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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然而宗主所求,難道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復到什麼程度,是足夠吃飯寫字,一生與常人無異,還是舞刀劍,得以鍛鍊武藝?抑或練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絕世武功,登山踏霧指點江湖……這些,都是不同的價碼。”

“這個嘛……”漱玉節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伊大夫!”耿照心神動,語聲不微微發顫:“你是說……阿傻不但能練武,還有機會練成一身縱橫江湖的本領麼?”伊黃粱冷笑:“笑話!這有何難?我連砍了一半兒的腦袋都接得回去,別聽得那副淚眼汪汪、死沒出息的德行!”抬望漱玉節,悠然道:“給我半年,能教他持刀上陣,殺得江湖一好手汗浹背,莫可匹敵;給我一年,你的潛行都裡,包管再沒一個是他的對手;若有個三年五載,放眼當今刀劍榜之上,有機會一爭嶽宸風空出來的位子。”漱玉節笑道:“大夫既誇下海口,代價定然不便宜。”伊黃粱哼的一聲,負手道:“我開的價碼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費多少時間,雪貞便留在我身邊多久,絕不多耽誤她一。”漱玉節笑容倏凝,垂著玉砌似的修長雪頸細思片刻,彷彿下了什麼決心,斷然道:“就依大夫。”伊黃粱也鬆了口氣,微笑容;察覺還有旁人,才又回覆那副目中無人的神氣。

看樣子這名叫雪貞的女子對他必然重要,為爭取她多留一刻,伊黃粱不惜接下再造阿傻的任務。漱玉節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貞是伊大夫的愛姬,乃妾身當年所贈,算算也有……十年了罷。時間過得真快,當年之約,轉眼將屆。”伊黃粱彷彿怕她反悔,又將那“雪貞”要了回去,冷哼一聲。

“這十年來我為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說救人醫病、配製“蛇藍封凍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闢神丹”的藥方,難道還不值麼?”漱玉節笑道:“值!怎麼不值?能結伊大夫這樣的朋友,帝門上下銘五內。我還要多謝大夫寶愛雪貞哩。”--是什麼樣的女子,能令遍閱天下美女的伊黃粱念茲在茲,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來。又聽漱玉節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實是萬幸。卻不知嘯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盡復舊觀否?”伊黃粱怒道:“他這是心病。誰讓你們把嶽宸風的死訊告訴他的?就算是騙,也要騙得他爬下來,奮力振作。最好同他說,你那寶貝女兒被嶽宸風抓去了,先後殺,殺完了還姦屍,末了砍成十七八段餵狗……我保證三個月內,五帝窟又添一高手耳。

“現在可好,哀莫大於心死,你給我一塊廢柴,怎長得出樹來?”漱玉節心念一動,沉下面孔,冷冷問道:“有誰跟楚敕使說過話?我不是下令讓他好好靜養,不許打擾麼?”阿緹被她盯得渾身發,嚅囁道:“回宗主的話,昨兒少……少宗主來過,說要帶敕使大人去撈嶽宸風的屍體。她走之後,楚大人便不說話啦。”

“就這樣?少宗主還說了什麼?”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說話,奴婢不敢多聽。”瞧她的模樣,瓊飛分明說了什麼,只是不堪之至,連她們都不敢多口。

漱玉節氣得全身發抖,低聲咒罵:“這……這個小畜生!”省起還有外人在場,忙收斂怒容,勉強笑了笑:“伊大夫,少時我再與嘯舟談談,教他莫要灰心喪志。至於他的武功,還要勞煩大夫想想辦法。”伊黃粱興致索然,隨口應付道:“這樁說大不大,實難索價。這樣,無論成與不成,你找個侍女給我。”漱玉節喜動顏,目光越過了耿照,忽出一絲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頷微抬,怡然道:“大夫見她如何?她是我潛行都的銳,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處子。大夫若合意,我讓她服侍大夫。”指的竟是綺鴛。

綺鴛垂首而立,不知是覺得屈辱或驚恐所致,身子不住輕顫。

(這……實在是太過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豈可標陳市、任人品評!)耿照面鐵青,忍不住握緊拳頭,忽明白漱玉節是衝著自己而來。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權力。即使雙方結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揮潛行都收集情報、刺探消息,但這些仍舊是她漱玉節的人,是她其生則生、其死則死,如忠犬般犧牲奉獻,絕無二話的死士。綺鴛、阿紈如是,弦子亦如是。

