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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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己見殘紅舞。不忍覆餘觴,臨風淚數行。
粉香看又別,空剩當時月。月也異當時,悽清照鬢絲。
【當時月vs異當時】這詞要從唐朝說起,《菩薩蠻》又名《子夜歌》、《巫山一片雲》,是唐朝教坊曲名,據記載,唐宣宗時,女蠻國入貢,其人高髻金冠,瓔珞被體,故稱菩薩蠻隊,樂工因作《菩薩蠻曲》。不是菩薩也發脾氣耍蠻的意思。
唐玄宗時汝陽王李璡小字"花奴"。奴是暱城,宋武帝劉裕的小名就叫"寄奴",李白也稱自己的兒子為明月奴。李璡善羯鼓,羯鼓,一種樂器,狀如漆桶,下承以牙,鼓之兩頭俱擊。據說此樂器出自匈奴。
玄宗也善羯鼓,因此對李璡特鍾愛之,曾說:"花奴姿質明瑩,肌發光細,非人間人,必神仙謫墮也。"(見《羯鼓錄》)又,玄宗嘗於二月初一晨,見宮中景明麗,柳杏將吐,遂命高力士取羯鼓臨軒縱擊一曲《光好》,曲終,花已發坼。玄宗笑言:"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玄宗以鼓催花的狂妄自豪和祖母則天大帝以詩催花的做法一脈相承。
唐朝人的任縱情總帶著天親地近的彩,有新石器時代對著紅高山叢莽舞蹈的肆意。後來達官貴人筵席之上常擊鼓為樂,以助酒興。然而後來人少有那種肆意無畏的興頭,多了不忍覆餘觴的小心翼翼,越是想留存好景越是容易多愁善,臨風淚數行的氣質所為就有刻意的蕭瑟和黯然了。
容若這首詞由離筵寫起,用羯鼓催花之典實,花開即落,暗語好景不常。用盛筵將散,離別在即的情景,表達了傷傷別的惆悵。下闋承上闋情景情緒再加點染,進一步刻畫今空自對月的寂寞悽清。結二句落在了此刻的實處,寫月下的痴情思念,無法排解的愁苦幽傷。
容若詞集中另一闋《菩薩蠻》曰:"夢迴酒醒三通鼓,斷腸啼鴃花飛處。新恨隔紅窗,羅衫淚幾行。相思何處說?空對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團圞照鬢絲。"立意構思乃至遣詞用句,都與此闋雷同。評家多認為可能一是初稿,一是改稿,然改易處甚多,結集時就兩首並存。
澤東《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批為:"悼亡",這兩個字點評實在是颳得很。
夢迴酒醒三通鼓,斷腸啼鴂花飛處。新恨隔紅窗,羅衫淚幾行。
相思何處說,空有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團圞照鬢絲——菩薩蠻(其二)此闋亦是月夜懷人之作,詞情意境同與前闋《菩薩蠻》,悽惋纏綿之至。三更鼓之時酒醒夢迴,顯然是傷痛徹骨,酒也不能徹底麻痺。古人夜裡打更報時,一夜分為五更,三更鼓即半夜時。
半夜酒醒情意闌珊,此刻耳邊偏又傳來杜鵑的悲啼之聲,傷情益增,愁心逾重。在酒的放鬆撫下,人怎麼能不清淚漣漣?可恨此情此怨又無處可說。當頭之明月猶在,卻與那時不同。它現在只是照映著孤獨一人了。
古代的男文人們很牛,他們可以自如的變換角,揣摩女子的心態,也常通過想象女子對自己的思念展開描寫。"新恨隔紅窗,羅衫淚幾行。"寫得傷徹骨,沁人心脾。即是假借女子對男子的愛來寄託自己的情思,借女人的口來表達難以啟齒過於纏綿的情。
又是借酒澆愁見花落淚對月傷心新恨舊愁百集。容若心腸九曲,總是為了一個情字。如絲如縷,縈迴不絕。不過能將相思之苦,婉曲道來,絮而不煩,這亦是天賦情種,有如情花爛漫到難管難收,此一等縱情執定亦是納蘭詞題材狹窄卻出塵高妙處。
把這闋《菩薩蠻》詞和前闋合起來看,有珠聯璧合,互為補益的妙處。因著詞境相同,更可由細處看出塵光轉,容若心思的點點差別。本來《飲水詞》就不是攬天括地的壯書,由此細處一可細觀容若心態情緒的迭轉,二來,在相對狹小的範圍內寫出這麼妙而令人稱道的詞章,足見容若才情高絕。
容若的兩闋詞都提到了當時月。古代沒有電,光源惜缺,白天靠太陽,晚上就靠月亮了。素淨也有素淨的好,明月當空,兩個人一起看月亮,在月亮下山盟海誓或者牽著小手散步很能創造氣氛,幫助情發展。就算兩人不在一處,也可以約好同看天涯明月,寄取相思。明月時常成為愛情的見證,最著名的神話"嫦娥奔月"即反映了古人對月亮的戀和幻想,亦隱證了無論是實際需要還是神層面,月亮在古人心中都關係重大。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水——張若虛在《江花月夜》裡關於人生,時光,自然的慨使人啞然。由月思人,奈何人生短促自然無盡。月在人亡是常有的事。容若"月也異當時,團圞照鬢絲"和崔護在桃花樹下徘徊不去慨人面何處的心境很相似。可惜的是,他與心愛的人之間不及崔護與桃花女的緣分深重。
