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寒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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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翎子驚得不敢氣。
麥翎子放下筷子,撲過去喊:“大魚哥——”她急忙用餐巾紙擦著大魚臉上的血。
老賴眼神抖了,哆嗦著說:“大魚,別這樣啊,我知道你狠,下回我不了,不啦!”大魚說:“你聽見俺的話啦?這就好!”然後就將一線血酒進嘴裡咂巴著說:“記住,你老哥橫豎一身,沒兒沒女沒老婆,可俺大魚從不負天下人!”老賴哆嗦著站起來,收起錢說:“他喝多了,快送回去包紮包紮!”然後扭身要走。
麥翎子雙手堵住老賴,說:“賴經理,錢還是留下好!他不要俺還要呢!俺們付出了,就該拿這錢!”老賴扔下錢,悻悻而去。
麥翎子找來汽車把大魚送到鄉衛生所包紮。包紮完了,大魚說到書屋看看。麥翎子攙扶著大魚回到了書屋。麥翎子發現大魚的腦袋腫了,膀了,脫了形,走了相,魚眼也朦朧了,蓬頭鬼一樣猙獰。麥翎子一邊拿溫水擦著他的腦袋一邊哭出了聲說:“你哩,哪有作賤自己的?往後再別喝酒了。”大魚覺到麥翎子對自己的疼愛,心裡暖酥酥的,眼前馬上幻化出珍子的模樣。珍子當年就是這樣疼愛他的。他幸福地閉上眼睛,想把這種幻覺永久地留住。
麥翎子不知道大魚在想什麼,但她心裡卻漾動著一種情,這便是從此敬佩大魚的骨氣!這年月,有骨氣的男人不多了!
麥翎子懷著動的心情來了酷熱的六月。子太快了,有些讓人抓拿不住。麥翎子在六月一的早晨去書屋與大魚告別。
大魚很早就起來等麥翎子呢。麥翎子看見大魚的辦公桌上擺著紅紙包,這是麥翎子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大魚今心情好,臉上的陰鬱之氣沒有了,整個臉相變得柔和生動,只有腦頂上的疤痕還沒褪。大魚遞給麥翎子一千元紅包之後,笑笑說:“說走就走啦,心裡不是滋味兒的。”眼裡的淚花就撲閃開了。
麥翎子鼻子酸了,儘量不看他的眼睛說:“再見啦。大魚哥!等俺高考完了就來看你!”她說著臉頰一片火熱,眼皮兒溼了。
大魚將臉久久埋在大掌裡,沒話了。
麥翎子扭轉身說:“大魚哥,多保重,俺走啦!”大魚說:“你等等!”然後從記本里摸出一張存摺給麥翎子:“翎子,這是俺為你存上的五萬塊錢,是你的獎金,拿走吧!”麥翎子悒怔怔地呆愣著,沒去接。麥翎子在大魚醒酒之後就將那筆錢給他了。她分析這個存款裡有老賴黃書的錢,問:“是不是有那筆錢?”大魚搖頭說:“不對,那是一萬五,這是五萬!兩碼事,這是乾淨的錢!”麥翎子想了想問:“你給俺這麼高的獎金?要是別人你會給麼?”大魚被問愣了,不動聲地瞅著麥翎子。麥翎子又碰著他的藍眼睛了,她的身體開始發冷,冷得抖抖的:“俺不要這錢。”過了許久,大魚說:“你要不拿,俺先替你存著,戶頭是你麥翎子,誰也支不出來的!俺大魚對於別人是摳兒的,因為你不一樣!”麥翎子問:“俺為啥不一樣?”大魚笑了笑說:“因為你叫麥翎子!”麥翎子笑了,說:“這不是理由,俺七說過,外財不富窮人命,該俺的少一分不行,不該俺得的得到是禍!這幾千塊的工資夠俺復課用的了。”麥翎子轉了身,朝大魚擺擺手。
