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寒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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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爺推門的聲音驚動了幾隻正在啃書的老鼠。這些老鼠總是在傍天黑時偷偷鑽進書垛,天亮前逃出來。麥翎子放進的滅鼠藥幾乎顆粒沒動,書卻披啃壞了不少。
麥翎子往城裡打了兩個電話,催促一個叫賴漢之的書商儘快把貨提走。疙瘩爺推門進來,麥翎子以為是大魚回來了,扭臉看見爺爺陰眉沉臉地站在麥翎子面前。麥翎子就說:“爺爺,您坐哩!”疙瘩爺勾著,間夾著一捆計劃生育宣傳材料。他沒說話,晃著胳膊在書屋裡轉了轉,臉鐵青。麥翎子站在疙瘩爺身後惴惴地問:“爺,您有事麼?”疙瘩爺直立,目光很倔地向麥翎子,終於說:“翎子,你就是不聽話,你看你姐,你姐夫,都成事兒啦!就你這玩藝兒真能來錢?”麥翎子鬆了口氣,捂嘴嗤嗤笑:“爺爺,這比打魚掙錢。不過這活兒,賴漢子幹不了好漢子不願幹。”疙瘩爺老臉陰住說:“這麼說,你也是個賴漢子啦?你也學得油嘴滑舌啦?不像話!俺就知道守著大魚不學好!”
“爺爺,大魚哥是個好人!別因為他當年打您一槍,就總耿耿於懷!”麥翎子替大魚爭辯說。她知道村裡人對大魚的偏見是深蒂固的。實際上,麥翎子覺得大家對大魚有隔膜,深深的隔膜。有一次,大魚求助麥翎子牽線,他要跟疙瘩爺談談心。疙瘩爺一聽就火了:“俺不跟他談!這小子只不定又要耍啥花招啦!”麥翎子被噎了回來。
“翎子啊,你還不該醒悟嗎?憑咱麥家在雪蓮灣的勢力,你真用得著給大魚打工?說出去你爺這老臉往哪兒擱?還不如丟給狗吃!”疙瘩爺苦口婆心地勸說。
麥翎子噘著嘴巴說:“爺,俺真不明白,過去你對大魚不是好嗎?大魚咋得罪您啦?”疙瘩爺張開沒牙風的癟嘴說:“俺孫女跟他這樣人呆在一起,就是得罪俺了!”麥翎子不說話了。疙瘩爺嘆息了一聲:“自從你姐姐落選之後,這幾俺做了好多惡夢,俺就想起你這兒,俺總覺得與書打道玄乎!咱祖上的教訓你都忘了麼?”疙瘩爺深凹的老眼裡就有了一束寒光。
麥翎子猛然想起麥氏家族的“寒食”今年還有三天就到了。麥翎子記得每年的“寒食”前夕,七和疙瘩爺都害起心病來,像得了夜遊症似的,天天晚上在海邊和村頭轉悠。在漆黑的夜裡,疙瘩爺攙著七提著馬燈到海邊祠堂,為祖先點上一炷香火,默默祈禱家門的興旺。疙瘩爺委實理不清人世的玄奧,麥家都是正直勤勞的本分人,咋就那麼不順呢?兒子兒媳都去世了,留下兩個千斤小姐,連一子麥家香火都沒能留下。沒有指望的時候,疙瘩爺就坐在祠堂門口十分痴地朝村路上張望,他估摸自己那顆跳不了幾年的心,也能望出一條振興家族的路來。去年麥蘭子競爭副鄉長,就是給疙瘩爺一個希望。疙瘩爺同時還指望著麥翎子有出息。可是,麥翎子比蘭子還讓他傷。七的法術不靈了,他時常跑風水先生“十三咳”家裡串門子,想討個吉利問個路子。