為營救綺鴛而得罪伊黃粱,直接受害的將是阿傻。漱玉節料準了耿照必定投鼠忌器,穩穩地踩著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時,當牢牢記住今之痛--(可惡!)誰知伊黃粱瞥了綺鴛一眼,冷哼道:“處子生澀,是我服侍她還是她服侍我?無趣!你這一個,目光不馴,野,若肯花心思調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裡我得給你治這個治那個的,沒工夫折騰,換個乖順些的罷。”清冷的弦子、愛笑的阿緹顯然不合他的心思,索連看都不看。

漱玉節也不在意,笑道:“方才我喚的那個,大夫以為如何?”伊黃粱略一思索,點頭道:“好,就她唄。我懶得再挑啦。”身後的綺鴛似是恢復鎮定,連一旁的阿緹也鬆了口氣。耿照實在聽不下去了,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罷?數未見,我實掛念得緊。”伊黃粱鼻孔朝天重哼一聲,肥肥短短的兩隻手迭,籠在袖中,冷笑道:“想看?教你看個夠。”撇下兩人,徑自回頭,背影渾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麵饅頭,看得人飢腸轆轆。耿、漱二人並肩隨行,漱玉節沒事人兒似的,隨口笑問:“典衛大人,你那朋友就叫阿傻麼?他無法言語,妾身幾次想問其出身來歷,他總是一個字也不肯寫,連姓名也不肯說。”耿照搖頭:“他現在沒有姓名,就叫阿傻。”將嶽宸風霸佔虎王祠、奪人名姓的事說了,對於阿傻、明棧雪的私情自是絕口不提。

饒是漱、伊兩人見多識廣,也聽得面凝重,久久不語。半晌,漱玉節才長嘆一聲,喟然道:“嶽賊行徑,便說是“窮兇極惡”,似也太輕啦。幸而伏誅,否則不知還要有多少無辜之人受害。”耿照心念一動,忙問:“是了,宗主,攻打五絕莊時,可有順利接出上官夫人母女?”他本想說出何患子之名,顧慮到有伊黃粱在,又生生了回去。倒不是他信不過伊黃粱,只是嶽宸風亡故後,五絕莊內尚不知有什麼變化,為免拖累何患子,還是謹慎為好。

漱玉節道:“妾身正要與典衛大人說此事。據潛行都回報,接應行動原本十分順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於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如此說來,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還在莊裡了。)嶽宸風已死,五絕莊本就是上官家的基業,上官巧言縱使惡,有適君喻坐鎮節制,莊內的形勢料想不致更糟。後續須利用潛行都的刺探之能,與何患子取得聯繫才行--耿照一邊盤算,忽聽伊黃粱道:“嶽宸風這麼惡,倒是一帖上等藥引。”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兒。”三人不知不覺來到一處月門前,院中草木扶疏,小軒窗裡,阿傻身著雪白中單,正拈著筆管埋頭寫字,雙手雖仍不住顫抖,握筆的姿勢卻與常人無異。

“阿傻!”耿照飛奔而入,兩人相見,各自歡喜。

阿傻雙手腕間各有一條長長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彎,手背上也各有數條長短、方位不一的痕跡。耿照滿以為伊黃粱替他切開皮接駁經脈,必定留有悽慘的刀疤,豈料疤痕卻是極輕極淡的緋櫻澤,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兩側留有縫合的痕跡,還以為是被指甲劃傷之類。

“這……”他睜大了眼睛,開口時竟有些結巴:“這是幾時完成的?怎能……怎能好得這麼快?”

“三天前才拆的線。”阿傻打著手勢:“她們說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好之後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時間。”這樣的癒合速度,簡直是駭人聽聞了,耿照心想。

但轉念又覺理所當然:伊黃粱號稱續斷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覺疼痛的麻藥“死不知”之外,還須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絕空氣,令骨自行生合的金創秘方才行,否則傷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動刀時你正睡著,”耿照一邊笑,一邊打手勢:“沒能看到伊大夫變了什麼戲法,要不學了起來,以後我們倆就靠這帖金方發財啦!”阿傻嘻嘻傻笑,不住活動著雙手十指。

經雷勁活化肌,原本焦枯的表皮盡褪,新生的肌膚呈淡淡的粉紅,汗如嬰發般金細柔軟,指掌較常人略瘦,更顯纖長;靈活度自是遠勝從前,但仍看得出僵硬無力,提筆所書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筆活像蚯蚓動。

耿照拈起未乾的宣紙,但見墨跡縱橫,卻看不出寫的什麼。

“阿傻,你都寫些什麼字?”

