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風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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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西婭,你該不是已對他獻過殷勤了吧?”周圍鬨笑起來,侍女們紛紛拿象牙摺扇敲打那個年輕同伴“你這個小蕩婦,連羿也不放過?怎麼,你吻過他麼?他頭盔下的那張臉英俊麼?”
“胡說什麼啊!”那個活潑輕佻的侍女白了同伴一眼,不快地轉過身“你自己吻去!”
“噢…原來他真是個瞎子,竟然拒絕了我們的西婭!”大家歡快地揶揄起來“看來羿除了公主殿下外,是對任何女人都不看一眼的啊。”——皇宮裡的年輕女孩聚在一起,總是免不了討論這些話題,說來說去都離不開宮裡的男子。而西婭是侍女中最美貌的一個,她格活潑,舉止輕佻,和宮中多位侍衛關係曖昧,甚至還誇耀自己和大皇子有過一夕水之歡,卻在羿那裡吃了一個閉門羹,此刻無意說漏嘴成為了姐妹們的笑柄,她心裡立刻如潑了一勺油,怒火烈烈燃上來。
“呵,我就不明白,為什麼西澤爾殿下不吃羿的醋?”她刻毒地嘀咕了一句。
“西婭!”蘇婭嬤嬤驀然沉下了臉,厲喝一聲。
所有唧唧喳喳的侍女們都被嚇了一跳,頓時停下了手裡的活,大氣也不敢出。
然而被方才那一頓嘲笑撥起了心頭的火氣,輕佻放肆的西婭欺負蘇婭嬤嬤平的好脾氣,所以不但沒有收斂,反而反相譏:“得了吧,嬤嬤,誰不知道他們兄妹倆的事?公主從高黎一回來,二皇子就丟下新娶的純公主,不分白天黑夜往這邊跑,大家可都看在眼裡!我說,公主實在是一個絕代尤物,連親生哥哥都…”
“啪!”一個耳光忽然落到了她的臉上,打斷了她後面所有的話。
西婭吃驚地連連後退,駭然發現平一貫慈祥卑微的嬤嬤忽然間變得猙獰——彷彿一隻老母雞抖開了全身的羽,怒氣衝衝地面對著危害自己孩子的人,眼裡充滿了可怕的攻擊和憤怒。
那一瞬,西婭冷靜下來了,明白自己一時嘴快,觸及了一個多大的忌。
“饒恕我!”她陡然拋開了手絹,跪倒在蘇婭腳下“嬤嬤,饒恕我!”
“用麻核堵上她的嘴,給審判所處置。”蘇婭嬤嬤冷冷開口,她一字一句,怒視著所有人,說出可怖的宣判“割了她的舌頭。”那一群侍女噤若寒蟬,三月的風彷彿忽然凝結。御花園裡到處開滿了玫瑰,芳香令人沉醉。
羿坐在水池邊上,抱著自己的劍,看著那個女孩。阿黛爾坐在花徑中間的白大理石椅子上快樂地四顧,一朵一朵嗅著怒放的玫瑰,不時出微微的笑容。那種笑容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小公主的時候,那時候,她只有九歲。
他嘆了口氣。從高黎國歸來後,公主就再也沒有這樣快樂地笑過了。
她是一個極美的女孩,不笑的時候靜美如阿爾彌遠山上的初雪;笑的時候卻極其璀璨,如雲上最燦爛的陽光——看過這樣的笑容,又有誰會相信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卻揹負著種種匪夷所思的惡名呢?
教皇和女巫的私生女,被母親下毒和詛咒,與親哥哥的不倫之戀,害死自己的丈夫並導致了高黎國的滅亡…無論哪一項罪名,都足以讓世俗輿論將她置於死地。
然而,她卻還能夠保有這樣的笑容。
“羿,你知道麼…我好害怕。”阿黛爾忽然嘆了一口氣,怔怔地看著滿園盛開的玫瑰“東陸那麼遠,我怕這一次是再也無法回家了。要知道,上次在高黎王宮裡,我就差一點等不到西澤爾哥哥。”聽到那個名字,羿的眼角微微一跳,有細微的冷峭輕蔑之一掠而過。
“不要怕。”羿沉默了一會,用手勢回答她“有我在。”
“那麼,你願意和我一起去胤國麼?”她小心翼翼地問,滿懷期待。
“當然。”他按劍屈膝在她面前跪下,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在這樣回答的時候,他眼裡湧現出某種可怖的黑暗殺氣,身側的長劍在鞘中發出了低沉的長鳴。
當然願意…當然願意!為什麼不?就算重新踏上那一塊土地對他而言不啻於酷刑,每一步都會像踏在火紅的炭上,每看一眼都會如針扎入眼裡——但是,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回去?
