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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程萬里,約莫三十五六的年紀,生得豹頭燕髭、矮壯結實,兩側太陽高高鼓起,下馬上鞍身手矯健,絕非尋常軍戶。

他拍馬上前,與耿照並駕,低頭抱拳:“耿大人!我這匹“雪黃驃”是西北望朞之地的名種,腳力甚健。夫人若嫌顛簸,不妨將馬換與小人,也能走得舒坦些。”西山道北的望州、朞州為著名的產馬之地,名震天下的韓閥勁旅“飛虎騎”,其賴以衝鋒陷陣的良馬即取自二州。

程萬里的坐騎遠較常馬高壯,膘肥腿長、滑亮,一看便知是名種。對戎武之人來說,好的馬匹可能比一口神兵更加名貴,戰陣之上,神兵固可殺敵無算、克建殊功,良馬卻是立身保命的依憑,不能輕易予人。

耿照拱手謝過。

“多謝程兄美意。拙荊隨我一路北上,慣乘車馬,此間道路尚稱平坦,亦沒甚妨礙。”程萬里笑道:“如此甚好。小人便在後頭,耿大人若有什麼需要,喊我一聲便是。”

“程兄客氣啦。”程萬里“籲”的掉頭,又回到隊伍後頭。要不多時,另一名身背鐵胎巨弓的中年漢子策馬行來,與耿照錯身時僅微微頷首,不發一語,徑自到隊伍的最末與程萬里並轡,兩人亦未談。

此人也是衛士中直接受命於適君喻者,身分不同一般,耿照記得他姓稽,似是叫稽紹仁,所用之弓幾與一人同高,弓身非是竹木角材中夾入鐵脊,通體黑黝黝地回映著鈍光,竟全是鐵製,拿來當兵器也使得;若無兩三百斤的膂力,等閒拉不動此弓。

適君喻把稽、程二人調至隊末,用意不言自明。

耿照暗歎一口氣,低道:“一會兒我找個機會,放倒那背大弓的稽紹仁,咱們騎馬逃跑,最好引得程萬里追來,再奪他的黃驃快馬。”符赤錦依偎在他懷裡,咬嬌嬌一笑:“你拒絕那廝的提議,便是不讓他起疑心、暗生提防麼?”耿照擁得滿懷溫香,輕磨她白膩的頸背,笑道:“我的寶寶錦兒好聰明。”符赤錦縮頸呵笑,嬌軀乍軟,腿心裡溫膩膩一潤,魂兒都飛了,唯恐馬上失態,慌忙夾緊腿,著他臂上一擰,佯嗔道:“別亂來!這……這裡不行。再說我是“拙荊”,木柴一,典衛大人太過謬讚,拙荊可擔待不起。”耿照為之失笑。

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這個!心中柔情忽動,雙臂一緊,在她耳邊道:“我不怕嶽宸風。不……說不定見到他時,心裡還是會怕的。我在蘆葦灘邊與他手時心中就很害怕。但就算是心裡害怕,我也不怕面對嶽宸風,總有一天要打倒他的。”他貼著寶寶錦兒的面頰,飄動的鬢絲撓得他鼻尖有些癢。

“我不能讓你犯險,教你再落入嶽賊之手……連一丁點風險我都不敢冒。我們一定要逃,決計不能進城。”符赤錦搖了搖頭。

“我不怕。”

“我怕。”耿照低聲道:“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一定陪你回來誅殺嶽賊。那廝也是血之軀,只消佈置停當,一定能殺死他!我會讓你親手刺他最後一刀,再平平安安帶你離開。不必為此賭命,嶽宸風的死活,與你的人生無涉。”符赤錦嬌軀一顫,突然沒了言語。