“不是寫字,是畫畫。”他指著案上的一本寬冊,攤開的兩紙對頁各繪著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紅釉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頭著各式花朵長葉,姿態妍麗、勾描甚工,原來是一本花藝圖冊。

“伊大夫讓我畫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張。他說等我能畫得跟簿子裡一樣好,他便傳授我殺那廝的必勝之法。”耿照本想再說,瞥見月門外伊黃粱回頭就走,漱玉節以眼神示意他出來,隨即跟著消失在門之後。耿照按著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速度說:“你且安心靜養,別想這些。我過幾再來瞧你。”阿傻點頭,拈起筆管,又再度沉入那個只屬於他自己的、與世隔絕的無聲世界。

耿照出了小院,徑問伊黃粱:“大夫!他雙手筋脈才剛剛接上,一天要描一百張圖,難道不會太過辛苦?”伊黃粱冷笑道:“豈止辛苦?天雷涎畢竟是外物,強埋進體內,便似箭鏃留在裡,這一截異物密密地接著掌管知覺行動的筋絡,還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動一下,就像有無數尖針在裡戳了又戳,比死還難受。”耿照急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待他靜養恢復之後……”

“……成了個廢物再重新練過?你不煩,我還嫌膩歪。”伊黃粱怪眼一翻,搶白道:“他殘廢多年,筋早已定型,順著現有的脈絡再長一遍,仍是殘廢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費了。療殘愈斷,本是逆天之舉,你以為平平順順、舒舒服服便能達成麼?天真!”單手負後,風甩袖:“這只是個開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張工筆花藝圖,雙手的筋脈、肌也復原得差不多,可以開始學本事啦。他這個陰陽怪氣的子,很對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時間,好生學習花一道,就算嶽宸風那廝活轉過來,也能教他再死回去。”這下連漱玉節也不瞪大了眼睛,與耿照一齊脫口:“花?”伊黃粱一臉“你們這幫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讓他描花藝圖本幹什麼?要看得舒心,還不如畫宮圖算了。得好,殺人沒煩惱,豈不聞“如水東注,令人奪魄”?花爵九錫中別有天地,奧妙無窮,懶得同你們說!”漱玉節陪笑道:“每次聽大夫說話,總是這麼出人意表。”伊黃粱搖著大饅頭似的白胖腦袋,咕噥道:“天地萬物,莫不存道,百工技藝中以藝術為最高,連模擬飛禽走獸的姿態都能入武,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豈沒有值得借鑑之處?宗主,不是我說你,此間慧,你實不如雪貞矣!也難怪你那個女兒一點靈也無,看得人沒半點胃口,只想打她股。”漱玉節被他沒頭沒腦地訓了一頓,居然也不羞惱,嘆道:“先夫見背得早,都怪妾身家教不嚴,慣壞了孩子。唉!”忽聽背後一聲輕呼,聲音頗為耳,耿照轉過頭去,見一名身穿細白衫子的少女端了碗湯藥,雙頰暈紅、容顏俏美,睜大的杏眼裡除了驚詫之外,還透著一股莫名羞喜,更添麗,竟是阿紈。

“典……典衛大人!”漱玉節輕咳一聲,她才回過神,紅暈更是爬入領中頸,怯生生喚道:“宗主好,伊大夫好。”耿照見她氣紅潤,登時放心不少,笑道:“阿紈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我適才去看你,沒想卻撲了個空。”阿紈害羞極了,垂頸道:“我……宗主讓我來給伊大夫幫幫忙。我……我先去啦。”沒等耿照開口,低頭快步從他身邊走過,連湯藥灑了小半碗也沒發覺。

耿照聞言微怔,忽想起漱玉節的話,渾身一震。

這回伊黃粱卻老實不客氣地盯著阿紈的背影,搖頭晃腦了半天,口中嘖嘖有聲,還不時伸手比劃測量,彷彿在鑑賞什麼緻玩意。

“瞧她走路的模樣,已非處子,但破瓜不久,情滿溢,正是可人的時候。此姝不壞,很是不壞!”漱玉節笑道:“大夫滿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讓她好好梳洗打扮,為大夫侍寢。”伊黃粱搖頭。

“不忙,我還有些事要做,過幾天再說。有個盼頭,沉澱幾,品起來更加有滋味。”漱玉節優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識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貞歡喜。”她嘴上與伊黃粱說話,目光卻直對著一臉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有一絲難言的挑釁與示威,恍若一頭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