自從淪為奴隸後,他無數次想到過死,卻從未想過自己還有機會返回東陸,可以再度觸及那些血淋淋的往事,那些死去的靈魂和活著的死靈魂,以及那片被血浸染的土地。
“太好了!”她卻毫無覺察,開心得像個孩子“你本來就是東陸人,對吧?這次回到故土去,你也很開心吧?羿,你是胤國人麼?”羿緩緩搖了搖頭,手握緊了長劍,指節用力得發白。
“那你是哪國的人呢?”她忍不住好奇,連聲追問“晉國?越國?衛國?吳國?還是其他小國?”她一口氣報出了東陸五大國的名字,然而羿出乎意料地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唉…你不肯說,那就算了。”阿黛爾也沒有追問,只是嘆了口氣“只是既然你不是胤國人,到了那裡,我們都會變成聾子和啞巴呢…”羿重新抬起頭看著她,打了一個手勢。
“真的麼?你說東陸國家的語言都是相通的?那太好了!”阿黛爾歡喜地笑起來“到了那裡,你就能成為我的耳朵了?”他將手按在甲上,慎重點頭。
“謝謝你,羿!”阿黛爾踮起腳湊過來,在他冰冷的頭盔上印下一個吻。他卻下意識地側了一下身子,阻擋她這種孩子氣的親切表示,苦笑著用眼神示意:“公主,你已經不是九歲的孩子了…不要再這樣。你不能觸碰一個奴隸,這會讓教皇和皇子不高興。”阿黛爾撇了撇嘴:“可他們現在又看不見。”羿笑了一笑,將手按在劍柄上,轉頭看向水池的另一端。在他轉過頭的瞬間,密密的九重葛簌簌一動,彷彿有什麼沿著牆角迅速地遠去。
“啊,那裡有一隻貓!”她吃了一驚。羿角浮起一個冷笑,搖了搖頭:“不,那是一個影守,非常強的影守。”
“是監視我麼?”阿黛爾臉微微一變,失聲輕叫。
“或許是監視,或許是保護。”羿用手勢簡短地回答,眼睛裡有冷銳的光。阿黛爾公主雖然只有十八歲,但她不僅是教皇的公主,高黎國的女王,很快又要是大胤的皇后了…如果再有刺客接近她的身邊,就會破壞如今整個天下的局勢。
——或許,這就是當年教皇在競技場上特赦了他的原因吧?
“是…是父王派來的麼?”她低聲問。羿頷首:“或許是教皇,或許…是西澤爾殿下。”少女呆住了,沉默下來,眼睛裡又湧起了那種與年齡不相稱的茫然和哀傷。她在陽光下抬起下頜,怔怔地看著頭頂高曠的藍天。東方吹來的季候風在翡冷翠上空吹拂,整個國度都沉浸在一種夢幻般的芳香裡,彷彿童話一般虛無縹緲,幾乎讓人忘記了這個世上還有戰爭和權謀。
然而,她看到那些玫瑰的花瓣被風捲起,飄零了滿天,在風裡漸漸枯萎。
“好吧,既然所有人都希望我去,那麼,我就只有去了。”阿黛爾喃喃著“反正我已經嫁過一次,再嫁多少次也都是一樣——我已經是一個不祥的寡婦了。”羿沒有回答,彷彿也不知如何安她。
“回去吧。”他沉默了片刻,打了一個簡短的手勢。阿黛爾原本高昂的興致已經漸漸衰微,她默然地點了點頭,任憑羿將她抱起,從開滿了玫瑰的巨大花園裡走過。清晨的光很好,宛如瀑布一樣從高曠碧藍的天上傾瀉下來,沐浴著蒼白美麗的貴族少女。她是如此的光彩奪目,令滿園的玫瑰都剎那失去了光彩。忽然間,羿覺阿黛爾顫了一下,身體一下子僵住。他詢問地看向她,卻發現她的眼睛盯著花園另一頭的圓形拱門,出一種奇特的表情:“羿…羿,那邊是什麼?是什麼東西在晃動?”不同於花木蔥蘢的花園,門外是巨大的凱旋廣場,鋪滿了光潔整齊的方石。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照得廣場上一片白花花,宛如煙霧蒸騰。從花園裡逆光看出去,那座拱門彷彿發著光,門外是一片刺眼的白。
然而阿黛爾拼命地拉住他的頭盔的尖角,迫使他朝著門外走去,她的聲音變得扭曲:“那是什麼?羿?有什麼東西…天啊,我看到有什麼東西想要闖進來!”