大魚笑著嘟囔:“這個丫頭片子!”就呵呵笑了,麥翎子終於在太陽光裡看到了大魚的笑容,他笑起來的時候還真的像魚。
大魚望著她的背影,想了很久,自己是不是愛上她了?麥翎子他,但在情上是冷漠的。儘管這樣,也不能改變大魚的決心,只能堅定他的決心。他順應著她的神狀態愛做啥做啥,都由她去做好了,她要遠離雪蓮灣那是她的事。大魚的熱情是自願的,是靈魂的需求,或許是向珍子贖他的罪嗎?他懷著一種特殊的、敬重的、熱烈的心情愛著麥翎子。麥翎子接受不接受這種情毫無關係,愛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珍子。這樣一想,大魚心中生出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歡樂和寧靜,一種心平氣和熱愛一切的心情。
麥翎子帶著書屋的氣息走了。走在村巷裡,麥翎子搜尋著天上的紅雀,只有雪蓮灣才有的紅雀。光溫暖而飽滿地湧進她的每一個汗孔,讓她陡增了勁勢。麥翎子不看村人的臉,更不管別人的目光。別人的讚賞和挖苦,都無礙於她。
這一次是麥蘭子送她,姐姐本來找好了一輛汽車,可是早晨汽車發動機壞了。姐姐只好推著自行車走,後衣架上捆著麥翎子的鋪蓋卷、臉盆牙缸牙刷什麼的。麥翎子跟在姐姐身後默默地走,出了村口就聽不見大海濤聲了,麥翎子才將行李背在身上,坐在自行車的後坐上。麥蘭子騎車時有些晃悠,她自從到了鄉里,人已經有了官氣,這是麥翎子很少跟姐姐溝通的原因。麥翎子看見麥蘭子肩頭顛動著刺眼的光澤。麥翎子說她想唱歌,麥蘭子說不準唱。麥翎子不明白,在一個這麼美好的時刻為啥獨獨不准她歌唱?
麥翎子高考回村不久,在服裝廠門口見到了菊子。
菊子變了,變得時髦了。麥翎子與菊子相見依然是親親熱熱的。菊子身穿質地很好的白連衣裙,在麥翎子眼前就像一團虛幻的白影。三伏天氣,大海都被熱天蒸得鼓鼓湧湧哈欠連天。她們在傍晚時分邊說邊笑來到老河口的蛤蟆灘,海風在耳邊唿哨,渾身氣許多。剛剛退,老河口水得慢了,在蒼黃的落霞裡顯得清瘦凝重。她們赤腳踩在喧軟的泥灘裡到異常舒服。頭隨著水退去老遠,光亮淺弱起來。她們走累了,不由找了一塊高高的泥崗子坐下來。
紅雀又面了,嘀嘀嗒嗒落滿老灘覓食。紅雀褐腳杆淺淺地進泥裡,小爪子用力扒著冒泡的水窩兒盲目地啄著小蝦。由於雀群的提示,麥翎子環顧四周,竟有趣地發現麥翎子和菊子又坐在了原來的泥崗子上。麥翎子各自轉了一圈又回來了,一種淡淡的失落繚繞在麥翎子的心間。麥翎子記得好久沒看到落了,高考前的每天時光都是那麼緊迫。菊子問麥翎子:“你考得咋樣?”麥翎子說:“行,考個本科沒啥問題。”菊子眼睛紅了:“俺相信,真羨慕你!”麥翎子問:“你呢?你咋樣?”菊子不知怎麼就帶著自嘲的意味笑起來:“你就別問俺了,俺啥都忘了,就多個酒量,女子無才便是德啊。翎子姐,俺多句嘴你別不愛聽,俺們的最終目標不是進城工作生活麼?告訴你,俺過幾天就進城工作啦!這不比上大學更直接麼?說好多大學生都找不到稱心工作呢。”