碰上了便一起拿辦,兩不耽誤。”可惜見從運氣委實太差,竹籃打水兩頭空。她一刀扎入膛,未及梟首便急急返身入林,唯恐錯失了即將出土的珍稀異蟲“獄龍”。

殊不知獄龍早已現世,機緣巧合鑽入九體內,被經過的老漁夫用以替少年延命。

“師父說,獄龍之涎頗有生肌愈骨、延年續命的奇效,我於命垂危之際遇上牠,此一幸也。獄龍甲殼刀槍不入,水火難侵,一旦入體,非把五臟六腑搗個稀爛不肯出,若非他老人家以《軒轅紫氣》壓制,橫豎是條死路,此二幸也。

“但師父他老人家總不能一輩子帶著我,時時運功替我壓制獄龍罷?眼睜睜看著我死,亦有違他老人家‘不殺一人’之誓,只能傳我紫氣心訣,一邊運功替我壓制獄龍,一邊為我打通任督兩脈。此事師父可為可不為,我卻非他老人家不能活,此間相遇,乃三幸也。

“師父說:‘我公孫家武學首重命格,非帝王將相之人妄加修習,自尋死耳。你面帶紫華,方頭大耳,乃王公貴人之貌,兼此三幸,看來是你我師徒有緣。’這才收我為徒。”耿照聽他描述老漁夫的模樣,復有“公孫家武學”云云,對老人的身分再無懷疑。看來這位絕頂高人在水邊烤魚,除了出言提點自己以外,業已悉段慧奴的圖謀,引九率徵王御駕前來,一方面替自己解圍,一方面也讓九與段慧奴了結恩怨,絕了她一意殺的念頭,更加佩服,也為摯友的奇遇歡喜。

九看出他的心思,不覺綻微笑。不因朋友困於逆境而棄之,此乃道義;能為朋友的順境由衷到歡喜,才是情誼。

“情義”二字,世間幾人能為你做到?

“你瞧。”九雙掌一上一下,在腹間相隔約三寸許,一運功力,指掌上無數細小血絡綻出若有似無、乍現倏隱的燦芒,彷彿打鐵砧上燒亮的鐵胎;漸漸的,沸漿般淌跳動的熾亮小星不住在掌間集中、纏繞著,纏成了一枚眼可見的球形光漿,風馳電赴,不住迸出細小的磁顫異響,如捧烈,分外奪目。

“這是金貔朝公孫家的不傳絕學,名喚‘不敗帝心’。此功以一念為心核,用以纏轉真氣,化無為有,使丹田氣海的緻密程度,數倍、乃至十數倍於尋常內家功法所致。只消修練得法,一年之效,可抵旁門內功二十年。練《軒轅紫氣》,須以帝心為輔。”耿照的內功造詣放眼東洲年輕一代,亦屬佼佼,一聽就明白:公孫家的內功心法,原本便是築基於“朱紫競”的道理上,與“法天順自然”的道門內氣絕不相同。這“不敗帝心”正是催《軒轅紫氣》之用,手法極端,敢稱“練一年抵二十年”,必有驚人的代價,又或有什麼重大的缺陷。

然而,長孫旭卻沒有這樣的問題。或許該說是別無選擇。他的唯心一念便是“求存”,軒轅紫氣也好,不敗帝心也罷,所須面對的敵人就只有一個——堅不可摧、力量強絕的異蟲獄龍。

九之師有登峰造極的修為,放眼東洲……不,哪怕宇內四海,能與之放對的不過寥寥數人,壓制獄龍應是綽綽有餘。老漁夫本想待九受創的心肺復原後,再以準如針的刀氣將獄龍取出,可解少年之厄;不料獄龍極具靈應到老人強大的壓制力,驟生危機之,遂緊緊攀附於九的心包,經老漁夫一個多月來每以內力壓制,兼有少年以帝心紫氣煉之,獄龍已有部分與血相融,密不可分。

“師父他老人家說啦,強取獄龍,下場便是兩敗具傷。唯今之計,只有靠我自己,一步一步慢慢煉化牠,比誰的韌更強些。反正軒轅紫氣有偌大缺陷,不練也罷,我這個比正宗的還好,不如就叫《獄龍紫氣》。”九笑道:“可那見從委實厲害,也可能是她襲擊我太多次,我一見她便心驚膽戰,不覺用多了掌勁,差點兒完蛋。好在典衛大人施展神功,救回小弟一條狗命。”說著一揖,掌額離地還差了尺許,上身已遭胖大肚腩彈回。此禮毫無誠意可言,被當作嘲諷都不冤枉,可惜本人涎皮賴臉毫無所覺,笑眯眯地十分招恨。

