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約-約的同帳篷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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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變冷了約連卻到很暖和。幾乎連綿不絕的鯨魚狀雲彩低低飄浮在陰沉灰暗的天空中。約連覺得它們看上去很像兩個月前進攻法國南部那一天天上黑壓壓的b17型和b24型轟炸機群。這些飛機從意大利各遠程空軍基地起飛轟轟隆隆、密密麻麻地飛過天空。中隊里人人都知道基德·桑普森的兩條細腿被水捲到溼的沙灘上而且已經腐爛了看上去就像一截彎曲的紫的鳥的叉骨。不論是格斯、韋斯還是太平間的收屍員誰都不願意去收拾它們。大家全都裝作不知道基德·桑普森的腿還在那裡好像它們早已像克萊文傑和奧爾的屍體那樣隨著水永遠地向南漂去了。現在天氣又不好幾乎沒有人會再獨自溜出來像個有怪癖的人一樣鑽到灌木叢中窺探那堆腐爛的殘肢了。
再也沒有晴朗的天氣了再也沒有輕鬆的飛行任務了。只有令人惱火的雨和陰沉冰冷的濃霧。天只要一放晴飛行員們就得連著飛上一個星期。到了夜裡寒風呼嘯扭曲多節的矮樹叢吱吱嘎嘎地呻著就像滴答作響的時鐘一樣每天凌晨準時把約連從似睡非睡的狀態中喚醒使他想起基德·桑普森的兩條泡脹了的腐爛的細腿想起在十月這種寒風呼嘯、冷氣襲人的黑夜裡那兩條腿正躺在溼漉漉的沙灘上任憑冷雨澆灑。從基德·桑普森的腿約連又會聯想起可憐的、嗚咽不止的斯諾登在飛機尾艙裡凍得要死的情景。約連始終沒有現遮蓋在斯諾登鴨絨防彈衣裡面的那個傷口錯誤地以為他只是腿上負了傷。等到他把這個傷口消毒包紮好斯諾登的內臟突然噴湧而出得滿地都是。晚上當約連努力入睡時他會把他所認識的、但現在已經死掉的男女老少的名字統統在腦子裡過一遍。他回憶起所有的戰友在腦海裡喚起他從童年時代起就認識的長輩們的形象——他自己的和所有別人的大伯、大娘、鄰居、父母和祖父母以及那些可憐的、總是受騙上當的店小二——天一亮就起身打開鋪門在那狹窄骯髒的鋪子裡傻乎乎地一直幹到深夜。這些人現在也都死了死人的數字看來正在不斷地增加德國人仍然在抵抗。他暗自猜想死是不可逆轉的趨勢他開始認為自己也快要死了。
由於奧爾心製作的那個火爐天氣轉冷時約連卻仍然到很暖和。要不是因為懷念奧爾要不是因為有一天一幫力旺盛的夥伴強行闖入他的帳篷的話他本來會在他這頂溫暖的帳篷裡過得非常舒適的。這些人是卡思卡特上校為了填補基德·桑普森和麥克沃特留下的空缺在四十八小時內從兩個滿員的戰鬥機組調過來的。約連執行完飛行任務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帳篷時現他們已經搬進來了他只好出一聲嘶啞的長嘆以表示抗議。
這幫人一共四個他們有說有笑地互相幫著搭起行軍吵吵鬧鬧的快活極了約連一看見他們就知道自己受不了他們那一套。這幫人活潑好動熱情洋溢力充沛在國內時就已經結為朋友。他們簡直令人不可思議他們都是些剛滿二十一歲的小夥子喜歡咋咋唬唬過分自信頭腦簡單。他們都上過大學跟漂亮、單純的姑娘訂了婚未婚的照片已經擺在奧爾裝修過的糙的水泥壁爐架上了。他們開過快艇打過網球騎過馬。他們中的一個還跟一個比他年齡大的女人睡過覺。他們在國內不同的地方有著共同的朋友他們曾經和彼此的表兄弟一塊上過學。他們都喜歡聽世界球錦標賽的實況轉播都很關心哪一支橄攬球隊贏了球。
他們的覺雖然遲鈍鬥志卻很旺盛。他們對戰爭的延續到十分高興因為這樣他們就可以親眼看看打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的行李剛打開一半約連就把他們全轟了出去。
約連態度強硬地向陶軍士表示讓他們住進來是本不可能的。陶軍士那張灰黃瘦長的馬臉出一副沮喪相他告訴約連必須讓這些新來的軍官住進來。只要約連一個人獨自住著一頂帳篷他就不能向大隊另外申請一頂六人住的帳篷。
“我不是一個人獨自住在這裡的”約連氣呼呼地說“我這兒有個死人跟我一塊住呢。他叫馬德。”
“行行好吧長官”陶軍士懇求道他疲倦地嘆了口氣斜眼瞟了瞟那四個就站在帳篷門外的新來的軍官。他們正困惑不解地默默聽著他們倆的談話。
“馬德在奧爾維那託執行飛行任務時戰死了這你是知道的。他是緊挨著你飛行的。”
“那你為什麼不把他的東西搬走?”