麥翎子呆呆地望著菊子,覺得菊子可憐,也覺得她幸福。啥都不想的人最幸福,因為她從不失望。麥翎子淡淡一笑說:“那得先祝賀你哩。”菊子得意地笑著:“翎子,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俺進城後就結婚。”她說話時從皮挎包裡掏出緻漂亮的白化妝盒不停地描眉塗口紅。麥翎子好奇地瞪大眼睛問:“菊子,你有心上人啦?咋早不告訴俺?”菊子淡淡地說:“你認識的,就俺們廠長。”麥翎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訥訥地說:“張士臣?你,你成了第三者?”菊子拿手拽著自己編的那種很免費的排骨辮,格格笑起來說:“你別說得那麼難聽,啥第三者第四者的,反正他真心愛俺,俺也喜歡他,俺們是愛情!他在城裡為俺買了房,買了車。房產在俺的名下,給他前200萬算協議離婚。你個書呆子,傻姐姐,是張士臣上趕著追的俺。”菊子說話聲優美動聽像唱歌似的。
麥翎子覺得她的聲音是那麼陌生,甚至有些恐怖。麥翎子望著她的眼睛說:“菊子,你想過沒有?張士臣比你大20多歲呀,你想過以後的子麼?”菊子說:“啥都想了,你還老觀念呢,如今城裡姑娘傍大款,專找歲數大的,男人40一朵花,40多歲男人有種成美,有錢有事業,還知道疼人!有啥不好?俺勸你大學畢業後也跟俺學!”麥翎子搖頭:“俺學不來,俺可沒有穿金掛銀的命!”菊子哪裡知道,最初張士臣看中的是俺麥翎子啊!俺不願,才輪到了你哩!她聽菊子說話像聽天書一樣,委實失去與她談話的興趣。前前後後才兩年的事,新生活將單純老實的菊子冶煉成這般模樣,子太可怕了。麥翎子還想挽回點什麼似的說:“菊子,剛才你在跟俺開玩笑。是吧?”菊子擰眉擰眼地說:“翎子姐,沒開玩笑,這都是真的。等你大學畢業。分到縣城,俺們又可以常見面啦,是不?”麥翎子無言以對,怔怔地看著菊子,越看心裡越難受,一種很複雜的滋味自心底浸漫開來。實際上,經歷高考的麥翎子也悄悄變著,前些子,麥翎子聽見菊子的話會劈頭蓋臉罵她一頓。現在不會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誰也彆強求誰。這個時候,麥翎子心裡難受,鼻子酸酸的要哭,為了住,麥翎子忽地想起金鳳出嫁那天菊子誦的詩,《彩的鳥,在哪裡飛翔?》麥翎子說:“菊子,還記得那首詩麼?”菊子不屑地搖頭說:“俺再也不記得那酸拉巴嘰的歪詩啦!想想當初多麼可笑。”麥翎子說:“當初可笑?”菊子說:“可笑!”就一頭撲在麥翎子懷裡笑了。麥翎子抱著菊子陪她最後笑一回,笑著笑著麥翎子的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她心裡一疼,狂放地大笑,讓菊子一點摸不著頭腦。她的笑聲驚擾了覓食的紅雀,紅雀在黃昏時歸巢了,翅膀扇動的“呱噠”聲分外地響,與村頭暖融融的炊煙、淡淡的飯香融在一起。麥翎子凝望雀群,瞧見了遠處臥在泥崗子上麥家祠堂,祠堂恰巧遮掩了不甘寂寞的落。
菊子站起身說:“翎子姐,咱們走吧。你還沒看大魚吧?”麥翎子說:“沒有,俺要去麥家祠堂看看,好久沒去了。”菊子說:“祠堂有啥?那俺先走啦!”
