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八章隆吐山戰役四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西甲喇嘛想著,剛才那種心神沒有依止、塵絮般無定的覺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來吧,洋魔什麼時候來都不怕。他快步走進陀陀群,大聲說:“去幾個人,把奴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叫來,開會了。”這是一次隆吐山前線的作戰會議,由西甲喇嘛主持。他說:“法事在陀陀喇嘛的陣地前舉行,洋魔裡有西藏喇嘛和懂西藏的牧師,他們的主意我知道,一定是讓洋魔從陀陀們的眼前身後進攻隆吐山。陀陀們已經撤出戰鬥了,他們的唸經超度不能停,因為昇天的亡靈聽不到經文就會從半空裡跌下來,嘭的摔個稀爛就再也不能轉世了。沒有了陀陀,你們就是陀陀,槍打的要哩,刀砍殺的也要哩。但是要埋伏好,洋魔以為沒有了陀陀,這裡就門戶敞開了。等他們兩條腿走路而不是四條腿走路的時候,你們才能出來。怎麼埋伏知道哩?就是裝成死人躺在地上,等洋魔從你們身上踏過去後,你們再從後面要他們的命。”西甲本打算是要商量一下的,但他一說完,三個代本就都“噢呀噢呀”地答應著要去部署了。他叫住他們,看他們沒有任何疑問,忍不住問道:“我說得對嗎?”奴馬代本說:“對的,對的。”朗瑟代本讚美道:“喇嘛你軍事上有一套,不愧是攝政王身邊的人。”果果代本也說:“你要是不對,隆吐山就沒有對的人了。”西甲喇嘛還是有點不相信:“我說的真的沒錯?”心裡突然一亮:不是我沒錯,是攝政王沒錯。他朝著拉薩的方向雙手合十說“攝政王,你讓我軍事上有一套了。”遠山,更遠的山,都抬起了頭,用熠亮的冰光掃視著這裡。雪山在這一刻顯出了親切而溫暖的光芒,就像悲傷的結晶,透出了水的嫣紅。

3看到隆吐山的西藏人陣地上,許多人正在搬運木頭和屍體,尕薩喇嘛立刻告訴戈藍上校,西藏人要舉行超度法事了。戈藍上校沉默著,他意識到這是一個進攻的絕佳機會,卻又擔心對方有詐。

戈藍上校問:“給你一支人馬,你敢帶著他們踏過超度的人群嗎?”尕薩喇嘛說:“敢,這個時候什麼都敢。喇嘛們不會停止唸經的,停下來就完了。去柴草是開不了鍋的,折斷翅膀是上不了天的。喇嘛們也許不擔心這個,但他們一定知道,中斷念經就是阻礙靈魂昇天,是會受到懲罰的,從此他們將不再是真正的喇嘛,他們的靈魂將陪伴那些上不了天的靈魂墮入地獄。”戈藍上校點點頭:“我的朋友,看來我只能聽你的。”他覺得既然唸經超度的喇嘛不會有任何抵抗,去一隊僱傭軍就可以了。再說作為一個指揮官,他決不放棄自己的懷疑,萬一有詐,受損的將不是英國人組成的銳部隊。

那麼銳部隊又該擺放在哪裡呢?新一輪進攻馬上就要開始,戈藍上校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顯得躊躇不定。他由不得自己地左顧右盼,容鶴中尉以為找他呢,趕緊跑過來。

戈藍上校擺擺手說:“中尉,做好準備,你從西藏人的左翼和中間往上衝。”容鶴中尉轉身要走。戈藍上校又說“我們的機會可能不多了。如果這幾天還拿不下隆吐山,也許我們的媽媽會高興的,她們會很快看到被英國軍隊開除回家的兒子。”容鶴中尉匆匆離去,除了拼命攻打,他還有什麼好辦法呢?

