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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斯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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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胡錫濤先生用回憶錄讓我得知,在我陷於災難深淵底層的時候,曾有一雙無力的手,一次次向我拋投過援救的纜繩。

天下有很多關鍵時刻的援救,是被援救者所不知道的。這正像,天下有很多關鍵時刻的傷害,是被傷害者所不知道的。世事繁雜,時間匆匆,重者隱之,輕者顯之,真言如風,偽言如盤,真正知道的究竟能有多少?

讀到胡錫濤先生的回憶錄後我立即通過學院的現任領導葛朗先生,快速尋找早已退休的徐企平老師。

我為徐企平老師準備了一桌飯菜,人少菜多,他很驚訝。我舉起酒杯說:“徐老師,這是歸還三十多年前的飯票,我實在欠得太多了。”年逾古稀的徐企平老師哈哈大笑,說:“飯票?忘了!”是的,那些飯票,他當時借給我不久,就可能已經忘記了。

對我來說,一直想忘而忘不掉的,竟然是飢餓,二十歲的飢餓。

前幾年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人聽了謠言撰寫誹謗文章,把三十多年前我快餓死的那個階段說成飛黃騰達。我本想找來所有借給我飯票的一大堆證人,與他面對面地召開一個有趣的記者招待會,但等見了他一面,我就取消了計劃。回來後很多朋友責問我為什麼如此寬容他,我說,見到他就心軟了——不飢餓的二十歲,油亮亮的二十歲,有權利胡說八道的二十歲,讓我心軟。

更何況,他也姓餘。

臨近下鄉,我就不去文匯報社了。自己家裡本多傷心事,又與同班同學一起張羅了一個追悼會,追悼那位得毒症而死、讓胡錫濤先生淚的周啟平同學。

周啟平同學原先在宿舍裡與我腳對腳睡。他是一個孤兒,由一位不識字的養母養大,生活艱難,卻愛書如命。他節衣縮食地摳出每一分錢來買書,只要聽到哪個書店有了一本期待中的新書,不管多遠,他都會在課餘時間趕去買來。平逛街,也只為買書。每買來一本,至少成為全班男同學的盛事,爭相翻閱,有時女同學也會到男生宿舍裡來看看他的書架。那年月好書出得不多,他又受制於經費,一共也就買得半箱子的書罷了。

“文革”開始,書店蕭條,他也就無書可買,無街可逛,不久便生病了。病中一度神志昏,怒罵世間惡人,清醒時只想書籍和同學,還曾多次託人帶信要我去看他。到他臨終,他的養母已悲痛絕,全由我們同學辦後事。

這個追悼會開得震天撼地,幾乎每個同學都把嗓子哭啞了。原因是“文革”一來,很多同學像周啟平同學一樣突然成了孤兒,父親找不到了,母親也找不到了,現在又要離開書本、學校,投身荒野。哭周啟平就是哭自己,哭大家。那天上海龍華殯儀館裡的情景,我們班的同學直到幾十年後回想起來,還兩眼發怔。

我為這個追悼會寫了一副輓聯,高掛在靈堂中間:父親何去?孃親何去?孤身一人走寒冬;教室空也,街市空也,半箱遺書付狂風。

記得我趴在地上用大筆寫這副輓聯的時候,身後已是同學們的一片嗚咽。

我的父親在何處,我倒是知道的。

下鄉前又去看了他一次。他單位造反派說,這個人沒救了,居然在關押期間盜竊上級的機密文件!

在隔離室見到爸爸後,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是看了一份造反派遺忘在廁所裡的王少庸關於清理階級隊伍的報告。王少庸是當時上海市的一個領導,被造反派“結合”進來的一個老幹部。

我輕聲對他說:“爸爸,只要事情還捏在他們手裡,你的問題天天會增加,上一趟廁所也會升一個臺階,由它去。現在的關鍵是要把全家養活,我聽說我們在農場勞動每月會有四十元左右的津貼,這就夠了,我第一個月就會寄錢來把祖母送回老家。”說到這裡我說不下去了,爸爸也一聲不響,低頭看著地面。有了一點津貼,可以支付祖母回鄉的路費,但這是小事;此間真正的大事在於:怎麼能讓七十六歲的祖母一個人回鄉!我知道這是一個殘酷的決定,是一個足以使我們全家在鄉親間永世抬不起頭來的決定,但是這個決定恰恰是祖母自己作出的,而且那樣堅定,全無說服的餘地。

我在與祖母細細談了幾次之後,才知道她執意回鄉的理由。

她並不瞭解時事政治,但已親眼看到,在她最後兩個兒子一個屈死、一個被關之後,孫輩的前途都是遠離上海。我要去外地軍墾農場了,表妹要去安徽的茶林場了,兩個小弟弟也已不斷地到農村去“學農”據當時趨勢,以後必然也是上山下鄉的命。既然全都發配到各地農村去了,為什麼不一起回家鄉呢?

