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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著押──”後頭的“人質”二字尚未出口,但聽林間窸窸窣窣,烏影幢幢,怕無上百也有幾十號人了。怎麼他們在山上待了這麼多天,竟不知摸進一處土匪窩裡?

吳老七勉力抑住牙關敲擊,唯恐同僚膽氣一寒,休說什麼農女、典衛,悍匪們蜂擁而上,一傢伙全部宰光,大聲道:“你們……你們敢襲擊官差,不想我等早已派人回報,谷城鐵騎轉眼及至,有種的別跑,同鎮東將軍鬥上一鬥!”衙差們聽得振奮起來,攘臂附和,一時聲勢頗豪。

那人笑道:“回報之人在此,官爺們別生分,一塊兒親近親近!”呼的一聲擲出一物,形如圓瓜,落地連滾幾匝,張口眥目、血猶未乾,竟是景山的人頭!

第百卅七折血雲鋒起,其戰玄黃在東海,尋常綠林好漢便不買官府的帳,也甚少與官差起衝突,蓋因慕容柔手段雷厲,萬不慎把事情鬧大了,郡縣父母官上報靖波府,這位鎮東將軍一來絕不姑息養,二來不講什麼江湖規矩,發大兵壓碾而來,該擒的擒、該殺的殺,全無情面可講,比土匪還氓。

綠林好漢不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則避,如赤煉堂這等稱霸水道的大黑幫,更是索投到鎮東將軍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搖身一變成為正道七大派。

迄今猶以“黑道”身分自居、旗幟鮮明與所謂“正道”作對的,放眼東海不過寥寥山頭;敢殺官差的不是沒有,但在整個三川之地佈滿鎮東將軍的軍隊、正鋪天蓋地巡山之際,於入山哨點明目張膽殺害戴翎公人,簡直跟朝將軍的腦門撒沒兩樣。

衙差們驚得呆了,片刻後才有兩人“惡”的一聲,掉頭奔至溪畔嘔吐,林中響起零星的訕笑。

吳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壓緊嘴,彷彿這樣可以壓下湧至喉間的酸水,沒敢出藏在後的短匕,同時注意到對方的人數比想像中少。那笑聲太稀落了,對比他們目無王法的囂行。

這也能說明他們為什麼要押質。

比起農女,景山毋寧是更好的人質,但他們拿不下景山,只能殺了他。會被樑子同選為私宅守衛,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惡的,景山雖矮小,一手朴刀使得潑風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應不致丟了腦袋。

在場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閱廂軍的趙予正在神武校場學過幾年武藝,擅使鞭錘斧鉞等重兵器,喝醉時常吹噓往在軍旅如何受到重用,上頭有意送往獅蠻山云云,若非睡了直屬長官的老婆,早已是鎮東將軍麾下大將。

吳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乾嘔的趙予正──這廝正是方才衝到溪邊嘔吐的兩人之一──發現他離石隙間的漂木極近,伸手可及,顯有圖謀,又增幾分信心。回見前方同僚紛紛扭頭,視線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際已無人發聲,莫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道:“官爺當這個差,沒想拿命玩。這樣罷,你們且退下山,少時咱們把人抬下去,要怎麼著隨你們,且讓條路給我們走便了。如何?”林中靜默了一會兒,忽然爆出笑聲。

那人笑道:“這位官爺,你當大夥兒是第一天出來混,分不清東南西北的雛兒麼?乖乖把人抬過來,要不,地上那位爺便是諸位的榜樣。”吳老七抓住話柄,搖頭道:“是你們殺了人,可不是咱們,誰信得過你?不如兩邊對對扳兒換個位,人歸你們,路歸我們。急了魚死網破,誰也沒好處。”那人笑道:“敢情這些糧秣家生,官爺們都不要了?”吳老七咕噥道:“哪有命值錢?”林中匪寇又是一陣鬨笑。

這回吳老七聽得更明白了,算上說話的那個,林中決計不超過十人,除非樹蓋之中另有弓手潛伏,否則兩邊在人數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個技術活兒,有這份能耐的,十有八九不致淪落綠林,六扇門裡倒有不少公人通此道。值得賭一賭,他在心裡盤算。

匪首沈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爺這樣說,咱們便不客氣啦。”農女身子一顫,似是鋼刀貼頸,哆嗦著踉蹌前行。匪頭行出林翳,是名疤面獨眼、身形魁梧的虯髯大漢,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綁腿,跨長鞘,不似山賊骯髒襤褸,倒像是道上常見的江湖客。