戈藍上校還在左顧右盼。尕薩喇嘛知道他在找什麼,小聲說:“上校,達思牧師也許逃跑了。”上校點點頭:有可能。上次進攻敗下陣後,就不見了達思牧師的影子。他會逃向哪裡呢?印度,還是西藏?不管他逃向哪裡,都應該把他抓回來。

他派人叫來了僱傭軍裡悉地理的司恩巴人,讓卡奇帶隊,分成兩組,追尋達思牧師去了。

達思牧師躲起來了。當然不是為了躲開十字兵,而是為了躲開所有的嘈雜。茂密的山林深處、原始的寂靜接納了他。他在那裡重溫了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秘訣和法要,觀修靜思,一遍遍默唸自己的尊師班丹活佛。當尊師遲遲不現身時,他就說:“上師之上,絕無佛名,班丹活佛,我唯一的佛,請加持我。”加持終於來了,就像利刀鐫刻,深深地觸及著他的心:大法修煉,不進則退。他心說往哪裡進呢?又有了一行字的鐫刻:你對神通之路已經瞭然於心。然後就消失了,千呼萬喚,班丹上師再也沒有出現。就恍然覺得那個曾經召喚過的他的亮麗尊貴的聲音劃過耳際,彷彿是自己的心音:“達思你的圖呢?圖一直在等你,等你,等你。”他睜開眼睛,又閉上眼睛,無論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他看到的都是一條路,那路已不再朦朧,近處是格外清晰的:杆葉茂的老樹、細如羊腸的河、黑岩石的山頂。達思不奮然而起,就像吹號一樣長嘆一聲,信步而去,走進了卡奇帶領的司恩巴人獵捕野豬的圈套。

戈藍上校說:“尊敬的牧師,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警告,逃離戰場就是背叛十字兵,每個軍官和士兵都可以舉槍打死你。”被五花大綁的達思牧師用下巴指著尕薩喇嘛說:“是他告訴你我要逃跑的吧?我明明對他說,我要去探路,去向神靈請求神通之路的顯現。”戈藍上校一愣,瞪了一眼尕薩喇嘛。

尕薩尷尬地笑笑說:“這麼長時間不回來,我以為”戈藍上校說:“我願意相信你牧師,如果你能證明你沒有撒謊的話。”說罷,示意牽狗一樣牽著達思牧師的卡奇給他鬆綁。

達思牧師終於拿出“吉凶善惡圖”遞給了戈藍上校。

他一直不想拿出來,不想讓自己的存在變成隆吐山爭奪戰的關鍵。但是現在,連上師班丹活佛也在催促他了,他只能這樣,瞭然於心的不僅是神通之路,更是一種信心:代表上帝的十字兵之所以屢攻不下,就是因為上帝想拉他一把,把他拉到絕對堅定的基督立場上,讓他顯能,也讓他陷入被西藏人仇恨的漩渦,更讓他揹負罪孽以便通過上帝面前的懺悔得到解脫。他用佛家思想解釋了自己的行為:這是我和上帝的緣分,上帝讓我們隨遇而戰,隨戰而勝。

戈藍上校看半天看不明白“吉凶善惡圖”正要還給達思牧師,就見達思牧師修長的手指點在了兩座山峰之間。

“聽我的,從這裡,隆吐山的普溝,進去。”達思牧師說這話時心裡抖了一下,因為那兒畫著一個連接江孜宗的座標。他恍然看到頗阿勒莊園的原野上,菩媸姑娘的笑臉花朵一樣芬芳:“達思喇嘛你一定要回來呀,你要是不回來我就把黃金吃掉。”如今他正在往回走,但身份已經大不一樣:一個隨軍的基督教牧師,再怎麼唸叨“愛人如己”、“彼此相親”也不能迴避自己對武裝到牙齒的十字兵的責任。他內心無比烈地糾結著:一個牧師的責任難道不是讓刀槍銷蝕在無爭無戰的祥和之中?不,不是,是前進,舉著刀槍、向著江孜乃至拉薩前進。

