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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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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唏——”所有人都作出一副輕蔑或厭惡的表情,更為進者甚至宣稱一輩子不做那類庸俗的勾當。但是隊的第二年,我們先取消了“不能菸”的戒律。在山裡受一天苦,晚上回來常常只能喝上幾碗“錢錢飯”肚子餓,嘴上饞,兩錢買包煙,夠幾個人享受兩晚上,聊補嘴上的慾望,這是最經濟的辦法了。但是菸不可讓那群女生看見,否則讓她們看不起。這就有些微妙,既然立志獨身,何苦又那麼在意異的評價呢?此一節不及深究,緊跟著又紛紛唱起“黃歌”來。所謂黃歌,無非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呀,《卡秋莎》呀,《燈光》、《小路》、《紅河村》等等。不知是誰來一本《外國名歌200首》,大家先被歌詞引。譬如:“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隨我的愛人上戰場…”譬如:“有位年輕的姑娘,送戰士去打仗。

他們黑夜裡告別,在那臺階前。透過淡淡的薄霧,青年看見,在那姑娘的窗前,還閃爍著燈光。”多美的歌詞。大家都說好,說一點都不黃,說不僅不黃而且很革命。於是學唱。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認真地學唱,認真的程度不亞於學《選》。推開窯門,坐在崖畔,對面是月中的群山,腳下就是那條清平河,嘩嘩啦啦夜不歇。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蕩柔漫的輕紗,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光。”歌聲在大山上撞起回聲,順著清平川漫散得很遠。唱一陣,歇下來,大家都到了,默不作聲。動於什麼呢?至少大家唱到“姑娘”、“愛人”時都不那麼自然。意猶未盡,再唱:“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要記住紅河村你的故鄉,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難道這歌也很革命麼?管他的!這歌更讓人心動。那一刻,要是真有一位姑娘對我們之中的不管誰,表示與那歌詞相似的意思,誰都會走過去坐在她的身旁。對20歲上下的人來說,愛情是主,反愛情的反動只是一股逆。不過這股逆一時還很強大,仍不敢當著女生唱這些歌,怕被罵作氓。愛情的主只在心裡湧動。既是主,就不可阻擋。有幾回下工回來,在山路上邊走邊唱,走過一條溝,翻過一道梁,唱得正忘情,忽然頭撞上了一個或是幾個女生,雖趕忙打住但為時已晚,料必那歌聲已進人姑娘的耳朵(但願不僅僅是耳朵,還有心田)。這可咋辦?大家慌一陣,說:“沒事。”壯自己的膽。說:“管她們的!”撐一撐男子漢的面子。

“她們聽見了嗎?”

“那還能聽不見?”

“她們的臉都紅了。”

“是嗎?”

“當然。”

“聽他胡說呢。”

“嘿,誰胡說誰不是人!”

“你看見的?”

“廢話。”這倒是個不壞的消息,是件值得回味的事,讓人微微地動。不管怎麼說,這歌聲在姑娘那兒有了反應,不管是什麼反應吧,總歸比僅僅在大山上撞起回聲值得考慮。主畢竟是主

不久,我們聽見女生們也唱起“黃歌”來了:“小夥子你為什麼憂愁?

為什麼低著你的頭?是誰叫你這樣傷心?問他的是那趕車的人…”想來,人類的一切歌唱大概正就是這樣起源。或者說一切藝術都是這樣起源。艱苦的生活需要希望,鮮活的生命需要愛情,數不完的子和數不完的心事,都要訴說。民歌尤其是這樣。陝北民歌尤其是這樣。

“百靈子過河沉不了底,三年兩年忘不了你。有朝一見了面,知心的活兒要拉通。”

“蛤蟆口灶火燒乾柴,越燒越熱離不開。”

“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

“白脖子鴨兒朝南飛,你是哥哥的勾命鬼。半夜裡想起乾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後悔。”情歌在一切民歌中都佔著很大的比例,說到底,愛是本的希望,愛,這才需要訴說。在山裡受苦,熬煎了,老鄉們就扯開嗓子唱,不像我們那麼偷偷摸摸的。愛嘛,又不是偷。

“牆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覺還想你。把住哥哥親了個嘴,肚子裡的疙瘩化成水。”但是反愛情的逆什麼時候都有:“大紅果子剝皮皮,人家都說我和你,本來咱倆沒關係,好人攤上個賴名譽。”

“不怨我爹來不怨我娘,單怨那媒人x嘴長。”

“我把這個荷包送予你,知心話兒說予你,哥哎喲,千萬你莫說是我繡下的。”不過我們已經說過了,主畢竟是主:“你要死喲早早些死,前晌死來後響我蘭花花走。”

“對面價溝裡拔黃蒿,我男人倒叫狼吃了。先吃上身子後吃上腦,倒把老害除了。”