“因為他從來沒到這帳篷來過。上尉請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要是你願意你可以搬過去跟內特利上尉一塊住我還可以從中隊傳達室叫幾個士兵過來幫你搬東西。”但是拋棄奧爾的帳篷就等於拋棄奧爾那樣一來奧爾會遭到這四個急等著往裡搬的笨蛋軍官的排擠和侮辱。這些咋咋唬唬、嘴上沒的年輕人偏偏等到一切都安排就緒才面而且居然獲准進駐這島上最舒適的帳篷這實在太沒道理了。但陶軍士卻解釋說這是軍規因此約連只能是在給他們騰地方時用狠毒而又抱歉的目光瞪著他們。待到他們搬進他獨居的帳篷併成為主人時他又主動湊上前指指點點地幫忙以表示他的歉意。
在約連接觸過的人當中這幾個傢伙是最叫人洩氣的一夥了。他們總是興高采烈的見了什麼東西都覺得可笑。他們開玩笑地把他叫做“約·約”他們總是要到半夜三更才回來。他們踮起腳尖竭力不出聲響可還是笨手笨腳地不是踢到這個就是撞上那個或者乾脆格格地笑起來最後總要把他吵醒。當他坐起身來罵罵咧咧地抱怨時他們出驢叫般的歡笑聲像老朋友似的跟他打哈哈。他們每回這麼胡鬧時他就想全殺了他們。他們使他想起唐老鴨的侄兒們。他們都很怕約連天天沒完沒了嘮嘮叨叨地竭力討他歡心並且爭著為他做這做那。這更使他惱火覺得自己真是活受罪。他們魯莽幼稚臭味相投;他們既天真又放肆既恭順又任;他們愚笨無知從不叫苦抱屈。他們欽佩卡思卡特上校他們認為科恩中校聰明機智。他們害怕約連可是一點也不害怕卡思卡特上校規定的七十次戰鬥飛行任務。他們是四個瀟灑英俊、詼諧幽默的小夥子他們快要把約連瘋了。他無法使他們理解他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古怪的守舊分子屬於另一代人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他更無法使他們理解他不喜歡把時間花在玩樂享受上他覺得這不值得至於他們四個更是叫他心煩他沒有辦法叫他們閉上嘴不講話。他們比女人還糟糕他們沒有頭腦不知道內省和自我抑制。
他們在其它中隊的朋友開始恬不知恥地過來串門聊天。他們把他的帳篷當做聚會地點得他常常沒有地方呆。最糟糕的是他再也不能把達克特護士帶到帳篷裡睡覺了眼下天氣這麼壞他實在也沒有別處可去了!這真是一場他始料不及的災難。倫恨不得用拳頭砸碎他帳篷裡這些傢伙的腦袋或者挨個抓住他們的褲子後和後脖領把他們揪起來扔出去扔到那些溼綿軟的多年生野草叢中去永遠不許他們回來。那野草叢的一側擱著他那個鏽跡斑斑、底部有幾個小沉的壺這壺原本是個湯盆;另一側是中隊用多節松木板搭成的廁所那廁所看上去跟近處海灘上的更衣室相差無幾。
然而他並沒有砸碎這些傢伙的腦袋而是穿上高統膠靴和黑雨衣冒著濛濛細雨黑燈瞎火地跑去邀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搬來跟他一起住打算藉助他的恐嚇詛咒和下習慣把這幫衣食講究、生活嚴謹的狗雜種趕出去。但是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凍得生了病正打算搬去住院萬一轉成肺炎還是死在醫院裡好。直覺告訴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他的死期就要到了。他部疼痛咳嗽個不停。威士忌已經不能使他暖和起來了。最要命的是弗盧姆上尉已經搬回到他的活動房子裡去了。這是一個含義明確無誤的預兆。
“他會搬回來的”約連爭辯道。他竭力想使這個憂鬱的寬脯印第安人振作起來可是做不到。他那張結實的紅褐臉蒙上了一層死灰顯得衰老憔悴。
“在這種天氣裡他要是還住在樹林裡準會凍死的。”
“不那也不會把這個膽小鬼趕回來的”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固執地反駁道。他擺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敲了敲前額。
“不先生他心裡很清楚。他知道現在是我染上肺炎死去的時候了這就是他知道的事情這也就是我怎麼會知道我的死期到了的。”
“丹尼卡醫生怎麼說?”
