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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幹?”

“回……回老爺,小人怕……怕殺生,聽了人家的勸,改做不見血的營生。”官差們面面相覷,靜默了一會兒,突然爆出笑聲,個個捧著肚子前仰後俯,連吳老七聽著都不搖頭,嘴角微微上揚。勞有德大笑道:“就你這出息,賣豆腐腦兒合適。還不快滾?”少年忙不迭將破瓦片收拾好,挑著擔子回到樹下,被廿五間園的官差一鬧,一時也沒人敢光顧。少年取了條破舊棉巾拭著滿頭臉的汗,巾上彷彿還嗅得到一縷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氣,天生便這般好聞。

他不知不覺停下動作,怔怔坐在樹下,回過神時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預先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雙雙姑娘,你在天有靈,保佑我一定得手,讓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臟六腑,開豬膛似的攤滿一檔,以告你們父女倆。

筐底除了磨得鋒利、用布層層裹起的尖刀外,還有一小瓶劣的土酒。他對勞有德說了謊話,在城北金橋李家的鋪裡,他從來都是最受器重的學徒,憑一把尖刀便能殺豬解牛。是雙雙姑娘不愛見血,每次光臨豆腐腦攤前無論洗過幾次手,她總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殺豬了,來學……學做豆腐腦兒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說完立刻低下頭,不敢看她俏麗的臉蛋。雙雙姑娘卻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腦兒擱邊上,笑道:“做豆腐腦兒很辛苦的,掙不了幾個錢。你年紀輕,前程遠大,幹什麼都比這個強。”他對自己當時的猶豫退縮,到無比痛悔。

如果那我在的話--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後自她受辱咬舌、濺得一屋是血的恐怖夢魘之中驚醒,帶著滿臉的汗漬淚水。

可惜人生無法重來。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揚,不管雙雙姑娘只當他是每天來吃盅豆腐腦、閒話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麼都得不到……

殺人畢竟與殺豬不同,他原以為自己需要飲酒寧神,誰知事到臨頭,心底居然一片寂然,甚至隱隱期待著得手之後的死亡與解脫。

少年連碰都沒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見不遠處的街角,一名裹著破舊鬥蓬、身後背了塊板還是長凳之類物事的漢子,雙手抱蹲在牆邊,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著自己--或說飄著炭香的豆腐腦兒甕。

那人已蹲在那兒三天……不,或許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這廝來。少年沒讀過書,說不出“風塵僕僕”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過了幾千裡的荒野,並非如乞丐般腌臢,而是滿身風霜,透著說不出的闌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來。

像越浦這種富饒大城,乞丐可比窮鄉僻壤多。少年看過背草蓆、背鋪蓋,甚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極怪,足有半人多高,輪廓像是面大楯,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錨,總之十分厚重,外頭用布層層裹起,委實看不出是什麼。

他該是餓了罷?少年想。

雙雙姑娘走了之後,他辭去鋪檔的差使,揣著東家給他的五兩銀,跟著徐老頭學了大半年,直到徐老頭嚥下最後一口氣,還是他替老人裹的草蓆掘的坑,一抔一抔地覆著土。老人上門討女兒,被官差打得遍體鱗傷,能撐過半年,靠的約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這大半年裡他們很少說話,興許也不知該說什麼,原本便只是賣豆腐腦兒和買豆腐腦兒的兩個人,談不上稔。

徐老頭的活兒不簡單,當年他自己拜師做學徒,光浸黃豆磨煮豆漿就學了整整三年,更別提打鹽滷,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為何,少年硬在半年間學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樣。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個沒心眼的,也說不上什麼天分。

徐老頭從沒向他說過一聲“謝謝”。

像這樣的年輕小夥,徐老頭見多了。個個都是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而來,就算盅裡盛的是餿水豬食,照樣吃得有滋有味,當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藝……只有他,在雙雙死後捨棄了能掙錢的鋪檔差使,來到他這苟延殘的垂死之人身邊,重新執起浸煮黃豆的鍋鼎,耐著子磨豆熬漿。

他們心裡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沒說出口。

城尹大人樑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歡吃鹹豆腐腦兒,人盡皆知,及至梁公子驚覺徐老頭居然有個標緻的女兒之時,已然吃了他幾年的牛豆腐腦兒。雙雙出事後,徐老頭被打了個半殘,廿五間園外便無人再賣這軟滑鮮潤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癮的,就像梁公子並沒因為死了個攤販的女兒,從此吃齋禮佛,不再對標緻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動手調配了一盅熱騰騰的牛豆腐腦兒,端到對街那人跟前。

