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閉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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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農場回到上海,沒見到爸爸。聽媽媽說,他還是關關放放,沒有定準。
第二天就去了學院。當年在《送瘟神》的樂曲中走得那麼決絕,一再發誓此生不再跨進這個院子一步。今天又一次明白,生於亂世,任何個人誓言都難以兌現。我在學院後門口遲疑了一下,便一步跨了進去。
每個辦公室都有很多人忙碌著,每個忙碌著的人我都不認識。令人驚異的是,這些陌生人在辦公室裡的坐相、站相都非常自在,證明他們早已是這兒的主人。
天氣熱,但每一個窗戶都關閉著。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是在整理運動材料。怕風把材料吹走?怕屋內的談話聲音傳到窗外?都有可能。總之,辦公樓在並非寒冷的季節把窗戶都關閉起來了,政治氣氛也就緊張了。
當時的運動,叫法很多,反正是整人。但鬧了這麼多年已經很難尋找新的清查對象,因此把我們這批早就分配出去的人全部拉回來,像一個“破爛倉庫”那麼擱著,什麼事情牽連到誰了,便隨時出來隔離審查。
但是,這個“破爛倉庫”平應該擱到哪裡去呢?工宣隊的一個小頭目向我們宣佈:挖防空。
挖防空,光這麼說,後代讀者一定無法理解這件事在當時的驚人規模。在整個文化大革命過程中,澤東一直擔心著蘇聯和美國這兩個超級大國會侵略中國,而且他也知道,對於中國這麼一個已經擁有核武器的國家,要打也必然是核戰爭。核戰爭的主戰場必然是城市,因此,上海必須挖出能容得下一千多萬人的防空系統,其工程之大,難於想象。
沒有那麼多工兵,沒有那麼多工程技術人員,也沒有那麼多資金和建築材料,怎麼辦?
用歷來習慣的群眾運動:男女老少都動手,鑿開街道,掀起地板,往下挖,再在地下互相連通。壁所需的磚,也由大家分頭燒製。整整幾年,上海很少有路走得通,很少有街不淌泥,很少有樓不亮底,全是在幹這個事。
說是男女老少都動手,其實還有一塊很大的例外,那就是“文革”的各級領導和運動主力,都可以不參加。因此,在各所高校經常可以看到的景象是:身體瘦弱的教師們渾身泥水地在壕溝下不停挖掘,年輕力壯的工宣隊員卻衣冠楚楚地叼著香菸在上面“觀察”我們挖掘的地點是在鉅鹿路、常路口,稍稍悉上海的人都會明白,這是什麼地段。一棟棟花園洋房安靜地排列在梧桐樹陰裡,每家花園都很大,推開花園鐵門,便是清寂的鉅鹿路。鉅鹿路不行駛公共汽車和電車,只有極少的小汽車進出,幾乎沒有行人。偶爾走進去,都要認真收拾心境。走完花園洋房群,向東就是上海著名的新式里錦華里,也全是富貴宅第,我高中時候的同學張智就住在那裡。穿過一條富民路,鉅鹿路依然華屋相連,直到現在已經被工人造反派佔領的作家協會。
我們眼前的兩棟花園洋房,已經沒有主人。其中一棟的門廊牆堆著幾本書,都是英文的,我隨手拿起一本翻看,是一個英國旅行家寫的非洲遊記。
我很想知道這房子的主人是誰,現在到哪裡去了。只見花園東側輔樓上有一個關閉的窗戶,窗戶定時打開,總會伸出一箇中年人的頭。頭髮紛亂,穿著睡衣,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很長時間都是如此,好像是個神病患者。
白嘴鋤已經撬碎洋房前的花崗石路面,我手上的鐵鍬也開始揮動。但剛揮了幾下,身邊的唐乃祥、顧澤民同學停住了,很內行地對我說,我們這麼挖下去,會把洋房兩道受力牆的牆掏空,房子就沒救了。
我前後看了看說,其實可以稍稍改動一下防空的走向。於是我們三人就回復到在農場開墾時的習慣,認真謀劃起來。
突然,我腳後跟被誰踢了一腳,耳邊傳來惡狠狠的聲音:『只會偷懶,還不快乾!”我轉身一看,只見一個穿著黑布中山裝的男人,五十多歲,踢完我之後正準備踢唐乃祥。
“為什麼踢人?”我放下鐵鍬,上前一步。
“我踢啦,怎麼著?”他睜大眼睛盯著我,用的是一口京腔。
更驚人的是,他跨出半個馬步,擺出了一副準備大打一架的功架,功架有姿有勢,好像不是尋常之輩。
這讓我猶豫了,倒不是怕他打。自從“文革”開始以來,我很少看到五十多歲的老頭那麼囂張。造反派都很年輕,年長一點的至多獲得一個“反戈一擊”的權利,大多小心謹慎。工宣隊裡有年紀大一點的工人,但他們只會說上海方言,即便勉強來幾句普通話,也說不出這一口京腔。當然,更奇怪的是那副功架。他究竟是誰?