“你走吧。”麥翎子說。
菊子走了幾步,回頭叮囑道:“翎子,說好了,俺結婚時你給俺當伴娘啊?”菊子喊一聲就消失在河堤上了。
“當伴娘?俺這樣兒的人能當伴娘麼?”麥翎子自嘲地想。
麥翎子拿鑰匙打開祠堂的門,她怔怔地望了一陣兒魏徵門神像。雨水將白紙神像沖壞了一些,但是,喜看魏徵門神還是威武無比。往裡走去,麥翎子發現裡邊堆著好些書,細瞧還是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麥翎子知道這陣子大魚身體不好不進書了。這是哪兒來的書?後來想起來了,高考的時候,麥蘭子姐姐告訴她,四喜辭了村裡的差事,跟疙瘩爺租了麥家祠堂,四喜與老賴就勾搭上了,紅紅火火地當了書販子。四喜家裡缺錢,媳婦生了三胎,剛剛被鄉里罰了款。他沒文化,越沒文化的人膽子越大。從這個角度說,麥翎子恨大魚,是大魚把老實憨厚的四喜害了,不僅讓四喜走了,還讓麥翎子的前途潛伏了某種不確定。從前的好多規矩都不管用了,這世界說亂就亂,究竟什麼地方出了病?四喜想過沒有,這樣幹下去非惹出大禍不可。麥翎子怕得一身冷汗都溼漉漉了,萬一敗,不僅搭進神聖的麥家祠堂,就連麥翎子和大魚都跟著一勺燴了。自己就是上了大學也會被抓回來的。怎麼辦?怎麼辦?麥翎子用怯懦而恍惚的眼神尋找著,魂兒都攪散了。麥翎子慌里慌張鎖好白紙門,惴惴不安地退出祠堂,想去找大魚討個主意。
麥翎子急急忙忙走下羊腸小道,在土坡底下猛抬頭,竟看見大魚坐在那裡看海。望海的時候,他的面孔冷得像一塊冰坨子,拿心拿血都暖不過來。大魚沒有發現麥翎子。他專注而痴地看海。大魚的臉枯皺著,梭子形傷疤橫在額頭,眼骨窩像兩口深潭。他病了,好像是心病,身體好一陣歹一陣,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疲乏,只想坐著不動,永遠面對著這片海灣。麥翎子站在不遠處望著大魚,發現大魚的手裡攥著一條紅頭巾,那是珍子的紅頭巾。另一隻手裡拿著一張照片,誰的照片看不清。麥翎子悄悄走近大魚,大魚望海太專注了,本沒有發現麥翎子的到來。近了,麥翎子看清了,照片是她麥翎子的,照片上還疊著她給大魚剪的紅紙鶴。麥翎子腦袋轟地一響。
大魚聽見背後有響動,慢慢轉回頭,看見了麥翎子,急忙收起了頭巾、照片和紅紙鶴,有些慌亂地說:“翎子,你回來了?考的咋樣?”麥翎子裝著沒看見照片:“俺剛回來,就被菊子拉到海邊來了。俺正要看你去哪!”大魚眼眶子一抖,落下淚來說:“翎子,你一定能成功!闖世界去吧,祝福你!俺真眼熱呵,俺非常高看你們有追求的人,更喜歡你們有知識的人。有文化的人是有福的!”大魚說著,眼睛就亮了。
麥翎子想跟大魚說說四喜租麥家祠堂藏書的事情,可是,大魚的話題總是不往上面扯。大魚見了麥翎子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翎子,俺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可是,見了你又是狗咬刺蝟不知咋張嘴了。這麼說吧,這怕是俺們的最後一面啦!”麥翎子驚愕了:“為啥?大魚哥?”大魚傷地說:“珍子沒了,你又走了,俺就是有錢,還有啥活頭?”