“你餓壞了罷?”少年並未因為舍人,顯出趾高氣昂的優越姿態,倒像代後事似的,帶著某種沉靜的覺悟和了然。

“慢著吃,不收你錢。小心燙口。”那人雙手接過,舉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調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閉目細辨滋味。少年忽然覺得有趣:這人遠看像乞丐人,近看才發覺他一點也不髒,舉止溫文,隱有股說不出的貴氣,眸裡光懾人,毋須開口便能讓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麼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這樣出眾的氣質,與那身征塵滿布、風霜歷歷的旅裝又無扞格,彷彿生來就該是這樣,絲毫不顯突兀。漢子約莫四五十歲--也許實際更老些--留著滿臉落腮鬍,卻非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柔軟濃密,帶著綢緞似的潤澤。

近距離一瞧,其實大漢生得鼻樑直、下頷方正,配上旅裝密髯,平添幾許江湖氣息;颳去野人般的大部鬍鬚,換上繡金袍子玉扳指,說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雙手奉還瓦盅,取出帕子輕按嘴角,拍去沾上鬍子的些許殘羹。少年更覺得這麼做是對的:在人生將盡的當兒,他很高興自己親手烹調的最後一碗豆腐腦兒給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園外那些兇狠的官差。

“滷打得好。”半晌,人睜開眼睛,光迫人的眸子裡似有一絲笑意,但口吻認真嚴肅,渾無半分輕佻。

“但豆腐腦兒的鹽滷勾得太過了,質地稍硬,還帶有一絲滷水的苦味兒,殊為可惜。”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與大門相距甚遠,語聲難及,他幾乎以為大漢是聽了官差的話才這麼說的。

“明兒你試試勾薄些。都說:“豆腐新鮮滷汁肥,一甌雋味趁朝暉。”口過硬,可惜了你這輕易不洩的好滷芡。”大漢忽想起什麼,從懷裡摸出一吊新錢遞去,笑道:“我忘了給錢。在我來的地方,我們這樣的人是不使錢的。”看來……還真的是乞丐。少年搖搖頭。

“都說了不收你錢。”

“收下罷。”那人笑道:“我明兒還來吃,總不能都不給。”

“……明兒不開張。你別等啦。”

“那後天罷?”少年突然煩躁起來,端了空碗回頭便走。

“殺人的血味兒,和殺畜生是不一樣的。”少年愕然停步,回見那人仍是雙手跨膝踞於牆角,嘴角抿著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將手伸至後,握住藏於衣下的解腕尖刀--若人大聲叫嚷起來,他便沒機會殺進園裡了。為了那撈什子論法大會,越浦幾千名官差全出了城,廿五間園只剩下梁家的護院武師,當中還有大半跟著城尹大人上了阿蘭山。

梁成武那畜生身邊之人,再不能像今天這樣寡少。這是唯一的機會。

(亮出尖刀,或許能教他別聲張?)人似乎讀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頭,笑道:“你認識徐老頭多久了?三年,還是五年?”少年一愣,訥訥道:“兩……兩年罷。”其實遠遠不到。算上兩人真正相處的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頭、有這豆腐腦兒攤子,以及美麗出塵天仙也似的雙雙姑娘,至多一年加一點。就這麼承認自己與徐家父女其實一點也不,意外地令少年到挫折。

人笑著點頭。

“過去我來越浦,總會光顧徐老頭的牛湯豆腐腦兒,他女兒還這麼小的時候……”他蹲著往眉眼處一比。

“我還抱過她。這幾年我甚少履跡東海,不想當年的小女娃兒,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們父女倆都是你葬的罷?能不能帶我拈炷香?”少年深了口氣,撫過心頭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

“城南徐家祠堂。你找管事的徐先生問問,他會帶你去。我……我今兒有點事。”回頭便走。

“為了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殞的女子,這麼做值得麼?”人叫住了他,眸中光暴綻,彷彿沉睡深林的猛虎雄鷹突然甦醒,一字一句都如銅瓜鐵錘,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帶著王者一般的懾人威儀,直迫得少年無法息:“你是她的什麼人?是手足、是情人,還是尚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頭又是什麼關係,便要報仇雪恨,輪得到你麼?強自出頭,是想做英雄?徐老頭的女兒若還在世,她會希望你為了替她報仇,犧牲寶貴的命?”少年被連珠炮似的一串急問,不由瞠目結舌,片刻才搖頭道:“我沒讀過書,只會殺豬宰牛,你問的這些,我一個也回答不了。但這事無論誰來問我,再多問我幾百幾千回,結果還是一樣的。我想為雙雙姑娘做這件事。我只能為雙雙姑娘做這事了。我只想……只想討個公道。做不了這事,我一輩子睡不好覺。”那人凜凜直視,見少年竟不心虛迴避、反而益發堅定起來,冷冷道:“你的行為只得一個字。知不知道是什麼?”