“十三咳”說:“時下你家會出一個吃筆墨飯的,麥家往後得指望這個人。”疙瘩爺說:“你別擠兌俺了。”心上窩著一股氣走了。麥翎子沒再跟疙瘩爺吵,她心疼疙瘩爺,她扶疙瘩爺慢慢坐下來,疙瘩爺一落座發現股底下是書,趕緊挪開,悶悶地蹲在地上菸。
大魚回來了,大魚想跟疙瘩爺說點自己的事情,疙瘩爺嘆一聲站起身來,踩著碎步,悻悻而去。爺爺走出門口,大魚對麥翎子說:“剛才給城裡書商賴漢之打通了電話。他來取書。賴漢之說夜裡還要去海上拉一批書。你知道的,二懷那雜種拿俺一把,這運書的事俺想讓你爺幫幫忙,錢不少給,不知你爺賞不賞臉?”麥翎子想想說:“別求他啦,剛才看他對你那態度。他和俺姐壓兒就瞧不起你!”大魚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麥翎子給大魚出了個主意:“黃木匠的造船場停工了,你求黃木匠吧。”大魚笑了:“對呀,還是黃木匠人好。”大魚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賴模樣,伸了一個勁道十足的懶。大魚說:“老賴那傢伙總是踩著鐘點來,你去買兩盒飯。準備裝車,夜裡俺跟黃木匠一起出海。”麥翎子怔了怔沒再說啥,去老河口的小酒店買了兩盒飯端回來。大魚吃飯時的姿勢很醜,嘴巴老是噴噴咂響,白米飯粒沾得鼻頭都是,因為他邊吃邊不斷擤鼻子。麥翎子指指他鼻子說:“瞧你這狼虎勁兒。”大魚拿大掌在臉上揩了一把。
這時候旁邊那間閱覽室陸陸續續有人來了。大魚說:“翎子,快去求黃木匠備船吧,咱肥水不外。”麥翎子應一聲走了。她走在漆黑的村巷裡。覺有紅雀在頭頂上飛翔,不時劃出一道道亮線。儘管有夜風低低地吹著,麥翎子仍覺到夏初的燥熱了。院裡一片駁雜,麥翎子進院抬頭率先看見燈影裡姐姐家的白紙門,門楣剛剛修好,門楣和門板都糊上跟祠堂門一樣的粉蓮紙。七說祖上傳下來的規矩,過“寒食”要提前糊上白草紙。看見白白的門板,還有門板上的鐘馗圖案,麥翎子心裡像壓著沉沉的東西堵得慌。麥翎子竭力不看這些,徑直奔黃木匠的屋裡去了。蘭子姐和大雄都不在家,黃木匠盤腿坐在八仙桌前就著花生米喝悶酒呢。屋簷下的鷂鷹咕咕地鳴叫著。這可是疙瘩爺的鷂鷹哩。
麥翎子將一包熱熱的豬頭放在桌上:“黃大伯,這是大魚孝敬您的。”黃木匠的老臉泛著紅紅的酒暈說:“還是大魚好,這孩子好吧?”麥翎子笑了笑:“好。”黃木匠然後就撕一塊,鼓嘴大嚼而笑。燈影裡的黃木匠豬肝的老臉沁出油汗來,索敞開衣襟,出黑扎扎的。麥翎子抓起炕上的一把芭蕉扇子給黃木匠扇著風,說:“大魚讓俺來找您有事兒,他說給你找個掙錢的活兒成不?”黃木匠眯起眼,晃晃瘦削的肩腳說:“船比魚都多。還掙個鳥錢!”麥翎子笑說:“不是打魚,是拿船到海那邊運點貨。”黃木匠瞪起眼問:“啥貨?”麥翎子說;”是書,夜裡走明早上就能回!”黃木匠哼一聲說:“運書?那來回還不夠柴油錢呢!”麥翎子說:“能掙一千塊呢。”黃木匠搖搖頭說:“別聽大魚瞎白話,俺瞭解他,他涮你行涮俺還呢!”麥翎子認真地說:“您不答應?”黃木匠喝了一口酒,笑道:“翎子,你還當真啦?俺能不去?大魚這孩子的忙俺是要幫的。”麥翎子笑了:“這就好。”黃木匠抹了抹油嘴說:“俺去海邊船,你先找大魚等著。”說著彎著走出了院子。黃木匠打了一個口哨,躲在屋簷下的那隻鷂鷹飛出來跟著他走了。