吳老七看著他戴了皮製眼罩的眇目,心中不無僥倖。魚貫隨漢子行出的還有另外四人,高矮服各不相同,卻都披著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漢子押著農女穿過包圍的衙差,便即停步,其餘四人逕行向前,兩兩一組分抓手腳,抬起地上那對男女,負責女子的兩人異常地規矩,只敢拿眼角去瞟,猛饞涎,未曾腳。

吳老七無心細想,專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圍求生,還有奪回重返越浦城的兩塊金字牌。

獨眼漢未敢深入,印證了吳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對距離的掌握,現身只為安衙差之心,不過份接近毋寧是更聰明的選擇。吳老七假裝要避開四名匪寇,高舉雙手,背對林徑緩緩倒退,直至農女之前。

獨目漢子被他遮去大半視線,本阻止,見吳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準遠近,為免曝短,索保持沈默。逕行深入的四匪一抬起人,趴在溪石間的趙予正便即發難──他抓起半截殘幹一掄,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腦漿迸,哼都沒哼便嚥了氣,所抬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著男子上半身不敢鬆手,一怔回神,大叫著踉蹌後退;旁邊那組同樣不敢鬆開女子,顯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腳朝林徑撤去。便在同一時間,林間的餘匪擎出兵刃,衝上前來救援,卻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敵住,四名武裝匪徒對上六名打光的衙差,場面登時大亂。

趁獨眼漢子一愕,吳老七手臂暴長,攫住農女的腕子往身後拖,背在後的左手一揚,寬如食指的四寸細匕颼然而出,不偏不倚沒入對手的咽喉!

他這手“魚骨鏢”是祖傳技藝,四寸長的青鋼鏢頭末端鑿孔,穿以細繩,繫於長木柄上,本意是叉魚後拽繩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門甩手繩鏢的打法。他自小練,不意今竟派上用場,以隨身匕首施展,一舉擊殺了領頭的那名獨眼匪寇。

匕首脫手,吳老七再無防身武器,口中呼喝:“走!”推著農女退往溪邊。另一廂趙予正揮動殘幹,又打倒了抬著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兩名匪徒兀自不肯放開獵物,遂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直到趙予正再揮倒一人,最後那人才大叫一聲,掉頭就跑。

但戰況並未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側雖折四人,包括為首的獨眼漢子,亦有兩名衙差倒地不起,其餘泰半負傷。趙予正面慘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嘔吐。看來他先前並非作偽,而是真的怕見鮮血。

吳老七一手抓著農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覷準一名掄刀的悍匪一擲,打得對方頭破血,救了仆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們有了防備,擲石便再難得手。一名衙差冒險回頭,拾地面遺兵,背門卻捱了一刀,鮮血長,出氣多進氣少,眼見不活了。吳老七腦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護農女,不住自問:“現下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忽聽一聲虎吼:“住手!”震得眾人膝彎一軟,幾乎跪倒,終於止住鏖鬥。

聲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的昂藏大漢,披散的厚發並未梳髻,宛若獅鬃;兩頰頷下一片青渣,胡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劍戟般的豪髭。大漢僅著短褐,褲腳下出穿著草鞋的黝黑腳背,樸拙的模樣說是山樵盡也使得,沉靜如嶽的氣勢卻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徑,只瞥了現地一眼,沉聲道:“誰讓你們殺的官差?”被質問的匪徒一震,結巴道:“聖使她老……老人家……”餘光瞟開,忽閉口不語,垂下頭去,身子顫抖不休。

那大漢眸光移來,瞧得吳老七心子一跳,趙予正突然扔了殘幹一躍而起,喜道:“方門主!您還記得小人麼?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爺子手下練過幾年武,隨他老人家拜見過您。小人族弟趙十七在您門下習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吳老七幾暈厥:好端端的發什麼酒瘋?也不看看場合!揚聲道:“老趙,你幹什麼?快回來!他們一夥兒的!”趙予正回頭笑道:“不是,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門之一,“騰霄百練”的方兆熊方門主,人稱“六臂天盤”,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棟樑,不與山賊一夥兒的。”那大漢正是“騰霄百練”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虯髯,沒想到竟在這處偏僻的溪畔荒林裡遭人叫破來歷,微遲疑,片刻才道:“我不記得了。你是趙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麼?”趙予正聽得一愣,錯愕道:“他幾時來越浦?我不知道啊。”方兆熊不纏夾,只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又補上兩句。

