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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屬至陽至剛的武學,專克陰體,百餘年來不曾聽聞有人練成。這殷橫野看似四十出頭,若練得道義光明指、皇極經世功,可說是滄海儒脈百年來首屈一指的奇才。
眸中的猶豫僅一瞬,卻逃不過殷橫野的眼睛,他淡然一笑:“聶冥途,你且放了大師,我保你今全身而退。”武登庸阻道:“夫子且慢!集惡三冥罪大惡極,不可再縱入江湖,為禍武林。”殷橫野劍眉微挑:“奉兄之意,便是他放了大師,也不能饒?”武登庸嚴肅點頭。
“正是!一樁歸一樁,不可混為一談。”聶冥途何等城府,聽得幾句,登時心底雪亮:“武登庸想要救人,但此情此境,卻無出手不殺的把握,為守誓言,只能盼窮酸出手。那死窮酸卻要老和尚廢去昔誓言,這才願意相救,故意擠兌老子,好教老和尚吃點苦頭。”大笑:“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拉“天觀”七水塵墊背,死了也值!”指爪用勁,便要撕開老和尚的喉管!
命一瞬,武登庸囿於誓言無法出手,卻絲毫不亂,幽影中一雙鋒銳如刀的炯炯目光望向殷橫野,賭的是他舍不下憑空消失的凌雲頂;但殷橫野竟也不動,雙目直勾勾地望向聶冥途,賭的是他決計不會毀掉這張保命符。
而聶冥途的賭注則更為簡單。兩大高人不動的瞬間,他挾著七水塵身疾退,飛也似的朝光源退去!
武登庸與殷橫野仍是不動。
聶冥途正覺有異,忽聽七水塵一聲長嘆:“兩位施主還舍不下凌雲頂麼?”枯指摸上聶冥途的腕子,指尖的觸冰涼乾燥。聶冥途驟然脫力,詭異的痠麻一路蜿蜒而上,剎那間走遍全身;回過神時,已單膝跪地、動彈不得,而身前的盲老和尚僅僅是觸摸了他的右腕而已。
殷橫野笑顧武登庸:“奉兄,我早說啦,大師自始至終,都在耍賴。”武登庸沉默片刻,對七水塵道:“大師今若無代,庸難以心服。”七水塵點了點頭,嘆道:“也罷。二位俱是才智絕頂,老衲躲得一時,終歸難躲一世。老衲的謎題只有一個,二位誰能回答,便算勝出;若兩位俱都能答,則都算是贏。”十年苦尋,只為這一刻。兩人皆無異議,摒氣凝神,靜待七水塵出示謎面。
老和尚閉著已盲的雙眼,淡然道:“請二位回答我,凌雲頂何在?”殷橫野與武登庸面面相覷,聶冥途卻幾乎要笑出來:“姓殷的所言無差,老和尚果然賴皮到了家。他二人若能重回凌雲頂,何必苦苦找你十年?”潑啦一聲,殷橫野隔空擊水,舞袖嘆息:“十年來,我常夢到和尚語出機鋒,夢中所問無有不知,只有這個謎難以解答,寐間屢屢驚起,不想今居然成真。”七水塵轉向武登庸。
“將軍亦不服麼?”武登庸默然片刻,低聲道:“庸所學不如大師,十年來絞盡腦汁,鑽研奇門遁甲五行術數,始終不知大師之術,何以能令偌大的凌雲頂消失不見。大師此謎,庸不能解。”
“但將軍並不心服。”七水塵微笑。
“大師所言甚是。庸……心不能服。”七水塵淡淡一笑。
“既然兩位都不服,再重新比過罷!二位想怎麼比?”