這時候月亮出來了,月亮像一條昏頭昏腦的娃娃魚在雲彩裡遊動。麥翎子抬臉望著月盤子,覺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快到書屋時,麥翎子碰到牆角一個編織得糙的蛛蜘網。細密的網絲粘在麥翎子的面頰上,癢兮兮的。麥翎子拿手胡拉著臉頰進了書屋,發現大魚正趴在桌上寫記。自從大魚出獄後一直寫記,他是這個小村唯一寫記的人。麥翎子發覺書桌上又多了一本餘秋雨著的《文化苦旅》。麥翎子悄悄走到大魚身後,輕輕將摘落下來的蜘蛛網抹在大魚的後背上。大魚十分專注地寫著,鼻孔一張一合,腦袋上下汗水,寫不下去的時候,他就邊菸邊作虔誠的默想。麥翎子看著他如何往筆記本上搬思想。麥翎子的目光移到本上,十分欣喜地讀到這樣一段話:“我是一棵孤立的樹,獨自地自我封閉著,自我掙扎著。指向天空,卻不曾投下一些陰影,只有雪蓮灣的紅雀在我的枝上築巢。”大魚實在想不出詞來,就又從屜裡翻出書來抄了兩句。然後默唸一遍:“生命至尊之神,教我與美德認識,教我與至善結緣,救我於浮華、虛榮之中,讓一切無聊下賤的東西脫離於我,讓我的心神得以安寧,讓我的德更加純淨,讓福祉和幸運伴我始終——”他雙眼微微一閉,隨之呼出一口氣,現出俗人讀不懂的高雅樂趣。
在大魚身邊站久了,麥翎子時常聞到一股怪味。是魚腥味嗎?麥翎子覺得不是。那是啥味道呢?麥翎子受不住了,就轉過身來說:“不得了啊不得了,大魚哥有這麼好的文才呢。”大魚哆嗦了一下,忙用紙將那本書蓋上,笑呵呵地說:“中國字真是奧妙無窮,拼拼湊湊就來思想。人不能沒思想哩。”麥翎子想,俺不忍心戳破你的花招兒就是了,抄別人的東西那叫思想?同時麥翎子又為大魚的治學神動了,她覺得大魚經歷了與珍子的生死戀情之後,將人生悟得透,會悟,等於會活。麥翎子誇得大魚又亂了子,他津津有味地給麥翎子念他的記。
麥翎子趕緊轉了話題:“大魚哥,書商老賴取書來了麼?”大魚說:“你去找黃木匠的空兒,那傢伙就將書拉走了。喂,黃木匠同意了嗎?”麥翎子說:“俺們有親戚,他能不答應?”大魚笑了。麥翎子想起什麼來說:“聽你將老賴說得神,真想見識見識。”大魚說:“下回再說,那傢伙俗不可耐,沒啥文化。就他媽膽子大,這年頭膽子大的都發啦!那傢伙活得滋潤,看不出哪天他能倒運。”麥翎子說:“你別咒人家,要不有人說同行是冤家呢!”大魚笑了:“你看俺是小肚雞腸的人麼?”麥翎子忍不住抿著嘴笑。大魚又說:“不過人心難測,不算計人家,人家就把你算計了。就說老賴吧,表面跟俺哥們兒哥們兒的,可他背地與二懷坑俺!全當別人是傻子!那頭是俺的關係戶。將二懷換成黃木匠是對的。”麥翎子始終理不清大魚進書發書的線索及因果關係,麥翎子也不想費那個神,還留點腦筋複習功課呢。大魚急問:“黃木匠在哪兒等?”麥翎子說:“他在船上等你呢。不過,他跟你好,也跟俺有親戚,你可別難為他。不然俺姐饒不了俺。”大魚氣平和地說:“放心吧,他是你親戚也是俺親戚。”麥翎子心中著實不悅,說:“少套近乎啊!”她害怕大魚對自己有想法,就時常在玩笑中敲打他。