“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遲來早去是你的人,跌倒一起再結婚。”真正是無法無天。但上帝創造生命想必不是據法,很可能是據愛。老鄉們真誠而坦率地唱,我們聽得騷動,聽得心驚,聽得沉醉,那情景才用得上“再教育”這三個字呢。我在《隊的故事》那篇小說中說過,陝北民歌中常有些哀婉低迴的拖腔,或歡快嘹亮的吶喊,若不是在舞臺上而是在大山裡,這拖腔或吶喊便可隨意短長。比如說《三十里鋪》:“提起這家來家有名…”比如《趕牲靈》:“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兒喲三盞盞的那個燈…”

“提起”和“騾子兒喲”之後可以自由地延長,直到你心裡滿意了為止。據什麼?我看是據地勢,在狹窄的溝壑裡要短一些,在開闊的川地裡或山頂上就必須長,為了照顧聽者的位置嗎?可能,更可能是為了滿足唱者的覺,天人合一,這歌聲這心靈,都要與天地構成和諧的形式。

民歌的魅力之所以長久不衰,因為它原就是經多少代人錘鍊淘汰的結果。民歌之所以傳得廣泛,因為它唱的是平常人的平常心,它從不試圖揪過耳朵來把你訓斥一頓,更不試圖把自己裝點得那麼白璧無瑕甚至多麼光彩奪目,它沒有嚇人之心,也沒有取寵之意,它不想在眾人之上,它想在大家中間,因而它一開始就放棄拿腔調和自命不凡,它不想博得一時顛狂的喝彩,更不希望在其腳下跪倒一群乞討恩施的“信徒”它的意蘊是生命的全息,要在天長地久中去體味。

道法自然,民歌以真誠和素樸為美。真誠而素樸的憂愁,真誠而素樸的愛戀,真誠而素樸的希冀與憧憬,變成曲調,貼著山走,沿著水,順著天遊信著天遊;變成唱詞,貼著心走沿著心順著心遊信著心遊。

其實,免費歌曲的起源也應該是這樣——唱平常人的平常心,唱平常人的那些平常的牽念,喜怒哀樂都是真的、刻骨銘心的、魂牽夢縈的,珍藏的也好,坦率的也好,都是心靈的作用,而不是喉嚨的集市。也許是我老了,怎麼當前的免費歌曲牟打動我的那麼少?如果我老了,以下的話各位就把它隨便當成什麼風颳過去拉倒,我想,幾十幾百年前可能也有免費歌曲,有很多也那麼旋風似地東南西北地刮過(比如大躍進時期的、文化革命時期的),因其不是發源於心因而也就不能留駐於心,早已被人淡忘了。我想,民歌其實就是往昔的免費歌曲之一部分,多少年來一直傳在民間因而後人叫它民歌。我想,經幾十甚至幾百年而傳至今的所有歌曲,或許當初都算得免費歌曲(不能免費起來也就不會傳下去),它們所以沒有隨風颳走,那是因為一輩輩人都從中聽見自己的心,乃至自己的命。

“門前有棵菩提樹,站在古井邊,我作過無數美夢,在它的綠蔭間…”

“老人河啊,老人河,你知道一切,但總是沉默…”不管是異時的還是異域的,只要是從心裡出來的,就必定能夠進心裡去。可惜,在此我只能例舉出一些歌詞,不能讓您聽見它的曲調,但是通過這些歌詞您或許能夠想象到它的曲調,那曲調必定是與市場疏離而與心血緊密的。我聽有人說,我們的免費歌曲一直沒有找到自己恰當的唱法,港臺的學過了,東洋西洋的也都學過了,效果都不好,給人又作偷兒又裝闊佬的覺;於是又有人反其道而行,專門土,但那土都不深,揚一把在腦袋上的肯定不是土壤,是浮士要麼乾脆是灰塵。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門前刮過。”雖然“高”和“大”都用上了,聽著卻還是小氣;因而您再聽:“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這無異於是聲稱,他對生活沒有什麼自己的看法,他沒心沒肺。真要沒心沒肺一身的仙風道骨也好,可那時候“風”裡恰恰是能刮來錢的,掙錢無罪,可這你就不能再說你對生活沒有什麼看法了。假是終於要馬腳的。歌唱,原是真誠自由的訴說,若是連歌唱也假模假勢起來,人活著可真就絕望。我聽有人說起對免費歌曲的不滿,多是從技術方面考慮,技術是重要的,我不懂,不敢瞎說。但是單純的技術觀點對歌曲是極不利的,歌麼,還是得從心那兒去找它的源頭和它的歸宿。

寫到這兒我懷疑了很久,反省了很久:也許是我錯了?我老了?

一個人只能唱他自己以為真誠的歌,這是由他的個和歷史所限定的。

一個人儘管他虔誠地希望理解所有的人,那也不可能。一代人與一代人的歷史是不同的,這是代溝的永恆保障。溝不是壞東西,有山有水就有溝,地球上如果都是那麼平展展的,雖然希望那都是良田但事實那很可能全是沙漠。此文開頭說的那位21歲的朋友——我們知青的第m代,他喜歡唱什麼歌呢?有機會我要問問他。但是他願意唱什麼就讓他唱什麼吧,世上的一些事多是出於瞎心,由瞎心再演變為窮干涉。我們的第二代既然也快到了戀愛的季節,我們尤其要注意:任何以自己的觀念干涉別人愛情的行為,都只是一股逆

一九九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