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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痛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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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就聽到女人心裡發出一個聲音,似乎極痛苦,極不甘心,卻又那麼的堅定。

不要怪我,誰也不要怪我,都是你們自找的!

你們自找的呀!

二柺子意識到不對勁時,已經太晚了。一股黑血噴出來,濺到牆壁上,頭裡轟一聲,栽倒在女人身上不動了。女人這才收住身子,抬豬一樣抬下他。加了十倍亂心子草的中藥喝下去,就是頭兒馬也該斃命。看到男人臉像火炭般漸漸熄滅,泛出焦黑,女人才長出口氣,穿衣下炕,很快到了下河院。不大工夫,她換了一身衣裳,有說有笑的去地裡看人們收割了。

媽仁順嫂是第一個發現兒子暴死的人,驚叫一聲便跌過去,等溝里人發現時已是第二天後晌。少就像聽到一隻狗死了樣平靜,對報喪的人說,買張席子捲了吧。

媽仁順嫂讓木手子和天狗抬進下河院,臉上的笑自此永遠消失了,她成了真正的傻子,天天坐太陽下瞪著天,懷大敞著,豬泡樣的外面,灰垢粘了一層,不出一月便枯萎得沒一點樣兒了。馬駒每打前面走過,總要抓一把灰撒她子上。

菜子溝下河院少終於全面執掌了下河院大權,東家莊地這個秋天裡異常地衰老下去,終摟著傻孫子牛犢,躺在下河院的老樹下不起來。男人命旺再次被拴進北廂房,二柺子的丫頭蒿子終侍候著。

木手子新房蓋好的這個上午,少特意拿了炮仗去賀喜,溝裡看熱鬧的人見她目光灼灼,神采飄然,呼前喝後,威風一點不比當年的東家遜。這個正午一條驚人的消息在溝裡迅疾傳開,下河院打今年起租子全都減到五成,自墾的荒地收成全部歸己。這可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呀,立時,溝裡關於新東家燈的美言如清油橫溢的香味繚繞得整個溝谷風都走不開。

後山中醫劉松柏騎馬前來的這天晌午,少正在懲處一對姦夫婦。中醫劉松柏缺了一條腿,是在黑雞嶺採藥時掉崖下摔斷的。那地兒恰是燈轎子險些摔下的地兒,本來半崖裡一條腿掛在樹上,算是救下了命,誰料滾下的石頭不偏不倚重重砸在腿上,當時便斷了。他拄著柺杖,夥在熱鬧的人群裡,見女兒拿著刺刷無情地打下賤的婦,眼裡完全沒了頭次代公公莊地懲治時的不安和羞恐,從頭到腳讓威嚴和神聖襯托著,中醫劉松柏懸著的心才踏踏實實落了地。長達半生的努力終於修成正果,走出人群,仰望著妹妹松枝墳塋的方向,長長舒了口氣。

多年前的往事不住浮上心頭,後山中醫劉松柏騎著驢進了下河院,東家莊地不屑的目光打量他很久,看不出其貌不揚的劉松柏有甚特別,居然年紀輕輕就被人喚做神醫。引他到了上房,從被窩裡出二房水上漂細如雞腿的胳膊,中醫劉松柏三手指捏上去,把了好久,最後緩緩說,五服藥下去,估摸著能有轉機。

沒等三服嚥下,二房水上漂孱弱的身子竟有了力氣,躺炕上能說話了。東家莊地簡直不敢相信奇蹟,一口一個神醫叫得劉松柏驚亂不安。兩個人很快成了莫逆。等五服吃完,二房水上漂掙彈著下地時,東家莊地愁雲般化不開的心事已在中醫劉松柏的運籌中了,於是,十六歲的妹妹松枝在看似隨意實則深謀遠慮後提到了桌面上,在二房水上漂身上抱了半生指望的東家莊地心終於動了,娶三房的事定了下來。

三房松枝進門一年後的一個雨夜,一頭青騾子急急奔向後山,二房水上漂舊病突發,躺在炕上呻不止。中醫劉松柏顧不上歇氣,急急給病人把脈,這次他的神情遠比東家莊地沉重,從睡屋出來一言不發,握著筆的手抖動不止。東家莊地從他的目光裡看到不祥,委婉地說,你就死馬當活馬醫吧。說完便心事重重進了三房睡屋。

