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住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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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爸爸的一迭借條,我想,人生在世,免不了向外界借取,包括向自己不喜歡的群落。
一個男人,要把家庭橕持下來極為不易,更是免不了常常要發出索借之聲,伸出索借之手。
僅僅為了我,爸爸讓我暫時跟著媽媽借住在家鄉,家鄉畢竟無法完整地培養一個孩子,他又花出極大的力,讓我借住在上海…
他向大地索藉著兒子的生命支點。
而我,卻以為是自然的生命過程。甚至,以為是自己努力的結果。
這些年,爸爸很少接觸媒體,卻從看病的醫院裡知道了我的一點點社會知名度。他並不為這種知名度到高興,但由此推斷出上海這座城市對我的重要,心裡踏實了。
我給過他一本《文化苦旅》,他因眼睛不好,讀讀放放,並不怎麼在意。平就在手提包裡,有時去公園閒坐時拿出來翻翻。有一次他去醫院檢查身體,完事後穿衣理包,準備離開,看到几案上有這本書,就自言自語說:『真是糊塗了,剛才怎麼把這本書掏出來了。”正要伸手去拿,醫生笑著說:“老先生,你搞錯了吧,這是我的書。”爸爸一時沒回過神來,說:“沒搞錯,這是我兒子寫的嘛,你看這署名…”這事的結果,當然是他受到了格外的尊重,而且這位醫生請他帶著那本書回來要我簽名。以後他每次去看病,都有醫生、護士事先準備好一迭迭我的書要我簽名。這實在有點把他鬧暈了。
他想,在那些書上,我簽名時還寫著請那些醫生、護士“教正”那就應該由我贈送才對,否則很失禮。於是,他到書店去了。
“有沒有一本叫《文化苦旅》的書?”他問。邊問,邊遞上一張他事先寫好的紙條,上面就寫著這個書名。他覺得這個書名用上海話一念,聲音完全含在嘴裡了,別人一定聽不明白。
書店職員沒看紙條,隨口答道:“賣完了。但他新出的書還有,要哪一本?”爸爸怯生生地問:“新出的?叫什麼?”書店職員從書架上各拿一本放在他面前,他也不看內容,只要看清楚署名確實是我,就把那一堆都買回來了。我下次回家探望,他很不好意思似的推在我面前,要我簽名,然後送給醫生、護士。
可以想象,真正不好意思的是我。我問清了這些書的來歷,便說:“爸爸,要送書,問我要,何勞您自己去買?”頓了頓,我又尷尬地解釋道“這些書,怕您和媽媽看著累,我沒拿過來,也沒告訴你們。”我心裡在自責:真不象話。
但從此,爸爸關照幾個弟弟,報刊上有關我的消息,拿一點給他看看。
那天回家,爸爸拿出一本雜誌,不知是哪個弟弟送去的,上面有我的一篇答記者問。爸爸指了指他做了記號的一段,問我:“這話,記者沒記錯吧?”我從來不在意報刊上有關我的文字,拿過來一看,是這樣一段對話──問:請問餘教授,對你寫作影響最大的,是什麼書?
答:小學語文課本。它讓我認識了畢生閱讀和寫作中的絕大多數漢字。
問:再請問,對你思維影響最大的,是什麼書?
答:小學數學課本。它讓我知道了一系列最基本的邏輯常識,至今我們還常常為這些邏輯常識而奮鬥。
我記得說過這樣的話,記者沒有記錯。
“都是小學?”爸爸問。
我當時沒到爸爸這個問題裡包含著什麼,只隨口答了一句:“那是一種情中語,倒是真話。”過後不久,我小學的同班同學沈如玉先生來上海,爸爸、媽媽都認識他。他現在擔任家鄉的教委主任,專程趕來,問我能不能在母校留下更多的印跡。
我立即推拒,認為在母校,任何人都只是編排在原來學號裡的那個普通學生。
如玉說:“你想岔了。家鄉那麼偏僻的小地方,能讓你在名聲上增添什麼?鄉親們只是想借著你的例子,鼓勵鄉間孩子讀書罷了。”這就很難推託了。我想了想,對如玉說:“這樣吧,找一塊磚石,嵌在不起眼的內牆一角,上面可以刻一排與我有關的小字。”
“你擬一句吧!”如玉說。
我擬定的句子是:在這道矮牆裡邊,有一位教授完成了他的全部早期教育。
如玉把它記在紙上了。
爸爸在邊上不解地問:“全部?”我說:“是的,全部。”但這時,我看到了爸爸沮喪的眼神。
他一定在奇怪,他只是讓我在鄉下借住了九年,後來我已經在上海生活了幾十年,即便也算是“借住”吧,為什麼總是對上海那麼吝嗇?
在這一點上我絲毫不想與爸爸憋氣,只是因為這個問題關及一個人文化心理結構中的某種基元沈澱,我一時無法向他說明白。
也曾有幾次坐下來想說了,卻很難開口,因為這些年一些上海文人正在以“最上海的方式”一次次驅逐我。
什麼叫“最上海的方式”呢?那就是,這些年全國圍著我掀起的一次次大批判,乍一看幾個干將全在外地,北京、長沙、武漢、太原、深圳,但所有的提線者卻在上海。
全都是上海的市井文人。態度看似溫和,全以朋友相稱,甚至稱兄道弟,小鼻子小眼,低眉順眼,偶爾擠眉眼,卻絕不會橫眉豎眼。他們時不時在報刊上拋一點閃爍其詞的“材料”作一點陰陽怪氣的“規勸”等到終於引逗出了外地的叫罵聲、殺喊聲,他們微微一笑,準時下班,在碗盞間發幾句超然之論,然後盤算起做小官、賺小錢的俯仰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