“……是“蠢”罷?”少年苦笑:“以前在鋪,東家常這麼說我。”他心知東家對他是極好的。未滿師的學徒突然說要走,決計拿不到白花花的五兩,就算剮了上檔也不值這麼多,通常是一頓子打將出去,風聲一放,一輩子都別想回這行當。

“你錯了。”那人齒一笑。少年這才注意到他說話有種怪異的口音,腳上的長袎氈靴尖端微翹,怎麼看都不像東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

“是“義”。你的付出不為自己、不求回報,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只要是該做的事,犧牲命也想完成,這就是“義無反顧”。”那人正道:“義,是一種高貴的特質。它存在於你的血脈裡,終生奔不息,在軟弱時給予力量,在惘時指引方向。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如此珍貴的天賜之血,即使擁有,也無法靠娶生子將血脈延續下去。

“義”是信念,義之血脈,也只能靠信念傳承。”

“義……的信念?”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們和你一樣,著高貴的鳳凰之血--那是南方對“義”之血脈的敬稱--與南陵諸封國的國主,同屬羽族最高貴的鳳之族裔。為了捍衛這份珍貴的信念之血,也為掃除世上的不公不義,他們發誓不娶、不蔭子、不封爵、不蓄財,榮辱休止,身無長物,終生不渝地奉行這個“義”字,直到闔眼。”少年聽得茫起來,片刻才道:“你……你是這樣的人麼?”

“我是。若你願意,也能成為那樣的人。”那人站起身來,少年才發現他生得高大修長,窄膀闊,柔軟的厚髯濃髮風飄飄,襯與背後大楯也似的巨物,縱無金縷玉帶,仍有著難以言喻的肅穆威壓。

他將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溫煦。

“你知道是誰讓我來的?”少年搖搖頭。

“是金橋鋪李的東家。”人咧嘴一笑。

“他說有個可愛的學徒走了,說不定要做傻事,怎麼也勸不下,心裡十分掛念。是他同我說了徐老頭父女的冤屈,還說這一年多來你天天往廿五間園外跑,只吃一碗豆腐腦兒就走人,只為瞧徐老頭的閨女幾眼。東家說沒見過你那麼傻的,喜歡便央人提親哪,他給你準備了一筆錢,只等你開口。”少年一愣一愣,淚水忽如漲,突如其來地溢滿眼眶。

“你現在舞刀衝將進去,拼著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賠上一條命不說,難保不牽連無辜人等。萬一他的婢僕裡也有忠義之人,同樣拼著命不要,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殺是不殺?”少年為之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報仇雪恨,卻不能令正義伸張。”那人瀟灑一笑,眸光豪烈起來,煥發著難以形容的熾烈光彩,令人中血沸:“能貫徹“義”之一字,濟弱鋤強、衡天衛道的,是遊俠!”◇◇◇三乘論法的會場,設於蓮覺寺的正殿“覺成阿羅漢殿”前。

偌大的廣場上遍鋪大片的磨青石磚,被初升的朝陽一映,古樸溫潤的暗青光華中似有點點金砂,剎時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不止坐上高臺的王公貴族讚歎不已,連沿山拾級的各級官員見了,亦都心搖神馳,久難自已。

覺成阿羅漢殿兩側各有一宏偉偏殿,喚作“十方圓明”、“諸漏虛盡”,三殿呈“冂”字形夾著廣場,場內的三座高臺依殿勢而建,左右兩臺分作階梯似的五層,高逾三丈,居間鳳台更是直接以覺成阿羅漢殿的階臺為基,搭起四丈來高的髹金鏤空綵樓,可容納五百名金吾衛士層層環繞,圍得鐵桶也似;頂端四面垂紗,供皇后休憩聽法。

廣場中央有座丈餘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