耿照環著她見不著神情,正要貼頰細看,忽聽符赤錦低道:“我想……想親眼瞧瞧那廝的傷勢。一有機會,便一刀殺了他!”聲如碎珠迸玉,切齒之至,可見決心。

耿照聽得頭大,還未加勸,她又續道:“你莫以為我昏了頭存心送死,我不傻,莫說死得毫無價值,光是落入嶽宸風手裡,絕非是“生不如死”四字而已。你可知,嶽宸風有多懼怕那人?”下頷微抬,遙指前隊裡的驢車。

這點耿照也覺奇怪。

本以為鎮東將軍慕容柔是勇武奇英、疾風怒濤似的人物,如太祖武皇帝、虎帥韓破凡,身負絕世武功,所到之處甲羅列,刀兵簇擁,才能壓服猛虎般的嶽宸風。誰知廢驛中一見,竟一副弱不風的病容,看來連遲鳳鈞都比他身子強健,神飽滿得多。

撫司大人若然鎮不住嶽宸風,慕容柔卻又是憑什麼?以他身邊軍士武人的能為,一百個慕容柔都教嶽宸風給殺了,說岳宸風是忍耐圖謀,勉強有些道理,“懼怕”云云委實太過,難以讓人信服。

“不,不是圖謀忍耐,他是打自內心地畏服那人。”符赤錦輕道:“這點連我也不明白是為什麼,但據我側面觀察,嶽宸風超乎想象地畏懼著他,他是真的盡心竭力為鎮東將軍辦事,如犬狗討好主人。如非萬不得已,他決計不敢不來。”

“你的意思是……”

“他必定傷得很重。誰能傷他?怎能傷他?又將他傷得如何……這些,難道你不好奇麼?”她斜頸嫣然,微勾的嘴角抿著一抹淘氣:“有鎮東將軍在場,嶽宸風乖得貓兒也似,這是深入虎的大好機會。他決計不敢教慕容柔知曉五帝窟之事,我若突然現身驛館,且看是誰嚇得魂飛魄散!”耿照遲疑起來。

“萬一……”

“沒有萬一。便有萬一,也壞不過現在。”符赤錦怡然笑道:“你道那程萬里平白無故,幹嘛換馬給你?我幼時在紅島有匹小馬,也是西北名種,我爹請了位馴馬西席,不管小馬跑出多遠,一聲長哨,它便即回頭,哆嗦都不多打一下。此乃“請君入甕”之計。慕容柔不但沒理由對付你,說不定還有些喜歡你;嶽宸風他們無論做什麼,都不能與將軍之意相牴觸,那隻好讓將軍自己,把矛頭指向你啦。”耿照登時恍然大悟。

他自報了家門姓字,就算順利逃跑,除非此生再也不歸影城治下,否則鎮東將軍一紙公文快馬遞去,隨時都能將他提回,逃跑乃是天下至愚之舉。現時他對將軍夫婦有恩,以讒言謗之,恐怕被慕容柔看穿,若是耿照自己中途逃跑,以將軍之多疑,便有機會能顛倒黑白,反客為主。

大隊甫動,不曾與人通過消息,嶽宸風也不可能預見今晚諸事,此計必是出自適君喻。耿照喃喃道:“我見他豪邁磊落、指揮若定,端是青年英傑,不想卻如此工於心計!”符赤錦笑道:“是我家夫君心如朗月,一片光明,猜不透小人心機,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這等卑鄙下的心思,就給“拙荊”好啦!”他被逗笑了,摟了摟懷中玉人,嘆道:“寶寶錦兒,你真是聰明。若沒你在,我險險中了他人算計。”符赤錦雙頰暈紅,心裡甜絲絲的十分受用,故意板起面孔,輕擰他手臂,咬牙狠道:“知道就好!你要再說拙荊什麼的,下回人家問:“哎呀,耿大人如此英明神武英雄了得,是你什麼人哪?”我便回答:“沒什麼沒什麼,家中賤夫而已。”聽見了沒?”耿照“噗哧!”失笑,背脊弓如活蝦,抖得差點從馬背滾下,兀自咬牙忍耐。符赤錦自己亦“咭”的一聲,連忙雙手掩口,雪綿似的溫軟嬌軀倚著他厚實的膛不住輕顫,兩人貼面並頭,遠望便似一對新婚的小夫裡調油、如膠似漆,再也自然不過。

