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人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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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放又咋辦?總不能真的見死不救!夜裡一睡下,燈腦子裡全是那些餓得皮包骨頭的人,白裡她還親眼望見過,一對夫婦將正在吃的孩子丟進了沙河,說是早些讓龍王收了去吧,免得跟著他們受這活罪。沙河早就幹了,就算龍王想收也收不了。她正要跑去抱那孩子,一群老鴉飛來,搶她頭裡啄去了孩子的眼睛。少燈最後終於一咬牙,放,救下一個算一個,救下兩個算一雙!
三年年頭,天象不見絲毫好轉,院裡糧食卻頻頻告急,饑民還在源源不斷往溝裡湧,這可怕的景兒,大大超出少燈的預想。
下河院遭遇了空前的危機!
天薄明,少燈走出後院,四下一望,天啊,草院子四周密密匝匝碼滿人,躺的,坐的,臥的,爬的,全都一副表情。那表情是讓飢餓賦予的,眼是綠的,發著幽幽的綠光,看見燈,全都撲閃著,像看見一塊,可那撲閃又分明是有氣無力的,缺乏必要的生動。再往遠看,溝谷裡斜三橫五躺滿屍骨,災荒已使死人變得極為平常,遠路來的饑民還未來及爭一口下河院的舍飯便匍然倒地再也醒不過來了,更有些是一路飢腸而來,冷不丁搶了舍飯,拼命下去,結果給撐死了。死人的原因已毫不重要,死得越多反而越讓人慶幸,可以少掉一些爭搶吃食的人。麻木已到了空前的地步,目光呆滯的外鄉人連挪動一下死人的興趣都沒,有些爬不動的索把頭砸在死人懷裡,餓急了便啃幾口。
溝裡充斥著揮散不去的血腥,肥腫的烏鴉睜著一雙雙血紅的眼,整盤旋在下河院上空,死人讓它們的生活充滿生機,血紅的嘴隨時可以啄向任何一個瞅準的目標。有些甚至公然蹲在活人身上啄食吃,足足有半隻羊大的身子簡直就是一座座黑山,氣息奄奄的饑民本奈何不得。
二柺子走出來,手裡提木,木是他專門對付外鄉人的武器。大饑饉使所有人的思想都簡單起來,再也不肯爭搶什麼了,一門心思只為個活字。二柺子跟溝里人保持了高度一致,發誓要將外鄉人趕出去。下河院有限的糧食能不能救下溝里人的命都很難說,再要這麼任外鄉人爭吃下去,不好誰都會沒命。
外鄉人確也讓二柺子打怕了,打急了,一見他提出來,全都把頭縮進了襠裡,他們已沒了力氣跑,跑啥呀,跑的越遠死的越快,索不跑了,就讓他打,打死倒也不受這份罪了。
二柺子剛要掄,看見燈打院裡出來,收起說,得想法兒攆走呀,你看看這人,多得跟蝗蟲一樣,你能救過來?燈瞥了眼二柺子,沒說話,只是嘆了口很深的氣,轉身進了院。燈一走,二柺子便掄起,衝草園子裡躺著的外鄉人發狠。
外鄉人發出的喊叫跟貓一樣無力。
後院裡,土塊壘起的三尺寬的灶臺上架著三口大鍋,鳳香跟媽仁順嫂正指揮著溝裡女人做舍飯。舍飯越來越稀,誰也捨不得多放一把糧食了,清蕩蕩的舍飯能照見人的影子。就這,三鍋也得耗掉不少糧食。餓得睡不著覺的溝里人從自家出來,胳膊底下夾個碗,衝下河院走來。二柺子的威力在三年饑荒中得到空前發揮,他決意趕走外鄉人的行動贏得了溝里人的一致贊同。溝里人在吃舍飯這點上表現出驚人的自覺,全都按二柺子的指令排好隊,一人一碗,舀了端一邊吃。
溝里人蹲院裡吃飯時,後院和草園子裡齊唰唰探進青幽幽的目光。舍飯的清香飄在空氣裡,很快讓外鄉人一嗅而盡。沒等溝里人放下碗,外面已蠢蠢動了。一聞見這股飯香,昏死在溝裡的外鄉人本能地躍起身子,朝下河院擁來。這是二柺子一天裡最難對付的時刻,任憑雨點般落下去,仍是不能阻擋住哄搶的力量。外鄉人的舍飯是另做的,比溝里人的還要寡淡,前幾還是兩鍋,眼下已成了一鍋,爭到的爭,爭不到的只能餓死。
這個上午,少燈跟新管家二柺子同時陷入思考中,他們的思維慢慢趨於一致,是該想辦法了,不能讓自己人餓死。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少燈儘管有一千個不情願,可事實就是事實,她奈何不了。為了這每三鍋的舍飯,她把所有的勁兒都使了出來,可溝裡餓死的人還是一茬接著一茬,再餓,就該輪著她了。
夜裡,一場空前的行動開始了。溝里人在二柺子帶領下,手提或鐵鍁,衝外鄉人撲去。霎時,溝裡扯起一片狼嗥,撕心裂肺,骨悚然。少燈摟著馬駒,哆嗦著不敢抬頭。撕扯聲直響到半夜,才漸漸平靜下來。少燈一個勁寬自己,不是我心狠呀,是老天爺要人命哩…
次天剛矇矇亮,二柺子的驚叫聲像豬挨刀般響了起來,燈聞聲趕去,媽媽喲,夜裡攆走的外鄉人齊唰唰地跪在草園子四周,狼群樣將草園子圍個嚴嚴實實。那目光哆兒哆兒的,往外滴血。那是多麼駭人的目光呀,少燈嚇得掉頭就走,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外鄉人跟溝里人就這樣僵持著,夜黑轟走,天明覆來,連二柺子都沒了辦法。
眼見著攆不走外鄉人,新管家二柺子不顧少反對,做主將溝里人的舍飯也由兩頓改成一頓,就這,維繫了不到兩月,包括飼料在內能吃的東西全都光了,除了給東家一家留下的口糧,下河院實在無力了。
迫於無奈,少燈不得不向涼州城的蘇先生求助,指望他能從官府或別的地兒點糧食,幫下河院度過危難。誰知草繩男人一個來回,帶來的信兒非但沒讓燈輕鬆,相反,心裡卻越發沉重了。
據草繩男人講,大災一到,蘇先生在雷臺觀雀兒架下的小院也成了救濟院,六間房全騰出來,讓給了逃難者,他自個則整天奔波在官府和大戶之間,想通過他的奔走為落難者討得一口飯吃。無奈災情太重,官衙裡的人也是個顧個,城內城外的大戶更是指望不上,蘇先生眼下都等米下鍋哩。
草繩男人還帶來一個信,蘇先生的妹妹死了。她男人在往寧夏運兵的途中,車翻人亡,蘇妹妹聞知消息,一病不起。雖有蘇先生心照顧,還是在半年前閉了眼。
燈嘆口氣,大災已讓她不出淚來,只是在心裡想,早知這樣,還不如不去,不去至少帶不回這麼多令人酸心的消息,至少…
算了,少燈猛地搖搖頭,甚也不敢想了。
這年月,人還敢有別的念想麼?