耿照沒好氣地一拱手。

“國主客氣了。狗命不怎麼值錢的,我每天出門都救幾條,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長孫旭正相譏,心頭一陣不祥,恰與耿照四目相對,“喀喇”一聲,廂頂忽遭刀芒貫破,一抹嬌小麗影在刀風中一扭柳,凝成見從那張既冶麗又清純、笑意狠戾的俏臉。

豈料車廂裡空空如也,兩側的廂門不翼而飛;馬車後方約一丈之遙,將軍府典衛撣了撣衣襟,窮山國主緊了緊帶,彼此一陣親熱推搪,令人汗豎起。

“典衛大人受驚,可有恙否?”

“國主小心,莫嚇掉了膘啊。”

“還在、還在……幸好幸好。”示威似的拍拍肚皮。

顛簸的馬車上,見從“嘖”的一聲,出一臉嫌惡,連應聲都覺受辱。驟然遇襲,呼延宗衛不及戴盔,一勒韁繩,正指揮眾人保護主君,長孫旭雙手一分,示意徵王御駕退向兩旁。後隊街角邊,一抹落拓身影扶刀行出,腳步踉蹌似有酒意,正是段慧奴座前雙刀之一的柳見殘。九先前一戰見從,將她徹底壓制,又與阿蘭山上大顯神威的少年英雄把臂相,窮山武人最服豪傑,一干御衛見國主示意,倒有大半依令退開;餘人待呼延頷首,才跟著退向兩旁,讓出街道。

只聽呼延一聲令下,兩百餘名徵王御駕擎刀出鞘,架於盾頂,擺出接敵陣形,空蕩蕩的長街兩側頓成兩面錯落刀牆,密如荊棘,無論見從或柳見殘想靠近國主,都須走入這條長長的刀棘蛇籠中。呼延宗衛一夾馬肚,略擋在國主身前,以防見從施展輕功偷襲——他見識過這女魔頭的驚人身法,以及隔空取命的暗器,猜測她與始鳩海的巫女頗有淵源,絲毫不敢大意。

“請統軍大人節制御衛,切莫輕舉妄動。”呼延身後,九輕聲提醒。

“來人心狠手辣,應避免多添死傷。”呼延宗衛並未回頭。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少年此說,是小瞧了他一手訓練的徵王御駕,而是真不眾人白白犧牲,思之倍覺心暖。他和大王雖不一樣,卻也沒有那麼不同,年老的將軍心想,及時抑住揚的嘴角,沉道:“陛下放心,徵王御駕殊不畏死。”少年國主拍了拍馬,呼延回過視線,恰上他充滿自信的笑容。

“收拾這兩個,誰都用不著死。”握拳微抬,作勢舉:“那個……叫什麼來著?”呼延宗衛會過意來,猶豫片刻,終不敵他陽光般的溫煦笑意,輕咳兩聲,沉聲道:“‘獨戰’。陛下……務必小心。窮山舉國臣民,正殷切期盼陛下歸國。”九笑道:“我理會得,統軍大人勿憂。”握緊拳頭高舉右臂,提氣大喝:“……獨戰!”獄龍紫氣所到處,聲若洪鐘,震得眾人一晃,片刻後才如夢初醒,敲擊刀盾附和:“勝王!”九持續攘臂:“獨戰!”眾御衛跟著大吼:“勝王!”雙目放光,情緒益發高漲。

“獨戰!”

“勝王!”

“……獨戰!”

“……勝王!”

“獨戰天下!”