她相信,只需經過幾年努力,每個孩子都有可能七拐八彎地調回老家,重組一個“出而作,落而息”的農民家庭,省得每個人分頭在遙遠的異地呼喊不應。

她還判斷,我爸爸被批鬥得那麼厲害,即使以後放出來也不會給他一個象樣的工作了,那還不如回到家鄉與兒子們一起務農。

當這個藍圖在她腦海裡慢慢形成,她就為家鄉的老屋擔懮起來。長年沒有人住,老屋已岌岌可危。此刻家裡一貧如洗,拿不出修理經費。惟一的辦法全在她身上了:她回去,住下,查看,然後動用親族之情和輩分之威,請村裡的後代熱心人一點點地補磚、添瓦、換梁、漏,最後成為一個可以居住,而且是可以容得下一個大家庭居住的處所。

祖母的這個計劃,就我家內部而言,實在稱得上雄才大略。她居然要把當初闖蕩上海而終於散落遠荒的餘家子弟,全部召喚回來。然而當時要完成這個計劃,沒有人能做她的助手,原來有可能幫她一把的我媽媽,現在也為我的兩個小弟弟的生計,到處打工,早已忙不堪言。祖母把這個宏大計劃,放到了自己的肩上。

七十六歲老太太的這次回鄉,氣勢非凡,似有旌旗馬蹄相伴。

這也許是她一生遇到的最後一個災難時刻吧?祖母要在半個多世紀前自己初嫁餘家的房舍裡,調動起她最後一點影響力,為餘家尋找一條退路、築造一個歸巢。

她要用農耕倫理的大熱鬧,來彌補傷心都市的大荒唐。

當時的爸爸,思維能力一定遠在祖母之下。這不能怪他,一則是,他被關暈了,已經無法作出整體思考;二則是,即使不關,他在這方面也歷來趕不上祖母。

一九六八年的寒冬,上海漫天大雪。歷來最怕冷的爸爸裹著那件我們送去的破棉襖,蜷縮在關押室裡。破棉襖裡邊是那套肩上有漆漬的卡其布制服,他本來是準備穿著這套制服自殺的。現在這個念頭已經打消,制服還是穿著,我與他告別時還特地伸手進去摸了一摸。

他只能在這裡默默地盤算子,不能為任何一個家人送行。先是表妹去安徽,然後是我出發。等我寄回第一筆津貼,媽媽立即去買火車票,送祖母回鄉。前後三次骨分離,都下大雪。

媽媽只能把祖母送到火車站,原因是,再也找不到買另一張火車票的錢。但是,七十六歲的老祖母為了餘家前程在大雪天獨自出行的壯舉,肯定把上蒼也動了,媽媽在火車站見到了我中學的同學曹文清,他也上同一趟車。曹文清是去杭州,卻在杭州車站為我的祖母辦完了轉車手續,並一直攙扶到她的座位上。到了餘姚車站要下車時,祖母又遇到了剛從上海下放到鄉下勞動的遠房親戚朱雲楚。為這事,祖母后來一直誇耀:“出門一路,好人一路!”終於到了。吳石嶺的半山以上都是積雪,上林湖的邊沿結了薄冰,高地地村子裡那間老屋,也正被大雪覆蓋。打開冰冷的鎖,屋內也是一片雪白,雪花正從梁間漏裂處紛紛飄入。

全村還不知道老太太回來,但鄰居幾個後生眼尖,先跟了進來。他們也是余姓同族,祖母都叫得出名字,便立即下令:“志凡,拿笤帚來!”

“桂新,灶間生火!”三天以後,她一拐一拐,由兩個本家的孩子扶著,到吳石嶺去上墳。腳下都是殘雪,滑滑的;口棉襖裡揣著一束香,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