正在這時,那位給我們佈置了任務的工宣隊員不知從哪裡躥了過來。一把將他拉走了,邊走邊大聲地向我們嚷嚷:“你們鬧什麼?這是我們工宣隊的錢師傅!”綁來知道,這個錢師傅的出現,還有重大背景。
原來,隨著工人進駐大學和文化單位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們想在專業問題上對知識分子進行統治的慾望也越來越迫切。
他們發現,光說政治,不說文化,還是管不住知識分子。這個問題,在作家協會那裡似乎已經解決了,因為工人造反派裡有一批『工人作家”作家治作家,胡萬治巴金,似乎治得住。但在戲劇學院不行,也派來過幾個在工廠裡喜歡唱歌、跳舞的年輕女工,以為有了一點“專業”只是她們一見表演系那些英俊的男生眼睛都直了,頗失工人階級的臉面,很快調了回去。
正在無奈之時,上海市工宣隊配發中心的負責人聽說鐵路局有一個姓錢的工人是“革命樣板戲劇團”某演員的父親,覺得終於找到了一個“工人階級的戲劇老兵”可以派到戲劇學院來實行專業領域的統治了。
這,就是那天踢了我一腳的黑衫男人。
他的兒子原是京劇團的一個武功演員,在“革命樣板戲”中演了個反面角。他本人早年據說也曾在一個戲班子裡學過幾天,沒有出道,後來到鐵路局的一個部門工作,也不是工人,而是一個低級職員。河北人,沒什麼文化,全部戲劇知識是知道一些江湖老戲的名目,但聽他兒子說,現在這些老戲都不讓說了,因此他到了戲劇學院就不知怎麼開口了,只能時不時擺一個功架,用京腔說幾個短句。多數時間,都一臉嚴肅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給人的覺是,今天他所見到的事情,當晚就會告訴他兒子,他兒子明天就會告訴樣板戲的音樂總監于會泳,而於會泳後天就會告訴江青。因此,連工宣隊的其它隊員見到他過來,也會分外恭敬。
這種怪事,只有瞭解了“革命樣板戲”在當時的地位,才會理解。
“革命樣板戲”並不是現在年輕人經常可以在電視和舞臺上看到的那幾臺戲,至少不僅僅是。
在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前,它們還算得上是幾臺戲,幾臺極左、高冗、簡單,卻又加入了一些不錯的藝術技巧的革命劇目,但是等到文化大革命一爆發,就不再是這樣。當時在中國,所有的戲劇史、舞蹈史、音樂史、藝術史都被徹底否定,只剩下了這麼幾臺戲,這幾臺戲又被抬到了政治鬥爭的第一線,抬到了社會榮譽的最高峰,於是它們不再是戲,而是一個刀戟叢叢的苑,一個無理可講的判殿。
我子很多年後在電視連續劇中塑造她的藝術前輩嚴鳳英的形象時,曾仔細查證過這位傑出藝術家自殺的原因。最後發現,嚴鳳英陷入深淵的爆發點是“攻擊革命樣板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