麥翎子再也抑制不住滿臉的淚水,啜啜地說:“大魚哥,你不能這樣,珍子希望你活得好!俺呢,也希望你生活幸福!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你應該幸福!你會找到像珍子那樣的好女人的!”大魚輕輕搖著頭說:“不可能了,俺心裡明白。俺再也走不出雪蓮灣,雪蓮灣除了你麥翎子,沒有人真正瞭解俺!更沒有人看得起俺!在你上學之前,在俺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俺有個請求,你能答應麼?”麥翎子心裡一熱,點了點頭。大魚哽咽著說:“翎子,俺對你沒有非分之想,俺只是覺得你好,不僅僅因為你長得像珍子。俺把你當成自己的妹妹就知足了。你不知道,俺一直將自己當成你們麥家人。你知道,俺跟你姐是同學,年輕時暗戀過你姐,那是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後來俺見到了珍子,因為珍子長得像你姐。你,你跟當時的你姐又太像了,俺簡直分不開。你姐媚俗了,俺不願看見你再重複你姐的路。俺每次見到你,就想起過去的美好,俺願你飛,願你幸福!你別誤解俺,千萬別誤解俺!”他說話時神恍惚,他的神垮了。
麥翎子明瞭一切,明白了大魚為啥偷偷過麥家的寒食。這個時候,她卻很他了。
麥翎子被鄭州大學錄取了。
馬上就要開學了。麥翎子臨行前,大魚把那個存摺給了麥翎子。麥翎子死活不要。大魚的眼睛將她冰凍了一樣。避開錢的問題,有一件事好像讓麥翎子放心不下,就是四喜租用麥家祠堂。租祠堂沒什麼,源還在四喜跟老賴勾搭在一起倒黑書、販黃書。在魏徵門神眼皮底下幹壞事,早晚像炸彈一樣引爆的。大魚似乎看出麥翎子的擔心,他說了聲:“你放心吧,俺來處理這件事情!”麥翎子還是有些擔心:“四喜能聽你的?”
“他不聽也得聽!”大魚的魚眼裡閃過一束寒光,兩個黑黑的鼻孔像網眼似地張了張。
當天夜裡,麥家的祠堂燃起了通天大火。祠堂轟然倒蹋之後,頃刻間化為灰燼。雪蓮灣人望著紅紅的大火愣是呆傻了似張望著——一大早兒,麥家人都來看毀滅了的祠堂。七極為傷,連祠堂的白紙門都化為灰燼了。疙瘩爺帶來了警察勘查現場。麥蘭子和麥翎子也匆匆趕來。麥蘭子驚訝地驚叫:“為啥?難道是天火嗎?”麥翎子沒有說話,她默默地轉著看著,心裡啥都明白了。當天下午,就有一個外地打工的小夥子被抓走了。
麥翎子要走了,望著一扇白紙門。
麥翎子很喜歡民俗學研究,家鄉的白紙門、七的門神和符咒文化,非常讓她痴,但也讓她困惑。顯然它涉及民俗事象的信仰部分,具體形態複雜多姿。不管這種民俗現象對於雪蓮灣漁民生活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它的出現,它的延續,是有道理的。要求從文化角度和國民心態上思考探究。七的意思是:“白紙門有鎮的作用,也有映照靈魂和清理靈魂的功能。為了捍衛道德的純潔,人們必須同惡做鬥爭。”麥翎子理解的“清理靈魂”是指這樣一種神狀態:生活疲沓了,子不盡人意了,甚至是思想停滯了,就借白紙門的威力,把這一陣子堆積在靈魂裡的垃圾統統清理出去。麥翎子就想,自己靈魂裡的垃圾是啥呢?奔忙中的疙瘩爺、麥蘭子和大雄,他們能夠清理靈魂裡的垃圾嗎?