驢車上的沈素雲遠遠望見,不幽幽嘆了口氣,放落布簾,垂首不語。慕容柔縮在車廂一角,環著厚重的貂裘,正自閉目養神。兩人自上車以來莫說談,就連目光也未曾稍對;人前人後,均是一般的冷淡疏離。

穿雲直衛護著車輛抵達越浦城下,適君喻持了將軍手諭,喚醒城將開門。

那輪值的軍官一見鎮東將軍的朱印,嚇得差點暈死過去,慌忙開門放行,只差沒伏地送遠。其時夜已深沉,經過整天的折騰,慕容柔面上難掩倦,騎隊徑往驛館馳去。

驛館的烏漆大門映入眼簾時,耿照這才有了“重入虎”之--無論真傷或偽詐,嶽宸風就在此間,到得此際,已是無路回頭。符赤錦的掌心沁出薄汗,驀地小手一緊,原來是被耿照的手掌所覆,她倚著他結實的膛,任由馬匹緩步載入;身後咿的一聲牙酸漫響,厚重的烏漆木門重又閉起,漆黑一片。

車馬一入驛館,適君喻便派稽紹仁領一隊接管前後門戶,劃出將軍起居範圍,撤去原有的婢僕侍衛,全由穿雲直衛取代;有擅入區者,不問身分一律格殺。畢竟鎮東將軍遭刺客埋伏,此事非同小可。

穿雲直的衛士人數不多,無法涵蓋迭屋重院的偌大館區,居中的明間大堂既是接見賓客的主要場合,自須優先劃入衛,慕容柔與沈素雲夫婦和衣於堂內稍事歇息,以便集中人力保護。程萬里率一隊武裝衛士,領著瑟香、姚嬤至後進整理廂房,沿途所經處亦留人把守,堪稱滴水不漏。

耿照見適君喻調度井然,手下辦事利落,不佩服:“都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嶽宸風那廝一介布衣,不涉軍旅,看來這適君喻的戎事之師,竟是鎮東將軍慕容柔。”適君喻命人取出自攜的糧食酒水,均是乾飯、脯一類,呈上慕容柔夫婦。

“將軍,此際夜深,難以外出採買新鮮的菜蔬,埋鍋造飯,請二位先以乾糧果腹。館內的食物並不安全,君喻認為還是莫食用為好。”慕容柔點頭道:“你考慮得極是。”隨手撕了一條鹽醃的乾送入口中細嚼,和水徐徐嚥下,神情看似半點食慾也無,仍勉力吃喝,只是不動酒囊。沈素雲見盛著食物酒水的木盤端至眼前,低道:“我不餓。”靠著椅背垂斂彎睫,嬌靨寫滿了旅途風霜,體力已至極限。

耿照“夫婦”是將軍的座上嘉賓,自也分到了乾食水做為款待。耿照正斟酌著出言婉拒,腹中卻“呱--”的一聲枵鳴起來,才想起自己整未食。沈素雲被逗得噗哧一聲,神都來了,慕容柔亦微微一笑,淡然道:“兩位請用,不必客氣。”符赤錦美眸滴溜溜一轉,笑地福了半幅,垂頸道:“多謝將軍。”從盤中撕下脯與耿照分食,正是慕容柔取剩的那一塊。耿照恍然:“就算嶽宸風親來,也不敢對鎮東將軍下毒。”接過入口,又取慕容柔用過的水囊斟了滿杯,與符赤錦一同享用。