偏是有人,吃了五穀不幹人事,拿著渾身的勁給老天爺脹氣。
少燈聽到時,事兒已經發生了。公公氣得在院裡指天罵地,外鄉人則虎視眈眈,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
新管家二柺子把一個外鄉媳婦糟蹋了。
而且當著外鄉人的面!
那個外鄉媳婦頂多二十歲,懷裡抱個三歲大的娃兒。二柺子是在攆外鄉人時無意發現她的,打下去,就聽發出軟綿綿的一聲,低頭一看,外鄉媳婦正在孩子,一雙空袋子似的子在月下發出樹皮的光亮,娃兒了幾下不了,連綠水都不到,再也是白費力。二柺子正要掄二下,就看到一雙悽悽的眼,這眼兒分明是帶著求生慾望的,卻因了年輕而顯得生動,二柺子讓眼兒震了一下,手中的緩緩垂下。媳婦抖抖地喚一聲,飯…就暈了過去。
二柺子狠著的心那一刻有點軟,要在平,這是多麼好的一道菜呀,說甚也不肯放過。可大災分明讓二柺子這樣的人少了心,幫媳婦繫好懷,悄悄將她藏到草垛後。過了一會兒,二柺子跑後院端來一碗飯,看著媳婦狼虎嚥,二柺子忍不住說,慢些呀,你不要命了。
說不清為啥,二柺子獨獨將媳婦藏起來,藏進草園子一個僻靜處,每到飯,偷偷給她送去。媳婦慢慢緩過來,臉上有了活,能掙彈著說話了。二柺子並不知道藏她做甚,許是媳婦那吃了五穀緩過勁來的白生生的子動了他,讓他想起了母親仁順嫂。也許不是。總之他是藏了。二柺子的秘密沒逃過東家莊地的眼睛。三年裡二柺子不知捱了東家莊地多少罵,近東家莊地脾氣越發怪戾,早也罵晚也罵,二柺子攆外鄉人罵,攆不走外鄉人更罵,罵得二柺子沒法活了。這天午後二柺子剛要吃飯,東家莊地又罵上了,你個挨天殺的,往死裡咥呀,你瞅瞅你做的事,哪件像人乾的?二柺子被罵得抬不起頭,他知道東家莊地是讓人吃怕了,吃急了,吃後悔了,拿他出氣,只好端碗走出來。沒想東家莊地跟身後罵,又給你野媽端去呀。二柺子端飯走進草園子,心裡恨著東家莊地,想跟外鄉媳婦訴訴苦,遠遠見媳婦正把子往娃兒嘴裡,娃兒已餓得沒力了,媳婦不甘心,子送進去又吐出來,黑棗樣的頭髮出暈眩的光,惹得二柺子了涎水。他想起小時偷看母親喂命旺的情景,心裡突然有了火,跑過去衝娃兒拍了兩巴掌。沒想就這兩巴掌,惹下大禍了,躺在草垛上的媳婦突然躍起來,一把撕住他。二柺子正驚訝媳婦哪來的力氣,臉上就美美捱了幾下,血滲出來。二柺子當然不明白,那是天下所有當孃的本能的反應,誰讓他敢打她的娃呢?他像是看到怪物似地瞪住媳婦,沒想連她也敢撕他。自個為她捱罵,捨不得飯吃省下來給她,她竟撕他!二柺子所有的火瞬間噴出來,一腳踹開媳婦,罵,你再不知好歹我把你扔出草園子。媳婦像是怕了,不敢了,冤冤地望他一眼,垂下了目光。緊跟著,媳婦看見了碗裡的吃食,比平好得多,一看就不是舍飯,定是男人將自個的吃食省下給她。媳婦像是有點悔,為自個的愚蠢行為後悔,可後悔阻擋不了飢餓,甚也阻擋了不了飢餓。媳婦猛地撲過來,要搶碗,二柺子突然躲開,這當兒,二柺子目光裡就有了東西,那是讓飢餓壓在心裡很久的東西,那是男人在大喜或大怒時最容易產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