“普溝?我憑什麼相信你?”戈藍上校眯著一隻眼睛說。

“你應該像相信上帝一樣相信我。我保證吉凶善惡圖具有鬼斧神工的準確。我帶你們過去,要是過不去,就讓上帝來懲罰我。”達思說罷,轉身就走。他似乎不屑於商量,你愛來不來,我這就走了。

隆吐山戰場陀陀喇嘛的陣地前,西藏人把砍來的木頭橫一層豎一層地摞起來,每木頭的間隔是一米,整整齊齊,偌大一片。六層以後才把屍體抬上去。西藏人和外國人不分,都被捆紮成了蜷腿彎合臂拜佛的跏趺模樣,也是嬰兒在胎腹裡的形狀人以嬰兒之姿赤而來,也應該以嬰兒之姿赤而去。本來木頭和屍體上都是要抹酥油的,一來祝福,二來易燃。現在吃的酥油都沒有,哪裡還有抹的?好在樹林裡到處都是燃燈草,折斷枝杆就會出油津津的汁。缺少牛糞和酥油的地方,都是用它做燃料和點香燈的。西甲喇嘛派人拔來許多燃燈草,進木頭的間隙和裹纏起屍體,這就好比潑了汽油,把屍體燒得乾乾淨淨是不用擔心了。

“開始吧,西甲喇嘛。”不僧不俗的老人又來了,說話的聲音突然變得洪亮而硬朗。

“請唸誦觀世音心咒。”西甲茫然搖頭:不會啊。

老人蔑視地冷笑一聲說:“那算什麼丹吉林的大喇嘛。請唸誦《金剛薩埵法》。”看西甲還是搖頭,便更加誇張地冷笑一聲說“請唸誦《普賢行願品》。”西甲突然不搖頭了,瞪著老人說:“你是哪個地裡鑽出來的瞎老鼠,以為本喇嘛什麼法力也沒有?聽著,我要念了,我念的經是世上最好的經。”說罷,他就唸起來。也怪了,經老人一,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好像不是他的嘴,也不是他的心,他心裡沒有的這時有了,嘴上不會的這時會了。是真正的經咒,是他在丹吉林聽到過的最好的經咒。西甲一邊念,一邊在心裡吃驚地叫喚:“噢呀,噢呀,我會念經了。”又有了那種心神沒有依止、只想飄搖而去的覺,但很快就過去了。當西甲喇嘛看到那麼多陀陀都崇敬而肅穆地望著他時,就從手中的木碗裡抓起一撮寶石揚灑到天上。寶石落下來了,在屍體和木頭上發出一陣噼裡啪了的脆響。西甲驚問道:手中的木碗是哪來的?沒有人遞給我呀。寶石都是小顆粒的,有綠松石、紅松石、瑪瑙石和玉石,戰場上的西藏人把它們貢獻出來,權充了祈福的五彩青稞,送給空行的男神和女神,送給坐地的男神和女神,在人力不及的中陰界裡,求他們幫助亡靈度過蒙昧的四十九天,然後超然而去。

亡靈們地輕撫著西甲喇嘛,風徐徐來去:這麼漂亮的經咒、這麼真誠的祈福。尤其是英國十字兵的亡靈,受寵若驚地舞來舞去,抱吻著西甲,把暖暖癢癢的留在了他光潔的額頭和臉頰上。

所有的陀陀喇嘛都排成了隊。圍繞著被木頭高高架起的屍體順時針旋轉。他們用枯裂的嘴齊聲唸誦“唵嘛呢唄咪吽”組成一道有聲有的背景,烘托著西甲喇嘛無與倫比的經懺大法。

那不僧不俗的老人朗聲喊道:“點火了,點火了。”彷彿是提前演練好的,西甲喇嘛走過去,把手中的火把伸向木頭,點燃了葬禮之火。他又一次驚問自己:手中裝寶石的木碗什麼時候變成火把了?誰送來的火把?