大魚不自在地笑說:“玩笑,別往歪裡想!”麥翎子不依不饒:“俺看你病都添全啦。”大魚沒理會麥翎子的話,悄悄將桌上的筆記本收起來說:“翎子,晚上你多頂一會兒,過一會兒啊,犯人村來幾個老朋友來拿書!書都堆這兒了。”麥翎子點著頭。大魚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什麼說:“明天早上找三栓他們卸書,然後給你三天假,你家該過寒食了,前兩天多吃點東西,沒事的時候複習複習功課,千萬別再看雜書啦!啊?”麥翎子聽著心裡舒服。啥時候大魚也多了心思多了情分。大魚朝海灘走去了,走路的聲音懶散而拖沓。麥翎子站在書屋門口目送著大魚,大魚在暗處又回頭看了麥翎子一眼。
大魚走在海灘上,黑不溜秋的河岸猶如一群臥倒的老牛,遠遠地弓起了脊背,挑著無數三角旗的桅杆遙遙指向夜天,小旗嘩嘩的抖動聲老遠就能聽到。
寒食的這天早晨,七躲在屋裡空著肚子數錢。麥翎子透過門縫兒看見七數錢的姿勢很滑稽。七枯著滿頭白髮,一條腿挨地一條腿搭在炕沿兒,蝦著身,戴著纏著膠布的老花鏡,一張一張地數錢。實際上,七暗中作著麥蘭子,麥蘭子在鄉里村裡挑粱拿事也就夠了。七專心給人家剪紙門神,糊白紙門也能掙錢了。那天傍晚,七偷偷跟麥翎子說:“攢錢,為啥?”麥翎子輕輕搖頭。七抬手使勁點了一下麥翎子的額頭:“供你讀大學!”麥翎子摟著七親著:“還是俺對俺好!”今天,麥翎子看著七數完錢,呆坐著菸,抬臉望著白紙門,不由抬起袖衫擦擦眼睛。她就這麼恪守著心事,熬著。縮了又縮的老臉好像濃縮了滿世界的辛酸和愁怨。麥翎子邊系襖釦子邊推門進去,望著七的臉說:“,啥時去祠堂?”七咳了一聲說:“聽你爺招呼。”麥翎子仄愣著身子,舉著酸乏的手臂梳理著頭髮,屋裡只有麥翎子梳頭的聲音。太陽的光亮照進屋來。白兮兮的晃眼,麥翎子長長的黑瀑似的頭髮在陽光裡氣息生動。對著鏡子,麥翎子終於在太陽光裡看見了自己的笑容,兩頰上隱隱現出一雙酒靨,兩排整齊的白牙一閃一閃。那天,麥蘭子說麥翎子書念多了,身子不板肢柔軟,連臉也俊氣了。麥翎子說:“那叫氣質,讀書和文盲氣質就是不一樣嘛!”麥翎子覺得跟書打道的大魚完全從漁人群裡分化出來了。儘管有些假門假勢。
太陽挑起一杆子高了,懸在高處的窗格子上晃盪,可是,疙瘩爺和姐姐都沒過來。倒是跑來四爺的孫子小全。小全說四爺的腦血拴又犯了去不了祠堂,四爺讓疙瘩爺、麥蘭子和疙瘩爺召集族人。七說:“俺聽見了。”她苦黃的臉上平平靜靜。七對麥翎子說:“翎子,你先去祠堂收拾收拾,俺去召集人,俺們過後就到。”七披著那件幾乎褪成灰黑顏的大襟襖出去了。七剛剛走到門口,就有鄰居的五嬸子堵住了她。七問:“五嬸子有啥事?”五嬸子笑摸悠悠地說:“俺是給翎子提親來了。”麥翎子在一旁聽見就煩了,覺得五嬸的笑裡裹著一個鬼的陰謀。回村後提親的一撥一撥地來,麥翎子全撅回去了。麥翎子疑心提親是對她能力的一種巨大羞辱。麥翎子站在堂屋冷冷地看著五嬸,五嬸纏人的目光在麥翎子身上反覆遊移。七對媒婆十分尊尚,說:“五嬸子謝謝你啦!今是俺家寒食,不興提親。改你再來吧。”五嬸子誇了麥翎子兒句就隨七出了院子。
麥翎子望著他們陷入一種衰傷。難道俺麥翎子命妥了,左右脫不出老村了麼?