看來,大魚會的,她覺大魚比別人活得明白。
從大魚對白紙門的牴觸情緒裡,就證明了這一點。果然讓麥翎子猜著了。大魚就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傍晚,麥翎子在姐姐家睡了,忽然她看見樓前一張臉孔在路燈下望著她。是大魚哥?大魚在房前望著麥翎子。麥翎子只好走出來了,大魚就輕輕一甩頭,悄悄離開了,像個幽靈一樣神速。麥翎子鬼使神差似地跟著大魚到海邊去了。怕有蚊蟲叮咬,大魚提前從黃木匠的泥鋪裡偷出了一捆艾草點燃了。沒有蚊蟲的盯咬,大魚就可以望著麥翎子的眼睛說話了:“翎子,俺總想跟你單獨呆一會兒,說說話。”
“說吧!”麥翎子依然不敢看大魚的鯰魚眼。
大魚很動。過去對麥翎子的思念,躺在上輾轉難眠,那瘋狂的想象把越發嫵媚的麥翎子呈現在他眼前,讓他的藍眼睛海一樣膨脹。一想到離麥翎子這麼近,甚至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他全身一陣顫抖。
“大魚哥,這麼晚了,你要找俺說什麼?”麥翎子笑著問。
麥翎子的朝氣、青和充實的生活像一股清風著他吹過來。不由得使大魚痛苦和哀傷。麥翎子就要走了,大魚心裡在進行一種痛苦的活動。想的東西太多了,又沒有地方傾訴,就更加使他痛苦。痛苦的時候,他的靈魂正在發生一種極其重大變化,他的內心生活彷彿放在搖擺不定的天平上。只要一面稍加一點力量,就會使天平往這邊或那邊歪過去。他得承認,起初自己對麥翎子有了愛情,但這是“柏拉圖”式的、純粹神上的、不涉及體戀愛的單相思。這樣的愛情不妨礙他對珍子的懷念,反而越發鼓舞他投入新的生活。可是,大魚的新生活在哪裡?娘死了,珍子死了,連麥翎子也離他而去了。大魚成了神漢。他想有個用武之地。雪蓮灣泥岬島的開發,村裡向社會招聘人才,想來想去,大魚主動找到了疙瘩爺,他請求村裡重用他。疙瘩爺再也不是過去的疙瘩爺了,他冷冷地說:“俺們招聘的是人才,你是個啥?”大魚鼓起勇氣說:“俺是人才!”他給疙瘩爺背了幾句格言。疙瘩爺搖了搖頭:“你不是!就你背的這幾句,咱雪蓮灣用不上。”大魚失望了。後來,大魚又求黃木匠跟麥蘭子和大雄說情,遭到了更加深重的拒絕。他在村人的眼裡,他們把他還當成一個販私鹽、作風不正的異類。大魚要幹出點名堂來證明給他們看,他又去了犯人村。可是,犯人村關於他跟珍子的緋聞傳得醜陋不堪。大魚自卑地退回了回來。大魚哭了。他哭的時候竟然用雙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大魚,你是個沒用的人,你去死吧!”大魚背的那些格言,欺騙不了村人,更欺騙不了自己。他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對雪蓮灣的憎惡,特別是對疙瘩爺、麥蘭子和大雄的憎惡,其實就是對自身的憎惡。這種解剖自己的自卑心情,使他痛苦不堪。一天,大魚把自家的白紙門扯個稀爛。還用腳在七剪好的鐘馗門神像上踏了踏。隨後就把自己的那些藏書一把火燒了!做完這些之後,大魚心裡格外舒服。可是,過了片刻,大魚就膽戰心驚了,他的頭腦裡珍子已不復存在,無論怎麼追憶都不能復原珍子的模樣,麥翎子的身影也不見了。這使他既驚奇又害怕。
“大魚哥,你說話呀。不然,俺可回去睡覺了!俺明天就走了!”麥翎子耍起了小姐脾氣。
大魚從夜海里收回冷硬的目光,終於咧了咧嘴說:“翎子,剛才的一剎那間,俺看見了另一個海,俺成了另一個人。如果俺說的話,你聽了不高興,或是傷害了你。請你原諒,你就像你爺爺、你姐姐一樣,把俺當成瘋子算了!”