“他們什麼話都不讓我說”丹尼卡醫生坐在他那張放在陰暗角落裡的凳子上傷心他說。在搖曳不定的燭光裡他那張光滑、細長的小臉呈現出一種龜綠。帳篷裡到處散著黴味。電燈泡幾天前就燒壞了可兩個人誰也不願意動手換一個。
“他們再也不讓我開藥方了。”丹尼卡醫生又加上一句。
“他已經死了”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幸災樂禍地說。他從被痰堵住的嗓子裡出一聲嘶啞的大笑。
“這真是可笑極了。”
“我甚至連軍餉也領不到了。”
“這真是可笑極了。”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又說了一遍。
“這些子裡他一直在糟踏我的肝看看他自己出的事吧他已經死了他是因為太貪心才死去的。”
“我不是因為這個才死的”丹尼卡醫生語調平淡地說。貪心並沒有什麼錯。這全是斯塔布斯醫生那個討厭鬼惹的事。他起了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對全體航空軍醫的怒火。他倒是堅持住原則了可醫務界的名聲全讓他給敗壞了。他要是再不小心點他那個州的醫學協會就會開除他的會籍他就再也別想在醫院裡幹下去了。
約連看著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小心地把威士忌倒入三個空的洗香波的瓶子裡又把瓶子放到他正在收拾的軍用揹包裡。
“你去醫院的路上能不能順路到我的帳篷走一趟替我往他們中不管哪一個的鼻樑上揍上一拳?”他沉思著大聲說“我那兒一共住進去四個傢伙他們要把我從我的帳篷裡擠出去了。”
“你知道我那個部落從前生過一件類似的事情”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快活地開玩笑說。他一股坐到他的行軍上抿著嘴笑起來。
“你為什麼不去叫布萊克上尉把他們踢出去呢?布萊克上尉就喜歡幹這種事。”聽到布萊克上尉的名字約連愁眉不展地做了個鬼臉。每回新來的飛行員到布萊克上尉的情報室帳篷去取地圖或資料時他都要欺侮他們一番。一想到布萊克上尉約連對他的這些同帳篷夥伴的態度變得寬容起來竟轉而護著他們了。當他在黑暗中晃動著手電筒的光束往回走時他提醒自己說他們年輕、生氣這不是他們的過錯。他真希望自己也年輕、生氣。他們勇敢、自信、無憂無慮這也不是他們的過錯。他應當對他們有耐心等到他們中有一兩個陣亡其餘人受傷時他們就會成起來。他誓要更加忍讓更加仁慈。但是當他態度比以往更加友好地鑽進自己的帳篷時卻被壁爐裡熊熊燃燒的火舌驚得瞠目結舌。奧爾那些美麗的銀杉回木正在化為灰燼!他的同帳篷夥伴已經把它們燒掉了!
他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四張麻木遲鈍、興高采烈的面孔恨不得狠狠罵他們一頓恨不得揪住他們的腦袋往一塊猛撞可他們卻開心地大叫著接他殷勤地搬過一把椅子請他坐下來吃栗子和烤土豆。
他能把他們怎麼樣呢?
就在第二天早晨他們把帳篷裡的死人也給出去了!他們就那樣把他往外一扔!他們把他的行軍和他所有的行李物品全都搬到外面往灌木叢那兒隨便一扔輕鬆地拍了拍手轉身就往回走心裡還覺得這件事辦得圓滿。他們力過人熱情充沛辦起事來既講究實際又幹脆利落效率高極了。約連差點給嚇暈過去。僅僅一轉眼的工夫他們就把約連和陶軍士幾個月來費盡心機都沒能解決的問題一下子全解決了。約連驚慌起來他真怕他們也許會同樣乾脆利落地把他給扔出去。於是他跑到亨格利·喬那裡和他一起逃到羅馬去了。第二天內特利的女終於睡了一夜好覺並從柔情意中醒來——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