“且慢!庸有一事,還望大師釋疑。”
“將軍但說無妨。”武登庸沉片刻,緩緩開口。
“十年前大師初渡紅塵,乃為阻止凌雲頂出世;今故作市井潑皮之行,仍是不寶頂現世。庸不明白,就算大師施展神通,藏起了凌雲頂,世人仍不會放棄尋寶探秘,循環爭端,永無休止。大師花了偌大心力,卻只是白費工夫,令人費解。
“我想了又想,只能認為大師阻者非是“尋寶”,恰恰是凌雲頂自身。庸雖不才,實想一見,大師所懼者究竟為何?”七水塵含笑點頭,出讚許之。
“將軍慧見,非同凡響。將軍所說的一點也沒錯。”斂容肅道:“凌雲頂上的東西,遠遠超過此世所知,一旦現世,不管落入誰人手裡,普天之下,都將同陷浩劫!除非有人勝過了老衲,興許即有一窺其秘、不受惑的本領,屆時,寶頂方能現世而無虞。這便是老衲無論如何,非勝不可的理由。”饒有深意地頓了一頓,似乎意有所指。
武登庸陷入沉思,一時無語。
殷橫野朗笑道:“大師說得極是。十年前你我三人連鬥七天七夜,文略、武功、術數、奇門……樣樣都難分勝負,比無可比,大師才了一手“納須彌於芥子”的奇術,將我二人移出凌雲頂,從此再也找不著、回不去,彷彿世上未曾有過此一寶地。
“今若是再比文武術數,我等仍要敗於“納須彌於芥子”之下,不妨換個比法兒。”七水塵單掌一立,俯首抵額。
“願聞其詳。”
“集惡三冥乃是世間罕見的惡徒,作惡多端,黑白兩道莫不頭痛至極。”殷橫野笑道:“按照奉兄的意思,除惡務盡,三人今定要伏法,可惜在大師的誓言之前,堂堂刀皇竟不能出刀誅,著實令人扼腕。”武登庸微微一哼,沉聲道:“聽夫子的話意,似也無意代勞?”殷橫野手捋須莖,朗笑道:“我本不好殺。再說了,便是窮兇極惡的匪徒,我也不殺無由抵抗之人;若一次解了三人制,我亦無取勝的把握,無論走脫了哪一個,皆非武林之福。這個難題,興許大師有解?”七水塵垂落疏眉,搖了搖光禿的腦袋。
“老衲也不殺人。”
“既然如此,咱們就比這個。”殷橫野笑道:“三名極惡之徒,分與我等三人,不能殺、不能放,不能殘其肢裂其體,或施以其他非人非善之手段,能令其去惡從善者,便算是贏啦。兩位意下如何?”七水塵微笑道:“有教無類,本是儒門事業。殷夫子這回揀了個取巧的題目。”殷橫野哈哈大笑,撫須道:“此法門乃大師所授,我不過是現學現賣,新鮮熱辣。”武登庸卻沉默不語。
三人之中,七水塵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殷橫野雖是儒門九通聖之首,號稱天下武儒派數百宗門的領袖,但在“終生不使一人”的誓言之前,也無法再參與門中事務,索隱遁山林,成了閒雲野鶴。
但武登庸卻是北關道十萬兵的總指揮,半生出入行伍,帶著一名武功高強、心殘毒的道冥主,既不能殺又不能放,還得想方讓他轉,變成一個善良好人,這簡直就是一場惡夢。
殷橫野笑道:“奉兄不妨將南冥惡佛囚在這桅杆山上,以天然巖窟為籠,澆銅鑄鐵為檻,刨出地下泉解其渴,以地底的爬藤土療其飢,令晨鐘暮鼓、經聲梵唱洗滌其心;公餘閒暇走一趟越浦,瞧瞧他想通了沒,順便遊山玩水,豈不美哉!”這樣骨的譏嘲並未怒“刀皇”武登庸,沉默只是為了凝神思忖,找出贏得賭局的門徑。他秘密離開平府已有數,他無法繼續在此地耽擱;這場賭局對他最不利處,恰恰便是“時間”。
就算真的無計可施,只能佈置一處囚籠關人了事,仍須花上幾天工夫。北關軍情非同小可,眼下雖無大患,然而十萬大軍的總指揮忽然消失無蹤,既未向兵部告假,幕府之內也無人知其下落,一旦軍中有事,後果不堪設想。
七水塵嘆了一口氣。
“這個賭法兒倒也新鮮。將軍若無異議,便這麼說定啦。”
“庸自當從命。”端坐幽影中的魁偉男子點點頭,猶如一座沉肅的巖山。
聶冥途身子被制,聽三人你來我往,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彷彿威震黑白兩道的集惡三冥只是三枚籌碼,不由火起:“好哇你們三個混蛋!今恥辱,老子他必定加倍奉還!”熱血一衝,忽又能動了,指爪一收,獰笑道:“惹上老子,你們都別想賭啦!”變生肘腋,武、殷二人齊喝:“大師!”已救之不及。
七水塵雙掌一翻,鐃鈸般灌風合起,“呼”的一聲,扣住聶冥途雙耳腦後,嘆息道:“施主語惡、視惡、行惡,執之深,唯此可解!”掌中忽綻豪光。
聶冥途只覺熾熱難當,腦袋彷彿被一隻燒紅的鐵箍罩著,老和尚炙燙的指掌黏著頭顱嘶嘶作響,剎那間五俱失,痛苦難以言喻;慘叫聲中,眼前只餘一片沸滾的如血赤紅……
◇◇◇“我清醒後,人已在蓮覺寺。”聶冥途冷笑:“妙的是,將我囚在寺中之人,竟是“刀皇”武登庸,而非是老和尚。看來在我昏時,那王八仨互換了履行賭約的對象,老子不知怎的,便落到了武登庸手裡。”
“三十年來,狼首便被囚在蓮覺寺中?”陰宿冥忽問。
聶冥途明白他的疑惑。
“照蜮狼眼”是何等人物,連“隱聖”殷橫野都說要以險窟澆鐵囚之,蓮覺寺是什麼龍潭虎,竟能關了他整整三十年!老人冷冷一笑,淡然道:“武登庸將我囚在一處名喚“娑婆閣”的地方,那閣子裡機關重重,常人難以出入。
“當老和尚以一招“梵宇佛圖”暗算我,之後老子體內陽氣大盛,不住侵蝕我所練的青狼訣神功。武登庸臨走前代了人,每隔三才給我送一次飯,只擺布些清水菜蔬、五穀雜糧;青狼訣的陰寒功體得不到血營養,最後全被老和尚的純陽氣勁毀去,一身功力付諸東,形同廢人。
“誰知天不亡我,我陰錯陽差得了老和尚的一部佛門奇功,三十年來潛心修練,竟爾大成。《役鬼令》神功再怎麼厲害,卻只能剋制陰功體,豈奈我何?”陰宿冥恍然大悟。聶冥途的一雙青黃眼捕捉著他油彩下的神情變化,冷笑道:“你師傅從沒向你提過當年之事?”