一服藥下去,水上漂疼得滿炕打滾,疼叫聲讓東家莊地心亂如麻,半是猜疑半是認真地問,你下的到底啥藥呀?中醫劉松柏自言自語說,明兒晌午下不了炕,就準備棺材吧。說完跳上青騾子,回後山去了。二房水上漂並沒像東家莊地預想的那樣很快斃命,次晌午還掙彈著走到屋外,衝陰沉的天空巴望了幾眼,又到後院看著膘肥體壯的馬說,人還不如一頭牲口,語氣裡絲毫不掩蓋彌留人世時的哀傷恨憾。這樣的子居然延續了五六天,正在東家莊地大嘆神醫就是神醫的空兒,睡屋裡一聲鈍響,二房水上漂一個跟斗栽倒再也不說話了。二房水上漂死後渾身青黑的症狀讓孃家人馬巴佬和聞訊趕來弔喪的親戚一口咬定是中醫劉松柏下了黑手,馬巴佬的老孃甚至抓著東家莊地的手長久地跪著不肯起來,定要讓他答應為冤死的女兒雪仇。

往事如煙。中醫劉松柏看到短命的妹妹至死未能悟透的心機終於在女兒身上得以輝煌實現,心血沸騰,神氣盪漾,女兒堅定自信的目光再也不用他擔憂了。

送走中醫爹,少在舒暖的陽光下伸了伸,心氣盪得真想做點甚麼,一抬眼就望見衣冠楚楚的七驢兒,一股薄荷味兒和著男人淡淡的體香嗅進鼻子。望一眼眉清目秀的七驢兒,心血盪漾得已不能自已了。

這個晚上西廂房一改往的默靜,七驢兒飛動的手敲打至一半,就讓綿綿的一雙玉手握住了。溫情四的西廂房來了天天期盼中的事情,兩個人陷入一場曠持久的搏殺。

七驢兒盡享雲雨完成一番大業後,縱身下炕,穿衣的一瞬,少清楚地聞到了一股清油味兒。

七驢兒一出門,猛就看到樹一樣立在墨夜中的木手子。

南山煤窯的醜事再次被端出來已是冬季快要來臨的一個子,全面執掌下河院大權的少在秋季裡幹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包括她將南北二院騰出來,專門安置那些臨時逃難或逃兵來溝裡的人。此舉引得溝裡驚聲四起,那麼好的院子竟要讓給外鄉人住,真是捨得!少輕輕一笑說,甚外鄉人不外鄉人的,細算起來,這溝裡,有哪一個不是外鄉來的呢?一句話說得溝里人頓時啞巴了。

接著,少親自去了一趟管家六家,柳條兒早已沒了當年的人樣,蓬首垢面,衣冠不整,她被幾個丫頭合著勁兒抬進了草棚裡,過著狗一樣的生活。少裡裡外外看了一遍,一點不在乎六丫頭們歹毒的目光。末了,衝四堂子說,把這院扒了,趕著蓋院新房。四堂子說,行不得呀少,這都深秋了,咋個蓋房?

我就不信深秋蓋不成個房,我還不信癩蛤蟆長不出五條腿來呢!少丟下話,腳步一甩又去了中醫李三慢家。

一應事兒全都了結掉後,男人孫六被帶進下河院。

指著一頭早已備好的青驢兒說,騎上它,回你的後山去吧。

男人孫六先是沉悶著,臉上赤一道子白一道子,很快,他清了叫他來的目的,望著驢上馱的一斗菜子還有兩桶清油,撲通一聲就給下河院跪下了。

不是我啊,少,真不是我,是…

已進了西廂,草繩男人牽過驢韁繩說,走吧孫六,念你斷了一條腿,甚也不追究了,回你的後山,好好奔子去吧。

不是我啊,少,不是我——一條腿的孫六騎在驢上,還是不甘心地衝下河院吼。少耳朵裡,翻來覆去就是後山半仙劉瞎子的那句話,你爹,你爹這個人啊——打發掉孫六的第三個後晌,在家裡悶等了幾年的二瘸子終於被隆重而體面地請到了下河院。吃過喝過後,少親自牽過來一頭騾子,備好鞍,要扶二瘸子上去。二瘸子哪能受得了這個!這些年,他等啊等啊,再等,怕是頭髮鬍子全白了。他終於相信,少沒忘掉他,下河院沒忘掉他,可——二瘸子掙彈開草繩男人,往前一步就要給少下跪,燈一把扶起他,目光示意他甚也甭說,只管上路就是了。可二瘸子終是耐不住,非要說,嘴哆嗦著,壓了幾年的話不知打何說起。少猛地放下臉,二瘸子,甭給臉不要臉,就你那點陳穀子爛芝麻,下河院不想聽!