“勝者為王!”眾御衛奮力擊盾,放聲嘶吼:“勝者為王!勝者為王!”彷彿又回到戰王麾下,歷戰四方從不退縮,令南陵百國聞之喪膽的光榮昔,無不雙目赤紅,滿腔血熱,甘心為眼前之人粉身碎骨;便有千軍萬馬橫攔,也敢擎刀舞盾拼上。

振臂高喊“獨戰”二字,乃窮山國貴族和武士的階級特權,代表一對一的公平搦戰,對手應之以“勝王”,即接受挑戰之意。國主發起的挑戰則是至高無上的尊榮,無人可拒,故由隨行的徵王御駕代為呼應,亦兼助威。呼延宗衛策馬退至街邊,街心只剩下耿照、長孫旭二少。廂頂與左、右、後三面具已空門大開的馬車越跑越遠,幾乎只剩骨架的破爛車上,魔女見從一手持刀,一手攀著廂門頂框,明媚的釁眼只盯著九的胖臉,眸光險惡;另一廂,人柳見殘扶刀緩步,慢地踱入羅列刀盾的長街裡,彷彿兩側寒光森森的不是刀尖,而是紙紮紅花。

“同方才一樣,”九壓低聲音道:“我應付見從,那醉漢子歸你。”耿照更無二話,轉對街角,兩人背門相倚,心照不宣。耿照並未向九提起,適才在渠邊樹下對峙時,他為何與那人柳見殘齊退了一步。柳見殘的毫不起眼,莫名地令少年受威脅,彷彿那團破爛的舊布所裹,乃一柄罕世寶刀,外表越是無害,所蘊越是鋒銳無匹。在任宜紫等三姝身上洩去陽亢之後,耿照功體已能運轉自如,面對實力未可知悉的敵人,以寂滅刀的無敵刀境御之,遂遁入虛空之境,潛心凝神,隔絕外擾。心識之內,血海滔天,刀意凝銳,直有巔峰狀態的八九成威力,便恃以一阻殷橫野,耿照也敢拿得出手。正退出識海,突然間,前方的血裡凝出一抹混沌形影,束髮披蓬、懶挎刀柄,模樣依稀便是——耿照心念一動,血影似乎也同時省覺,兩道驚電般的意念在識海中轟然對撞,頃刻萬里、芥子須彌,雙雙飛離虛空之境;回過神時,兩人具都退了一步,一齊抬頭,各自評估著適才所遇,究竟是幻是真。

他無法判斷那名喚柳見殘的漂刀客,是否也學過寂滅刀,然而以刀屍之罕,此人的姓字從未現於蕭老臺丞或殷橫野各自的陣營中,更不可能是透過鬼先生或七玄之主得到刀譜,遑論練到與奇遇等身的耿照一般造詣,才得以“入虛靜”之法侵入心識。

從柳見殘一現而隱的詫異目光,耿照判斷對方也是頭一回遇上這種奇事。只能認為柳見殘和自已一樣,也練到了“以意御刀”、凝刀意如實刃的無敵刀境。

在意念的世界裡,空間和時間的存在意義被扭曲壓縮,成為刀主意志的附隨,故能一念數動、變換雙極,成常人所不能想像之大能。——那麼,有兩個像這樣的人同時出手呢?同樣擁有刀境的柳見殘,在凝意成刀的剎那間,“闖”進了耿照的意識深處。即使在嶽宸風、李寒陽身上,乃至對敵殷橫野之時,都沒發生過這樣的事。耿照深深明白這樣的對手有多可怕,儼然便是另一個自已,決計不能九應付。(在別人的刀境裡,我該如何取勝?要怎麼……才能在我的刀境裡對決?)耿照苦苦思索著,顯然柳見殘也是,以致兩人都忽略了風裡的微妙變化。

一陣風颳過長街,青磚地上輕塵微卷,兩側垂覆牆頭的桐蔭連晃都沒晃,並不是什麼大風,在燠熱的午後甚至未添幾許颸涼,直到風“片”開了急馳而過的馬匹車輛,面微變的見從慌忙一躍而下,在街邊單膝跪地,俯首不動,眾人才驚覺不對。

呼延宗衛替國主準備的四乘馬車,拉車的駿馬全是挑細選的西山名種,較東海的馬匹更為高大。四匹健馬卻像是衝過了幾條極其鋒銳的無形鋼絲,就這麼由頭至尾被“片”了開來,勢猶不止,連所拉的韁轡轅柱也一併切開;由於分斷太快,馬軀內的鮮血膏脂甚至不及噴出,直到片片攤疊在地,底下才漫出大片赤白。窮山武士幾曾見過這等霸道橫絕的開膛法,連身經百戰的呼延宗衛都不瞠目結舌,一時忘語,眼睜睜看馬車馳入風裡,利索地解裂開來,出擋在馬車道前的那人。

來人披著一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