“沒有人。”羿看了一眼門外,回答。刺眼的光下,廣場空空蕩蕩,寂無人聲。在翡冷翠這樣的聖地裡,誰敢在教皇唯一女兒的宮外擅自徘徊,都會被砍去雙足的。
“不,不…你沒聽見麼?你沒聽見麼?”阿黛爾卻是戰慄起來“有人在哭…有人在哭啊!好多人…那些聲音,呀,那些聲音真讓人害怕!”羿朝花園側門走去。忽然,他彷彿想起了什麼,臉霍然變了,他止住腳步想往回走——然而,已經晚了。他下意識地抬起一隻手,遮擋在少女的眼前,試圖阻止她的視線。
然而,她還是看見了——空蕩蕩的廣場上,林立著兩排高大的凱旋柱。然而在那些象徵著神權和王權的柱子上卻吊滿了一個個死人——那些屍體的形狀極其可怖,彷彿被一種奇特的烈火焚燒後,由內而外地萎縮起來,縮成一團,臉上殘留著最後一刻的恐懼表情,就這樣被血淋淋地吊在聖泉殿前的廣場上,在強烈的光下靜靜懸掛。
充滿了玫瑰香味的風將血腥味掩蓋。有一具屍體被吹得轉過了臉,正對著門口的少女,那屍體缺失了下頜的臉彷彿在大笑,眼珠裡卻出極端恐懼的神。
阿黛爾定定地看著那張臉,頓了片刻,然後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捂住了耳朵。
“不,不要笑!”她狂亂地低語“別進來!別拉住我…羿,羿!哥哥!哥哥!”羿抱緊了她,迅速從門口退回,他騰出一隻手將花園側門死死關上。他臉蒼白,彷彿自責似的捶了一拳拱門,將那個發抖的少女緊緊抱在懷裡——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居然忘記那些高黎刺客的屍體還被掛在宮外示眾!
“不,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因為驟然的刺陷入了短暫的亂,捂住了眼睛,尖聲大叫“不要跟著我…不要跟著我!”
“別怕,別怕!”羿用手勢不停安她,抱著她大步地離開花園,她則如孩提時代一樣伸手側抱著他的頭盔,將身子貼在他耳畔,驚懼地看著那一扇緊閉的門,彷彿那裡真的有無數鬼魂聚集在門外,啾啾而來。
剛走到迴廊下,旁邊的樹叢裡又有一聲簌簌的響動,素馨花的枝葉在搖晃。正當阿黛爾以為又是那個影子般的守衛到來的時候,羿卻忽然將手按上了劍柄,側過身,一步將她擋在了後面:“小心!”