“聞所未聞。”
“所以,你也不知你那死鬼師傅究竟是落在何人之手,又是如何逃脫?”陰宿冥搖頭。黑衣蒙面的老人細撫白骨王座的光潔扶手,翹著二郎腿單手支頤,半晌才輕聲哼笑:“這就妙了。”
“狼首之言,本王不明白。”
““凌雲三才”名列天下七大高手,武功高得很,可集惡三冥也不是吃閒飯的;單打獨鬥,我三人縱不能勝,難道還逃不了麼?”
“狼首以一敵三,失風被擒,那是他們勝之不武,無損狼首的威名。”陰宿冥微笑道。
聶冥途冷笑:“你說話不必夾尖帶刺。三道冥主一齊離開棲亡谷,不約而同單獨行動,在蓮覺寺的附近分別遭了暗算……這事裡透著一股蹊蹺。更別提點玉四塵、妖刀,還有“凌雲三才”二度聚首等巧合。
“我一直在想:有沒有可能,蓮覺寺只是一處心佈置的戲臺?臺上來來去去的戲子--點玉四塵、那倆青年人,甚至“凌雲三才”,都是有人心設計,為了某種目的,一一被引到桅杆山蓮覺寺,不知不覺合演了一臺子好戲。”
“狼首的意思是……”
“我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想了三十年,只得一個結論:在我們三人之中,必有一個是內賊。”聶冥途冷冷道:“老子非是運氣不好,一傢伙撞上了三個武功超卓的混賬老王八;這一切都是某人心設計的結果,引得我們各自落單,卻恰恰遭遇難以想象的對手。”陰宿冥總算明白過來,一拂膝上金線斑斕的五彩橫襴,冷然道:“妖刀之約乃是家師所訂,狼首之意,是懷疑先門主賣了狼首與惡佛?”聶冥途嘿的一聲,隨手輕撣膝腿。
“那倒不是。我只確定這事兒決計不是我自已乾的,三十年來,我對你那死鬼師傅與惡佛的懷疑無分軒輊;他二人中無辜的那一個,想來也未必信得過我。說到底,起頭之人,未必便是設下圈套之人。”他怡然笑道:“一直到你今夜出現,我才終於肯定: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師傅搞的鬼。他,就是那個背叛同僚、出賣宗門,只為一已之私,夾著尾巴三十年,甘做他人走狗的無恥下作!”
“放肆!”陰宿冥一拍扶手,按劍起身:“聶冥途,你莫以為《役鬼令》不能處置你,便含血噴人,恣意汙辱本道先門主!”聶冥途乜著一雙黃綠眼,蔑笑道:“你若不是木牛蠢驢,又或摔壞了腦子,便知老子所言非虛。這三十年來,狼首、惡佛絕跡江湖,畜生與惡鬼兩道灰飛湮滅,為何只你地獄一道遠走高飛,保存實力?”陰宿冥一時語,竟也答不上來。
聶冥途得理不饒,撐著白骨扶手振衣而起,咄咄人:“你師傅是從何人手裡逃脫,那人又為何棄賭約於不顧,任你師傅在暗中發展勢力?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倆早已串通好了!那人為你師傅剷除異已、令三道復歸於一,你師傅為他隱世三十年,這便是“棄惡從善”!”陰宿冥怒不可遏,偏又難以辯白,盛怒之下連跨幾步,戟指駁斥:“你……胡說八道!”密室之中,耿照看得一凜:“糟糕!他怎麼老中同一條計?”果然聶冥途趁他氣昏了頭,驟雨般的“薜荔鬼手”自袍下翻出,陰宿冥先前招架不住,這下倉促遇襲,更為不利,眨眼沒入一片彌天指影,周身嗤嗤有聲,不住迸出碎綢血霧,袍內“御寶甲”未能覆蓋之處,俱成了剜凌遲的破綻痛腳。
陰宿冥抑著喉間一口溫血,正身,驀地氣息一窒,脖頸已陷狼爪。
聶冥途眼一翻,將鬼王繪滿油彩的殘面提至眼前,驀地鼻尖歙動幾下,微錯愕:“咦!這是……”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