比太陽更紅的火焰和比黑夜更黑的濃煙糾結著升空而起,轉眼連上了雲。燃燈草滋滋地叫,木頭啪啪地響。大火轉眼成了世界的唯一。隆吐山的葬禮給戰爭貢獻了些許溫暖和情意。西藏人矚目而立,多數人都把雙手合起來,用萬能的六字真言,祈送亡靈平安離去。

有個女人還在哭。不僧不俗的老人似乎想安,女人哭得更厲害了。

西甲喇嘛走過去,學著迪牧活佛的樣子,莊嚴地在她頭上摩了一下,然後說:“所有人生來都要死,只不過有的人早,有的人晚。但不管早晚,死都是一次遠行。他們遠遠地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往西的,西方淨土的無量光佛接著他們;往東的,東方淨土的琉璃光如來接著他們;一直往前的,兜率天宮的彌勒佛接著他們。你這樣哭哭啼啼,親人不忍離去回來怎麼辦?回來就又會跟洋魔打仗。活人跟活人打,亡靈跟亡靈打,難免又要死傷血。亡靈是不能血的,一就沒有力氣昇天了,只能下到地獄去見閻羅王了。”女人聽著,頓時不哭了。

老人嘿嘿一聲說:“西甲喇嘛,你跟你的上師已經沒有區別了。”西甲瞅他一眼,覺得他話裡有話,問道:“你是誰?哪裡來的?”老人說:“我是一切智·虛空王喀加布,我來隆吐山化解罪惡,英國人的罪惡和西藏人的罪惡。”西甲愣了一下,想了片刻,突然大叫一聲:“死了死了,我今天要死了,我見到了真神,我得罪了真神,我以為他是混吃混喝的,我要死了。”虛空王說:“不要中斷超度,唸經吧。”西甲趕緊念起了經,是他從來沒有念過的滅除一切罪障的《大經》,居然張口就會。他知道這是虛空王暗中加持助力的原因,心裡不升起無限敬仰的暖。恰好《大經》裡有“摩訶毗盧遮那”的句子,他便心領神會地念給虛空王聽,意思是大來臨,光明遍照。虛空王微笑著點頭。西甲喇嘛念得更來勁了,念著念著,就聽一聲炮響,英國十字兵的進攻又開始了。

4丕寺內外一片忙亂。

先是從拉薩傳來了好消息:金巴護法、眥瑪護法和奈冬護法降神儀式的結果都很好,神說:“洋魔來得猛去得快,佛教必勝。”乃窮大護法降神後表示:“既然已經抵抗,就需一干到底。”拉薩三大寺、上下密院、四大林的抗魔法會大獲成功,殊勝的心念和必勝的徵兆傳遍了整個拉薩。達賴喇嘛親自帶領密法高僧唸了《武經》、放了厲咒,異教洋魔沒幾天好折騰的了。前線總管俄爾噶倫看了快馬使者送來的降神文書,高興得跳起來,大步走出寢室,見了喇嘛就喊:“唸經了,唸經了,快把多吉活佛給我叫來。”接著,又有快馬使者到來,送達了攝政王親筆寫就的催戰箭書,速發義兵,狂風掃雪云云。俄爾總管看了說:“好好好,這就把洋魔從大高原掃到英吉利海上去。”他立刻派出快馬使者,要求以最快速度把降神文書和催戰箭書送往隆吐山。

這使者是第一次辦差,問道:“隆吐山哪位大人接書?”俄爾總管不假思索地說:“西甲喇嘛。”多吉活佛一直陪著魏冰豪在丕、亞東、朗熱、則利拉一帶察看地形,聽到召喚後風塵僕僕趕來,立刻組織丕寺全體僧眾在大經堂和護法神殿唸經祈禱。經聲是喜慶的,拉薩大護法的神諭和達賴喇嘛的放咒鼓舞著他們,誰都覺得篤定是勝利在望了,唸完這一茬經,就會傳來洋魔滾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