“古老爺子死了,你若有意,可往靖波府與他捻香。”趙予正聽得雲山霧罩,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吳老七氣急敗壞,又不敢貿然趨前,不覺提高音量:“老趙快回來!你瞧他的左臂!”趙予正回神,驚覺方兆熊腕上不見其賴以成名的十二對“子母鴛鴦環”,左臂卻繫了條藏青的絲絛,與匪寇們披的短褙子是同樣的顏,心中驚疑不定,愕然道:“方門主,你……”方兆熊舉手打斷了他。

“趙爺,我已辭去了騰霄百練的門主之位,“方門主”三字再受不起,切勿擅稱。”神一黯,但也不過是剎那間,旋即朗聲道:“官爺們儘可離開此地,但其餘人等還請留下。我可保他們平安,諸位毋須掛懷。”他這幾句以內力送出,震得諸人耳痠軟,知非是此人之敵,衙差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不垂落雙肩,神沮喪,轉身去扶受傷的同僚,便要循徑下山。

吳老七無力迴天,“六臂天盤”的萬兒他還是聽過的,只有人家動一動指頭,十個吳老七都打死了,這會兒還能安然離去,肯定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正邁步,省起身後的農家女,不知哪兒生出一股意氣,硬著頭皮道:“方爺,這位是山下農戶之女,不曉江湖上的事,也跟咱們走了罷?”方兆熊面無表情,平道:“越浦府衙之人,皆可離開;除此之外,俱都留下。”吳老七但覺掌中小手冰涼,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悶著頭向前走。自方兆熊現身,那些自稱“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的匪徒便神氣了起來,雖經方兆熊眼神威嚇,沒敢太過放肆,面上的怨憤卻是明目張膽,尤其對一記甩手鏢收拾了頭目的吳老七。

他夾著尾巴行經一名匪徒身畔時,忽聽“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吐上腳背,周圍響起零星嗤笑。吳老七低頭瞧了瞧,沒敢吱聲,正要反足在溼地抹淨,方才戰時早已得東倒西歪、繫繩鬆脫的冠帽再經不起這一晃,立時撲簌落地。

吳老七還未彎,旁人“呸”的一口已唾於冠帽上;待拾撿之時,又一口不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盡皆大笑。

吳老七既無命之憂,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靜立。衙差們面上無光,頂著周圍肆無忌憚的鬨笑,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自方兆熊身邊走過,鑽入林徑,最後連趙予正也不發一語,轉頭離開。

吳老七撣了撣骯髒的冠帽,本戴回,忽然端詳起來,好半天都沒說話,似有些惘。方兆熊頗有耐心,但見周圍大東川的弟兄隱隱鼓譟起來,為防生變,沉聲道:“官爺若再不走,少時路上恐要落單。”既是提醒,亦有恐嚇之意。

吳老七回過神來,忽問:“方爺,您瞧小人這頂帽子,是什麼顏?”方兆熊不知他什麼玄虛,順口道:“是烏帽罷?公門中人,不都著緊烏紗麼?”

“方爺看也是黑的麼?”他點了點頭,重新將冠帽戴好,大步回頭,立於農女之前,笑道:“當初領到這身公服時,衙門裡的舊人告訴我,官差是“戴翎緋冠”。這帽子原本是紅的,只是戴久了染上汙穢,看來便似黑冠。”

“你……”

“對不住了,方爺,承你好意,但這位姑娘小人要帶走,還有地上兩位也是。

若我帶衙門弟兄回來之時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殺傷公人之罪,那是要砍頭的,望諸位好自為之。”方兆熊不由蹙眉,殘存的大東川匪寇卻彷彿聽到什麼荒謬已極的笑話,面面相覷了半晌,齊齊大笑。

“你逞這個英雄,未免挑錯了時候。”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難道不好麼?便為你一家老小,也該愛惜命。”吳老七苦笑道:“方爺,其實我說完便後悔啦,您講得全是道理,越發顯得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門,不是為看這等鳥事。您就當小人犯渾了罷。”彎拾起一柄鋼刀,隨手揮舞幾下,見方兆熊身後的悍匪俱都出譏嘲似的猙獰目光,恨不得撲上來將自已撕咬落腹,尚存的一絲猶豫反而消淡了許多,拉著農女便要突圍。忽見方兆熊眼綻光,一反先前的沉靜,喝道:“此地有我,豈容你輕舉妄動!”震得吳老七癱軟跪倒,兩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軀忽然消失,下一霎卻已出現在一丈內!

(好……好快!)吳老七逃跑不及,將農女往後一推,閉目待死。方兆熊這下用了全力,阻這不識厲害的昏聵差人,但聽身後林徑裡一聲清叱:“留下人來!”最末一個“來”字的尾音已越過頭頂,搶到了前頭!

方兆熊一凜:“好俊輕功!”使個千斤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