須臾間,那將軍的貼身刀衛任宣扶刀而入,躬身稟道:“大人,嶽老師求見。”李遠之攙著漆雕利仁起身,適君喻也了出去。耿照與符赤錦聞言一震,四目相望:“來了!”不由全身緊繃。

慕容柔拈袖輕揮,抬頷道:“快請。”一振襴袍,霍然起身。將軍離座,耿、符二人也跟著站起來,手掌握,汗觸既溼又冷。全場只有沈素雲一人端坐不動,這會兒倒是向從人招了招手,從木盤中取了小片脯入口,又飲了杯清水,神遠較前度健旺。

門外潑啦一聲,烏翼般的黑氅鼓風獵獵,一條魁偉的影子跨入高檻,瞬間彷彿廳外炬焰皆絕,不知是被昂藏拔的身形所阻,抑或被黑霾似的絨氅噬。

眼前乍黑的錯覺不過一霎,嶽宸風進得廳來,單膝跪地,垂首道:“屬下有失遠,請將軍恕罪!”聲音宏亮,震得眾人氣血翻騰,哪有半點受傷的模樣?耿照與符赤錦換眼,面上俱是一白:“莫非……這是陷阱?”反手按住神術刀,以防嶽宸風暴起傷人,神繃至極限。

“起來罷。”慕容柔細細打量了幾眼,徑自坐下。

“聽說岳老師身子不適,我瞧不像啊!”嶽宸風自行起身,似乎不覺尷尬,旁人亦習以為常。

他虎目一睨,光自耿、符二人面上掃過,詫異不過轉瞬之間,嘴角旋即綻出一抹狠笑,抱拳嚮慕容柔稟報:“屬下前巡城之際,遭遇一名江湖異人襲擊,受了點傷,現已無甚大礙。多謝將軍關懷。”慕容柔似是饒富興致,俯身道:“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傷到嶽老師?”嶽宸風道:“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所在多有。我也不知那人是何來歷,一時不察遭受暗算,這才吃了虧。”慕容柔點點頭,淡然道:“坐罷。我在城外遭遇刺客,嶽老師亦同時受到襲擊,看來這幕後之人也算有心了。幸有影城耿典衛夫婦相助,此番才能脫險。”嶽宸風坐到耿、符對面,虎目迸光,微笑道:“典衛大人上回在影城出手幫助嶽某,今又救了敝上,與將軍府真是有緣。這位……便是耿夫人麼?”耿照淡然道:“嶽老師客氣。這位正是內人。”嶽宸風笑道:“果真是郎才女貌啊!耿大人豔福不淺,嶽某好生羨慕。”階臺之上,沈素雲聞言蹙眉,投來責備的視線,似怪他出言無狀,好生無禮。

嶽宸風淡淡一笑,拱手道:“屬下是江湖人,言語不當處,還請夫人海涵。”沈素雲面無笑容,平平道:“不怪嶽老師。但耿夫人於我有救命之恩,耿大人亦有官職皇命在身,嶽老師說話時,可得謹慎些。”

“屬下明白。”慕容柔忽道:“任宣,今遇襲之事,你且與嶽老師說一說。”年輕的刀衛俯首道:“屬下遵命。”便將遭天羅香、集惡道圍困,又遇鬼先生率黑衣刺客偷襲之事說了。這段適君喻也是頭一回聽到,慕容柔讓任宣公開說明的用意,自也是為了讓他知曉。

果然適君喻聽完,眼角餘光不由得瞟向嶽宸風,雖只一瞬,卻逃不過鎮東將軍的銳利鷹眼。慕容柔摩挲著光滑的棗木扶手,婦人般姣好的彎睫低垂,淡然道:“七玄外道不惜犯險,率眾包圍本將軍,只為索要妖刀赤眼。我心中甚疑:那赤眼刀應該在我手裡麼?”嶽宸風不慌不忙,起身拱手。

“啟稟將軍,赤眼偶為屬下所得,正要獻給將軍。賊人不知從何處打聽到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