“你,你怎麼這樣說話?”麥翎子有些惱怒了。
大魚顯然來了刺,說:“你的情緒很對頭,過去,你們麥家人除了你,對俺都有成見。今天俺談話之後,你也會的!你會恨俺的!”麥翎子瞪圓了眼睛:“那你為啥還要說?”大魚用腳狠狠踢了一下船板說:“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俺把俺家的白紙門撕了,砸了!俺把那些藏書也燒了!因為俺大魚不再相信白紙門,不再相信人,不再相信書,更不相信人的相親相愛。俺的經歷你知道,俺讀的書你也知道。你是讀書人,你知道書裡有許多聰明、淵博的知識,可是,它們沒有回答俺的問題:當今社會某些人為啥歧視另一些人?就拿你們麥家人來說吧,你們憑啥歧視俺?憑權力?憑你七的白紙門?俺他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麥翎子,俺想請你這個麥家最高學歷的人,對這個問題給俺個解釋!也讓俺開開眼啊!”麥翎子氣得渾身顫抖了:“大魚,閉上你的臭嘴!俺爺俺姐,他們在村裡鄉里當官,可能得罪你,你對他們說三到四,俺可以理解,可是,你,你不能侮辱白紙門!”
“你跟你們麥家人一樣,你也看不起俺。”大魚用大膽的、響亮的、彷彿叫嚷般的嗓音說:“你們麥家人維護白紙門的態度,就像鷂鷹嗜血!鮮血讓人噁心,讓人討厭,然而鷹卻喜歡吃。你們麥家人口口聲聲給村人做貢獻,可是它的內幕是啥呢?你爺爺再也不是村人尊敬的滾冰王了,他用公款旅遊,你姐姐不顧一切往上爬,你姐夫大雄仰仗你們麥家的勢力,打著開發的幌子,破壞著俺們雪蓮灣美麗的環境。當然了,雪蓮灣人對白紙門的崇拜,對它的敬仰,雖然是愚昧的,但也有內心的理想。包括俺大魚,都有這樣的想法。鄉親們喜歡它,信仰白紙門,維護這種信,這都沒錯。錯就錯在,你們麥家人利用了鄉親們的這種心理,顯然從中獲取的力量。但是,卻沒有把這種力量用的該用的地方,在它的籠罩下,雪蓮灣更加專制,更加愚昧!”
“你胡說!胡說!白紙門不是俺們麥家的專利,雪蓮灣歷來就有。只不過是俺七給大了,社會對你不公,你對社會有看法,發洩在白紙門上合理嗎?”麥翎子對大魚的話驚訝了。她覺得不無道理,儘管大魚對她有恩,但是,她麥翎子畢竟是麥家人,絕不允許他侮辱麥家人。
大魚抬頭望了望天,覺得這裡太壓抑了,總想飛走,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像鷂鷹一樣長一雙翅膀飛離雪蓮灣啊!大魚忽然眼前一黑,說話的聲音忽然變軟了:“剛才俺說的氣話裡,傷害了一個無辜、讓俺尊敬的老人,那便是你的七。想想俺自己,想想俺的生活,想一想俺們每一天都做啥事?俺就知道,是怎樣在觸怒滿心仁愛的七,俺們在怎樣褻瀆白紙門?俺的靈魂不敢面對白紙門,因為俺的靈魂裡有極其骯髒的東西!比如說,俺對待珍子,是多麼的無情、自私!比如,俺對待你們麥家祠堂,俺一把火燒了它。眼睜睜看著一個打工的外地民工頂了罪。俺為啥沒敢站出來?俺他媽懦弱啊!俺戰勝不了自己了,俺再也不是堵豁口的英雄大魚了!你爺爺,你姐姐,還有該死的大雄,他們看不起俺是對的!認識了你麥翎子,原本想俺能夠得到拯救。誰知,俺錯了,俺認命了,俺永遠不能得到寬恕,俺不可能有出路,不可能得到拯救,俺有一種預,整個雪蓮灣註定要滅亡的,滅亡!”大魚吼著,痛苦得難以忍受,竟用雙手抱著腦袋,想把它從肩頭拔下來在地上摔個粉碎。
“要滅亡,你自己去滅亡吧!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羅丹?你是尼采?你是托爾斯泰?你是上帝?你啥也不是!俺再也不想見到你!”麥翎子使勁吼了一通,倔倔地走了。
大魚一動沒動。這是他預料之中的。
走了幾步,麥翎子忽然停住腳,回望了大魚一眼,起脯,張開肺部,久久地用力呼著雪蓮灣的海風來平息憤怒。
黑暗中,大魚再一次鳥瞰海水,心痛如割,深知擺在自己眼前的將是一場訣別。他與麥翎子的訣別!
