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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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然導師的身後事不多,而且活重活自有年輕學生們做。見他自願留下,師母說,導師生前曾與西山寺院的住持有約,願為那裡設計項目引入投資,一番規劃尚未成形便病重入院。她在備忘錄上找出幾頁未成形的文字:“這個我不懂,但也不希望他失信於人。你若願意多擔一事,就替他去看看吧。”周然應允。他前往那裡住了兩天,將所有情況詳細瞭解了一番,與那位住持也很投緣,與他探討老師之前的計劃的同時,也聽他講了許多佛理。
周然本來悟就不低,在這樣純樸的環境下,對自己反思了不少,對他與曉維的緣和怨,更添了幾分惜與悔。山上信號不好,他打電話給曉維,斷斷續續總是聽不清彼此在講什麼,最後不了了之;等他到了山腳下,信號變好了,卻不知該講些什麼了。
初夏季節,山外陽光毒辣,山裡則蔭涼如另一個世界。山腳橫過一條河,七八米寬,河水清澈,波光粼粼,依稀見底。
周然突然很想知道這河水中央究竟有多深。他向河心丟了數塊石子,掐著秒針計算時間;他用樹枝在泥地上研究視線偏移距離與折率公式。這種無聊狀態,他自成年後就很少有過。
河心太遠,石子落底既聽不到聲音也看不清水中影子,水深始終難測。所以周然此番無聊的最終舉動,是捲起褲角踩進水裡親自試了試。在河水漫過大腿的地方,他終於看清楚,這河的最深處至多到他的下巴,一如他兒時經常去玩耍的那條河。河水深處即使夏天也沁冷透骨,同樣像極了那條河。
周然從小就喜歡放學後一個人呆在河邊,他在這裡寫作業,看課外書,一人分飾兩角下棋,直到天漸黑。傍晚時分,河邊很少有人經過,他享受著一個人的安靜時光。
他不喜歡太早回家,因為同樣下班很早的父母,一見面就吵架,吵得他心煩意亂,在家裡無處躲藏。
他以為那兩個人遲早要離婚。他不怕,他早做好思想準備,為自己設計了成為單親兒童後的未來。可是父親與母親吵到把家裡的盤子全摔破,吵到摔壞他的玩具,吵到把氣得住院,卻始終沒提過離婚。
兒時的周然有時也會偷偷到河裡游泳。他泳技不錯,從不害怕這條河中曾有數名兒童被淹死的可怕傳說。直到某一天,他在河中心到力竭又突然小腿筋,方才明白死亡與他的距離並不遙遠。
他沒在恐懼中掙扎太久,因為很快他就被拖進一雙溫柔的臂彎中,他被人救上岸。救他的人是一名年輕女生,衣衫未脫,全身溼透,指著他斥責:“你活膩歪了是嗎?”這麼多年過去,周然幾乎忘記她的模樣,卻依然清楚地記得她清脆的聲音,以及被溼衣勾勒出的動人曲線。
周然認得這女生。她是他爸爸的學生,即將高中畢業,曾經到過他們家。
那時他怔怔地盯著她的溼衣服看得出神。那女子又脆生生地斥他:“小孩子家的,你看什麼看?”每個男孩子都會在生命中的某個瞬間突然意識到男女有別,那個時候,他第一眼見到的女子往往就成為他心目中的女神。周然的這個成長瞬間就在此刻。
幾年後,獨自在河邊下棋的孤獨的小男孩長成了英俊少年,那個利潑辣的少女也在大學畢業後又回到她的母校。她教初中部,恰好是周然的老師。
這位年輕的女老師帶著一群半大孩子白天在課堂上談天說地,週末去山上採集植物和礦石標本,晚上到河邊看北斗星如何繞著北極星旋轉。她與這群只小她七八歲的學生們相處融洽,深受他們的歡與愛戴。
因為某些原因,周然比其他同學更喜歡她一些,儘管他從不表。而這位年輕的女老師,對待他格外關心和照顧,看他的眼神也格外不同。這不是他的錯覺,這是他心中的小秘密。