“譁”的一聲,一瓶體面潑來,飛濺他滿身。
“魔鬼!魔鬼的孩子!”躡手躡腳從花樹裡出來的女人尖叫起來,一手握著一個空了的聖水瓶,一手指著阿黛爾,那女人蒼白消瘦的臉上有著一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她厲聲大叫“快在神的面前化為血水吧!不要再帶來更多的死亡和災禍了!魔鬼的孩子!”阿黛爾剛平靜下來的臉瞬間褪盡了血,她顫抖得無法說話。
“莉卡嬤嬤!”她看著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顫聲低呼。那個女人一頭棕發,四十多歲的年紀,穿著破破爛爛的宮廷裝,戴著一頂歪在一旁的兜帽,臉歪口斜,手足不停地搐,似乎得了某種瘋病,然而她說出的話卻清晰有力。她冰藍的眼珠彷彿玻璃球一樣地滾動著,嘴裡連珠炮一樣念出一串咒語:“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來了!看啊,看她的眼睛!”阿黛爾顫抖著抓緊了守護者的手,羿擦了一下臉,一手將公主牢牢地拉住,攏在身後。
而那個女人目兇光,一隻手拿著聖水瓶,另一隻手取出一枚蘇美女神的吊墜來,怒氣衝衝地近,用尖厲的聲音念著祈禱文:“神啊,展現你的力量,讓這些魔鬼的孩子在光下消失!挖掉那雙惡的眼睛,讓他們的血化為膿水,讓他們的骨架化為焦炭,讓他們的…”在她得過近的時候,羿拔出了他的劍。
黑的劍閃耀著某種奇特的光澤,那種光澤讓瘋女人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高大的男子,半晌,她忽地舉手向天,厲聲尖叫起來:“啊!神!這是地獄守護者的火焰長劍!魔鬼來了…魔鬼來了!還帶來了新的災星!大禍就要臨頭了!”她惡狠狠地將空了的聖水瓶子朝著他們扔過去,然後在羿近前拔腳轉身逃離。阿黛爾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靈活地消失在花園蔥蘢的濃蔭裡,臉蒼白,一隻手緊緊攥著羿的盔甲,怔怔地看著遠去的蒼老女人。
“魔鬼的孩子出現了,大難就要臨頭了啊…”莉卡的聲音還在空氣裡迴盪,彷彿她並不曾遠去,而是躲在了旁邊的某一處樹蔭裡,滿懷敵意地窺探著。阿黛爾全身微微發起抖來,她驚慌地四顧,彷彿想把那個跟隨著她、詛咒著她的人給找出來。
“公主,不要怕。”羿轉過身,收起劍,用手勢安她,他幾步走上臺階,將她放在聖泉殿迴廊下的凳子上,拿出一瓶嗅鹽放在了她的鼻子底下。阿黛爾聞著刺鼻的嗅鹽,過了許久,她幾近崩潰的情緒才慢慢穩定。
“羿…”她回過神來,抓住了他的手掌“你沒事吧?”他搖了搖頭,指了指濡溼的頭盔:“只是水。”阿黛爾卻還是不放心:“讓我看看。”在他還沒來得及表示反對的時候,她已經取下了那個頭盔——三月的翡冷翠的風吹拂在那張令人驚駭的臉上。那張被毀損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年紀,只有眼角眉梢的滄桑氣息道出他的閱歷。淺栗的肌膚上刀痕縱橫。一道刀痕從眉梢橫貫右頰,讓臉顯得猙獰可怖,而咽喉上那條橫著的深深疤痕幾乎切斷了他的脖子。凌亂的黑髮披拂下來,溼漉漉的,阿黛爾卻沒有絲毫驚懼,彷彿從小已經看慣了這張可怖的臉,她拿起手帕小心地擦著水漬。忽地看到他右耳後竟然有一滴血,她不由吃驚地“啊”了一聲。俯過身,卻發現那只是一個文身,似用極其細的手法文著一隻火紅的鳥。阿黛爾忽然吃了一驚,眼裡出某種奇特的恐懼和若有所思的表情。
正當她想仔細看的時候,羿側開了頭,重新戴上了頭盔:“好了。公主,我們回去吧。”她縮回了手,怯怯地點頭。黑甲劍士輕而易舉地抱起了她,向著寢宮走去。忽然間,彷彿聽到了什麼,她全身戰慄,不敢回頭。——那首歌!那首悉的、夢魘一樣的歌,又在花園裡迴盪!
“那王后的頭顱在火裡歌唱“她說諸王都將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殺死在聖像旁…”女人蒼老尖厲的聲音在花園裡迴盪,唱著這首奇怪的歌謠,尾聲奇妙地拔高,每一句都彷彿錐子一樣刺入她的心臟,令她戰慄不安——那個旋律是如此悉,和她母親被燒死在火刑架上時唱的一模一樣!
“羿,羿!快走,快走!”她緊緊縮在他的肩頭,顫聲低呼。然而那個聲音卻還是追著她,如夜梟一樣尖厲:“火焰!火焰!大難就要臨頭了啊…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快回到火刑架上吧!”
“那王后的頭顱在火裡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