第二天上午,頭升到房頂了,房頂的紅雀漸漸稠密起來,滿眼一片碎紅。麥翎子看見姐夫大雄來了,大雄給麥翎子了一個紅包:“這是一萬塊錢,你姐俺倆的一點心意,留著到學校用吧!”麥翎子接了錢,道了謝。大雄繼續說:“翎子,好好學,你姐夫的拆船廠急需人才啊!將來回來給俺們挑大樑!”麥翎子笑了笑,意思是說:“俺既然走出去了,還回來嗎?”她背起行李和大書包就往外走。麥蘭子和七回來了。麥蘭子讓大雄的汽車送麥翎子去汽車站。大雄嗯了一聲站起來。麥翎子摟著七親了又親,眼裡終於溼起來:“,祝您長壽啊!”七笑著點頭,雙手抓著麥翎子的肩膀:“讓再瞧瞧。”麥翎子甜甜地笑了。麥蘭子想了想說:“不早了,大雄送你去縣城火車站吧,那裡有發鄭州的火車。”麥翎子說:“好啊!再見姐姐!不,再見麥鄉長!”麥蘭子瞪了她一眼:“到了那裡,常給家裡打電話。”麥翎子應了一聲,上了姐夫大雄的別克汽車。
汽車緩緩駛離了小村,拐下河堤的一剎那間,麥翎子透過朦朧的淚眼,望見海灘上織網的村姑,她們的花頭巾在輕風中彎曲顫動,淌著汗水的胳膊在晃動。她還瞥見了白蘑菇似的小書屋,永遠叫她動情和依戀的雪蓮灣啊!她心腔一熱,眼淚就下來了。
“大魚哥啊,你幹啥呢?儘管發生了昨天的不愉快,俺也應該好好你哩!俺麥翎子走後,你應該振作起來,你應該得到幸福!”麥翎子心裡默默說著。人這一生,終究要路過很多人,只是有些被忘記了,有些,卻被刻進骨頭裡了。大魚恐怕就屬於後者吧?
其實,此時此刻,大魚默默地追蹤著麥翎子的身影,躲在黃木匠的泥鋪外偷偷向村路張望著——快到縣城的時候,天都黑下來,快到火車站,大雄的手機響了,是合作伙伴白劍雄打來的。大雄說:“翎子,俺有急事。把你放到車站姐夫就不陪你了。”麥翎子背起行李毫不猶豫地下了車,走到汽車如的街道上,麥翎子發覺自己有一種從沒有過的輕鬆,夜漸漸濃稠起來,夜風將麥翎子的長髮高高吹揚起來。不遠處,城市的燈影塗抹出濃濃的韻味,城市的噪聲又在夜光的攪拌中浮起,五花八門的商店、飯店、髮廊都十分清晰地走到麥翎子眼前來了。她眼睛一熱。
麥翎子雙顫動。可城市聽不見她傾訴。
其實,麥翎子要去的那個城市還很遙遠,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車。可是,麥翎子是從雪蓮灣來的,漁民的後代,漁民從不把遙遠看成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