這個秘密的真相很快就被揭開了。原來,這位少年心目中不可褻瀆的女神,因為愛戀著她的舊恩師及現在的領導,也就是周然的父親,而捲入他的家庭成為第三者。她為了周爸畢業後自遠方歸來,她令周然那個本來就缺乏溫情的家庭越發地氣氛緊張戰事紛飛。
這件事困擾了他們家好一陣子。周媽天天大哭大鬧;周爸把自己撇得很清。再後來,那女子在他家客廳裡著眼淚苦苦地請求原諒,被周媽甩了幾記耳光,她的手肘撞到桌角,烏紫青黑,漸漸滲出濃稠的血。
周然緊緊關著房門,戴著耳機躺在上,將隨身聽的音量調到最大,也擋不住客廳裡傳來的令人憎惡的種種聲響。
當客廳裡只剩那年輕女子一個人時,他靜悄悄地走出去,遞給她一瓶水,幾塊創可貼,沉默地看著她抓著自己的袖口又哭上半個鐘頭。等她哭聲暫歇,周然又無聲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再後來,這件事漸漸風平靜了。
倘若就此結束,周然也只是少年心目中的美麗傳說破滅了一下而已。可這事的真正結局是,半個月以後,那年輕女子淹死在她曾經救過周然的那條河裡。據說,一名老人下河打撈不慎落水的金戒指而遇險,她先是救起那老人,又再度下河幫她尋找戒指,最終溺水身亡。這件事在當年的地方媒體被反覆提及,人們從各種角度論述,一個工作還不滿一年的前途無限的女大學生,為了一枚金戒指喪命是否值得。
無論如何,她走得很榮耀。那些不好的舊事本來就沒有太多人知道,此時更被大家遺忘,只記住了她的好。
也沒有人質疑她的死因,除了周然。他很難相信當年那個挾著十歲男孩還能划水劃得自由自在的游泳健將會在這一汪深度還不及頭頂的水中被淹死。他在腦中回閃著老師哭泣的臉和悲傷的眼神,他堅信她是因為對生活絕望選擇了自殺,而他的父母就是兇手之一和之二。父親把她騙至懸崖邊,他倆一起把她推下去。
那對已經被兒子在心中宣佈為兇手的父母,在經歷了這場風之後竟漸漸和好了。在家中,他們吵鬧不再,相敬如賓。在外面,他們是別人眼中的賢伉儷,處世謙遜厚道,事業小有成就,還有一個人見人羨的優秀兒子。沒過多久,他的父親因教學改革受到矚目而再度升職,母親因成功舉辦某大型活動而被記功,他倆共同接受報紙採訪時說:“家庭是我們永遠堅強的後盾。”周然覺得他們虛偽到讓他無法忍受。
那個意外早逝的姑娘很快被人遺忘到角落裡,只有周然還在時常懷念。儘管她捲入了那些並不光彩的事件中,也讓周然見到了她無尊嚴無形象的另一面,但周然依然覺得她像天使。純良的天使本不該有瑕疵,也不該有這樣的結局,少年人心目中的完美化身不容玷汙。也許是為了讓這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也是為了自己的理想不至於完全破滅,周然理所當然地把這一切都歸咎於自己的父母。每多想起老師一次,他就多討厭那對道貌岸然的夫一分。
許多年後,周然就會發現,他自己的個與生活與父母何其相似,裝聾作啞,消極逃避,粉飾太平。只是彼時他那顆清純年少的心靈正居於理想國之中,意識不到這一點。
一個月後,周然初中畢業。他整個暑假天天待在河邊,儘管家中已經不再有吵架的聲音。他常常只脫掉鞋子,穿著衣褲潛進水中央,體會被河水噬的覺,體會那女子臨死前的心情。
第一次他溼淋淋地回到家,周媽問:“你怎麼了?”
“外面下雨。”
“沒有啊?”周爸向外望了一眼。街道上沒有半點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