二瘸子嚇得連忙閉了嘴,騎上騾子去南山窯上了。

二瘸子要說的,就是老管家和福的死。

其實包括草繩男人和木手子,這件事早已心知肚明,之所以久長地壓著,就是聽了少一句話,有些事兒,聽見了裝沒聽見,知道了裝不知道,這人啊,裝得越多,心就越重,心一重,活人就沒一點味兒了,你說是不?

老管家和福是二柺子害死的。

南山煤窯大災的前一天,管家六找過二柺子。管家六左等右等,不見窯巷有何動靜,終是相信,窩兒朵不是一個幹大事的料。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放驢的二柺子。

關於下河院屠夫青頭的死,就是在那個松濤轟轟作響的黃昏到了二柺子耳朵裡的,不過,管家六提到那包讓青頭斃命的毒藥時,特意提起了一個人,老管家和福。管家六說,是他,是他打溝外拿來的毒藥呀,還親自…

二柺子聽不下去了,二柺子縱是再不孝,聽了這話,心裡的火還是騰地燃了起來。所以燈說,不該聽的,最好還是不聽,一聽,心就亂了。

窩兒朵不敢做的事,二柺子終是做了,不過,他做得並不密,打新巷出來的一瞬,正巧讓自個舅舅二瘸子給看到了。

二瘸子這些年,過得真是不容易呀。要守住這麼一個秘密,容易麼?

好在現在二柺子沒了,媽仁順嫂也成了一口氣,二瘸子再進了下河院,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頹然嘆出一口氣,為等這一天,她容易麼?

歷經數年風雨的下河院終於走向太平,彷彿不再有任何力量能破壞它的安寧與和諧。雪落雪融,油坊的榨油聲從喧囂走向平靜,這個冬天是少一生中最溫情難捨的子,她的腳步穿梭在下河院與油坊之間,彷彿那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奔波的一段路,生命的希望和未來的暢想在復一地奔波中被無限拉長,延伸到一個目光無法抵達的遠處。

縹縹緲緲的愛情似乎跟白雪一樣聖潔而美妙。

它讓兩個人兒在下河院和油坊之間,踩出了一條相思的路。

所有的災難和不幸都為這條路讓道,好像一踩到這條路上,幸福便像沙河水一樣滔滔不息。

突然有一天,少邁向油坊的步子終止了。

路斷了。

驚恐地盯住路,不相信自個到現在還能把路看錯。

可她確確實實看錯了。人世上,有哪條路不是危機四伏,不是險象叢生?愛情,幸福,夢…少縱聲一笑,覺自個真是荒唐,人世真是荒唐。

菜子將要榨完的這個後晌,少忽然叫住木手子,跟他說夜裡出趟門。一直被濃重的心事鎖緊愁眉的木手子聽完少的安頓,臉上即刻漾起明亮的笑容,快快收拾好東西,沒等天黑就催少上路。

夜幕低沉,溝掩在一片黑暗中,少跟著木手子朝溝外走去。兩個人一路無話,只有沉沉的腳步聲響在溝谷。天已還暖,冰封的大地泛出溼氣,通往溝外的山道曲曲彎彎盤桓在山坳裡,像伏在山上的一條巨蛇。這是通往溝外的惟一路徑,也是一條讓溝里人望而生畏的險要之路。少徑直將木手子領到目的地,說,就在這挖吧。

木手子放下手中的鍁跟洋鎬,藉著黑夜四下看了看,這兒是一個下坡道,陡峭的山路在坡上拐個彎,急急地朝下延去。路面剛夠一輛車過去,往南是直入雲霄的陡壁,往北是一懸到底的危崖。單從山勢看,這兒比黑雞嶺還險要。木手子掄起洋鎬,朝堅硬的路面拋去。冬盡至的子,夜風雖寒卻有了溼軟的意,吹得人身上癢癢。費力將凍層揭開,下面便是溼土了。木手子越挖越順手,越挖越有勁。他在腦子裡忍不住罵自己,蠢呀,蠢,少是誰,縱是一溝人合起來算計她,也未必能是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