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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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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打開父親的箱子,看到他的筆記本還因為我知道他忍受不了我在創作過程中經歷的艱辛。他不喜歡孤獨,而喜歡朋友、人群、沙龍、玩笑和夥伴。可後來我的想法又改變了。這些想法,這些所謂放棄和忍耐才能實現寫作夢想的說法,其實是我在自己的寫作生活和經歷中養成的偏見。不是也有無數才華橫溢的作家是在人群中,在家庭生活裡,在朋友的陪伴和愉快的閒聊中創作的嗎?還有,父親還在我小時候也曾厭倦了家庭生活的單調,離開我們去了巴黎。在那兒——和許多有名的作家一樣——他一個人呆在旅館的房間裡,看自己的筆記。我也知道,那就是現在躺在箱子裡的這些筆記。因為在把箱子給我之前的幾年間,他陸續地告訴我他那一段時期的生活。他甚至還告訴我我孩提時的種種往事,但卻絕口不提他的致命弱點,他的作家夢,還有他在旅館時的身份等煩人問題。他只是大談他在在大街上碰過幾次薩特,看過些什麼書和電影,說起來眉飛舞,一臉虔誠,就像宣佈什麼重大新聞似的。我成了作家之後,我一直認為這要部分歸功於我有一個大侃世界知名作家遠勝於政壇高官和宗教領袖的父親。所以我必須在這種背景下來讀父親的筆記,同時牢記對他的圖書室對我的巨大裨益。我要記著父親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時候,和我一樣就喜歡一個人看書,思考——而並未過多地注意自己的寫作水平。

可當我如此熱切地注視著這個父親留給我的箱子時,我還是覺到我做不到。父親有時會從一摞書前面的長沙發裡站起來,放下手上的書或雜誌,恍然若夢,長時間的沉靜在自己的思緒中。每當我看到他臉上一幅與我們開玩笑,找樂子和耍貧嘴大不一樣的神情時——也就是他開始內省的跡象——我(尤其是在小時候)就會不安地猜想他又不滿意了。如今,許多年過去了,我體會到這種不滿其實是成為一個作家的特。要當一個作家,光有耐心和辛勞是不夠的。首先要從人群、同伴、家常瑣事,常生活中逃離出來,然後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我們乞求耐心和希望,以在筆下創造一個深刻的世界。但這種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的衝動正是推動我們作為的動力。蒙田——一個為內心愉悅而讀書,一個只聆聽自己的心聲而抗拒他人的嘈雜的人,一個和自己的書的對話發展自己的思想以及自己的世界的人——當仁不讓地可作為早期現代文學獨立作家的先驅。蒙田是父親經常反覆咀嚼的一個作家,也是他一直向我推薦的作家。我喜歡把自己看成是一個作家傳統中的一位成員,不管他們是誰,來自世界的那個角落,他們都一無例外的與世隔絕,把自己關起來只跟書呆在一起。真正的文學始於一個把自己和書關起來的人。

一旦把自己關起來,我們很快就發現這其實不是想象中的那麼孤獨。我們有前人的話語為伴。它們在別人的故事裡,在別人的書中,我們把它們稱作傳統。我認為文學是人類在認識自我的追尋中最有價值的寶藏。各種各樣的社會,部落,人群變得越來越智慧,豐富,先進,就是因為他們重視自己作家們的話,而且,我們都知道焚書坑儒就意味著黑暗無知的到來。但文學從來都不僅是一個民族的事,那個把自己關起來的作者首先是進入自己意志的旅程,積年之後,就會發現文學的永恆規則;這時他就需要把自己的故事當作他人的故事來講和把他人的故事說成自己的故事的藝術才能,因為文學就是這樣的。但前提是我們通攬別人的故事和書籍。

父親有一個很好的圖書室——總共有1500冊藏書——對一個作家來說也足夠了。22歲時,我雖然還沒讀完這些書,可我卻對他們卻瞭如指掌——我知道哪本很重要,我知道哪本不重要卻容易讀,哪本是經典名著,哪本是任何教育都缺少不了的,哪本看完就忘卻不乏一些當地歷史有趣掌故,以及父親對哪個法國作家評價甚高。有時,我會遠遠地注視著這個圖書室,想象有一天,在另一個房子裡,我能建起自己的圖書室,一個更好的圖書室——給自己建一個世界。從遠處看父親的圖書室,在我看來就是一個真實世界的一個小縮影。是一個從伊斯坦布爾我們自己的角落看過去的世界。這個圖書室在這方面尤其明顯。父親的圖書主要來自一次又一次到巴黎和美國的旅行,也有從專賣四五十年代外版書的商店和伊斯坦布爾大大小小的書商裡淘來的,那些書商我也認識。而我的世界是國內的——民族的——和西方的混合物。七十年代時,我也曾雄心萬丈地要打造一個自己的圖書室。那時我還沒決心成為一個作家——正如我在《伊斯坦布爾》提到過的,那時我意識到自己本成不了一個畫家,但我也不知道我該走哪條路。在我的內心有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一種有著強烈希望的慾望促使我去閱讀和學習。同是我也覺得生活中好像缺了點什麼,好像我沒法過的跟別人一樣的生活。這種覺部分跟我看著父親的圖書室是的覺有聯繫——生活得距離事務中心很遙遠,因為那時我們住在伊斯坦布爾的人都覺得有一種住在鄉下的覺。我的焦慮和些許的失落還有另一個原因,因為十分清楚自己生活在一個對藝術家絲毫不興趣的國家——不論是畫家還是作家——這就令他們絕望了。七十年代時,我拿著父親給我的錢在從伊斯坦布爾的舊書商那裡貪婪地購買那些褪的,灰頭土臉的卷角舊書。那些舊書店的可憐情形就像那些書一樣深深的打動了我——窮困潦倒的書商們的毫無生氣,凌亂不堪。他們在路邊,在清真寺的院子裡,在歙簌掉土的牆腳下隨便攤開自己的傢什。

至於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在生活中和在文學上一樣,我的基本覺就是“遠離中心”在這個世界的中心,有一種比我們自己的生活要更豐富,更動人心的生活,在伊斯坦布爾,在土耳其,到處都有,可我不在其中。今天,我想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會和我有同。同樣的,世界文學,也有它的中心,離我也很遙遠。其實我腦子裡想的是西方而不是世界文學,我們土耳其人不在其中。我父親的圖書室就是一個很好的明證。在圖書室的一端,是伊斯坦布爾的書——我們的文學,我們本地的世界,有著無數親切的細節——而在另一端,是個外來者,西方或是世界文學,一個截然不同的,讓我們又痛又愛的世界。閱讀、寫作,就像是離開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不同的、奇怪的和令人驚異的世界中去找尋安。我覺父親就是靠讀這些小說來逃往西方世界——就像後來我做的一樣。或者,在我看來,那時的書就是我們撿起來逃避我們自己的文化的工具,因為我們對自己的文化到如此的失落。為了充實自己的筆記,父親趕到巴黎,把自己關起來,然後又帶著手稿回土耳其。我看著父親的箱子,這就是讓我坐立不安的源頭。在一個房間裡寫作25年之後,我成了土耳其的作家,當看到父親把自己的想法緊緊地鎖在了箱子裡,就像寫作是一項秘密工作,要遠離社會、國家,和人們的視線。這讓我羞愧。這可能是我對父親不能像我一樣認真對待文學而倍氣憤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