菩薩蠻新寒中酒敲窗雨,殘香細嫋秋情緒。才道莫傷神,青衫溼一痕。
無聊成獨臥,彈指韶光過。記得別伊時,桃花柳萬絲。
【青衫溼】最早讀到關於青衫的字句,是少年課本上的《琵琶行》。那時老師逐字逐句的解釋,雖然有剝皮拆骨之嫌,不過這種"凌遲"的解法確實讓人記憶深刻。"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就這樣映入腦海。至於白居易,彼時課本有意了遮蓋了他格中追求逸樂,浮靡講究的士大夫一面。他習慣地被理解成勞苦大眾的代言人,作品具有無產階級同情意識的好詩人。那時讀到《琵琶行》的的最後兩句是很動的。覺得這男人十分有情,在座眾人都只是看客,聽琵琶女演奏琵琶,只有他是真心的為琵琶女的身世傷心。
現在想起來為當初的單純失笑。白居易四十四歲在長安任太子左贊善大夫,六月,首上疏請捕刺殺宰相武元衡之賊,為執政所惡。八月,乃奏貶州刺史。王涯復論不當治郡,追改江州司馬。元合十年秋夜潯陽江頭送客,遇見一琵琶女,作《琵琶行》。
按唐代官制,九品官服為青,州司馬為五品,服淺緋。怎麼算也輪不到他穿青衫。自言江州司馬,可知當晚他穿的是便裝,估計為了寫出來押韻叫"青衫"卻因此騙了後世多少純情學生。
他白居易哪裡是為琵琶女的身世而傷心,當真是這樣尊重女惜玉憐香,他也不用蓄家過百了。"十載啼變鶯舌,三嫌老醜換娥眉。"這可是他老人家沾沾自許,洋洋自得的名言。在對美的追逐和喜新厭舊上,白居易先生絕對是那位被他拿來說事的琵琶女的倒黴丈夫的前輩。他哭只是因被長安舊倡女的際遇觸,聯想到自身的遭遇。那時淚滿面即使不為琵琶女,起碼有一點真心,如他自己說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其實他有什麼值得哭的?官場沉浮有什麼淪落可言?貶官之後都是五品。王維四十五歲才七品,更別說李白了。再說上頭你死我活,你跟著攙和,政治上沒押錯寶貶官也是理所當然。我也質疑他在自序裡說的"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他是否真有那麼淡定還怡然?要知道文字最是遮羞布,文人的清高自詡向來作不得真,我倒是相信他後面說的:"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琵琶行》為長安故倡女今傷昔而作,又連綰己身遷謫失路之懷。這才符合當時白居易的失意文人心態。
然而無論白居易當年聽曲時落淚的真心有幾兩。有一點確實不可否認,自他之後,青衫成為時髦的失意裝扮,青衫淚更是男兒淚的代稱。一個青衫磊落的男人肯為女人哭是難得的。他為你下眼淚的同時也放低了自尊,臣服於對你的情。容若雖然卻不懦弱,有堅持和原則,所以也算是個磊落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多一點,女人看了也是喜他多情,越讀越有安全,而不會覺得容若軟弱可欺。
此篇寫自己與伊人別後,秋的苦苦相思。上闋前二句寫此時眼前情景,新寒冷雨敲窗時,說明時已淺秋,接下來二句轉寫自身的心理受。"一痕"兩字清切準確,體現出容若工於字句的習慣。下闋承上闋,續寫此際心緒無聊,謂自己坐臥不寧,百無聊奈。結二句又轉寫回憶裡分別時的景象,亦景亦情地將無限惆悵盡化在桃紅柳綠間了。全詞翻轉跳宕,直中有曲,曲處能直,將相思之苦表現得至為深細。
這詞也是寫思念之苦。有"才道莫傷神,青衫溼一痕"之語,這兩句真切樸實,我極喜歡。與"為怕情多,不做憐花句"拒避無奈的心態相似。秋雨敲窗,擁衾醉臥,其境如在眼前。容若自己就是傷情人,因此對傷情的心態有非常切身的體會,寫得神采飄搖,既真實又細膩——想起與你在天分手的情景,不住肝腸寸斷。韶光易過,卻為何我對你思念卻依舊清晰如水波明鏡,毫無裂痕?才對自己說,不要黯然神傷,試著放開懷抱,不要在一味留戀對你的記憶,豈料在不知不覺間又淚溼青衫。
彈指為佛家語,指極短極快的時間。《僧祗》雲:"十二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只是有時候,時間快慢長斷對某些暗自堅持的事並不具意義。我瞭解光易逝,年華瓣瓣指間飛落,那又怎樣呢,我依然看見你。與我在煙柳桃花深處的那場新別。
光滿地,無處告別。
菩薩蠻晶簾一片傷心白,雲鬟香霧成遙隔。無語問添衣,桐陰月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