在寒食裡,麥家人空著肚子像往常一樣對先人進行祭拜。最後一個禮儀是換白紙門。麥翎子發現七剪了門神像是魏徵。魏徵門神替代了過去的鐘馗。麥翎子疑惑地問七:“,魏徵為啥當上了門神?”七神秘地眨著眼說:“這呀源於《西遊記》的故事。《西遊記》第十回書,魏徵與唐太宗下棋,盹睡中夢斬涇河龍王。這可惹了禍,老龍號泣糾纏,鬼崇門外拋磚,得太宗皇帝夜不安枕,大病了一場。秦瓊、尉遲恭守宮門,後來又畫像貼於門上。前門絕了鬼崇,後宰門又來了事兒,太宗皇帝說,夜裡後門磚瓦亂響。有人便進奏說,前門不安是敬德、叔寶護衛,後門不安,該著魏徵護衛。所以魏徵奉旨,手提寶劍,侍衛後門,一夜無事。”七講得麥翎子直眨眼睛。
麥翎子從祠堂回到大魚的書屋,書屋關了門,聽說大魚發燒住院了。麥翎子聽說大魚默默地跟著她“寒食”整整一天,大魚也滴食未進。大魚身體垮下來怕是由於絕食引起的。
“大魚呀大魚,俺家寒食有你啥事兒?”麥翎子既生氣又心疼。大魚真讓麥翎子猜不透了,再也猜不透了。只有他筆記本里的“思想”們才有能力去道破真情吧。麥翎子要見大魚,麥翎子恨不能馬上飛到醫院去。
麥翎子悶了一會兒,就湊在燈影裡拿剪刀將一張紅油紙裁得標標致致,雖說沒有七剪的好看,但是,一隻紅紙鶴漸漸成型的時候,還滿像樣子。燈影裡的紅紙鶴是一副翩然飛的樣子,剪紙鶴的方法是麥翎子跟七學的,七說紅紙鶴是吉祥物去病免災福佑平安的。麥翎子將紅紙鶴裝進信袋裡,然後去了鄉醫院。
剛剛輸完的大魚靠著被垛寫記。麥翎子進來,大魚就急急將記本收起來,望著她笑著。他的面漸漸潤了紅。麥翎子坐在大魚頭,嗔怨道:“你個傢伙說病就病,說好就好,別嚇俺成不成?”大魚依舊賴模賴樣地笑著說:“沒事兒的,黑天海里運書著涼了,發高燒了。”麥翎子看出大魚輕鬆的笑裡藏著沉重。麥翎子目光慵慵沒心思笑:“大魚哥,多養些子吧,啥有命當緊?”大魚咳了咳說:“言重了,好人無長壽,俺大魚要禍害一千年哪!”他又大咧咧地笑了。望著大魚,麥翎子心裡湧起異樣的複雜的情,麥翎子從兜裡掏出信袋,拿出剛剛剪好的紅紙鶴說:“大魚哥,這是俺給你剪的。”大魚眼睛亮起來,雙手接過紅紙鶴,愉快、溫暖和動,眼窩的了,久久才說了句:“謝謝你,翎子。”麥翎子知道它的含義哩。麥翎子紅了臉補了一句:“它僅僅能去病免災,還能給你帶來好運呢。”大魚擺擺手說:“別解釋,說破了就寡昧兒了。”他將紙鶴移到眼底來,饒有興味地瞧著,努力把紅紙鶴看懂,看人世情義和悲歡。護士進來送藥才將大魚驚動,他小心翼翼將紅紙鶴放進貼身的衣兜裡。
大魚出院後,麥翎子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黃昏到來的時候,天空就積了些雲朵,溼溼的陰氣聚在屋頂長久不肯消散,使蒼灰的村巷有了一種遠古的味道。傍天黑兒,老天徹底陰實了,氣沉悶燥熱,麥翎子就再也懶得看書了,渾身粘粘的不舒服。正來例假的麥翎子就怕陰天,陰天時候渾身軟懶痠疼。雨點子是在打雷之前到來的,很快雨就下大了,書屋前的過道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麥翎子擔心大魚了,心想大魚剛剛出院,可別挨澆跌碰的。
麥翎子正找雨傘準備接他,就聽屋外門口嗤溜打滑的聲響。麥翎子推開門,就看見大魚的三馬車跌在泥水裡了,人和書都水澇澇的。麥翎子緊著上去拉拽大魚,一推,推不動,大魚就壓在三馬車斗裡。幸虧來了躲雨的人幫忙,麥翎子才吃力地拽出大魚,扶著大魚搖搖晃晃地進了書屋。麥翎子將大魚放在書垛上,回頭將三馬車扶起來,回來的時候,她聽見撲嗵一聲,大魚一股墩在地上了。麥翎子又來扶大魚,大魚咧咧嘴往後掙著身子說:“別,別,是俺故意挪下來的。要不將書洇溼了就壞啦。”麥翎子拿巾擦大魚臉上的泥水,覺自身也溼了。麥翎子埋怨他說:“送書用得著你麼?淨幫倒忙。”大魚嘟囔:“四喜不知幹啥去了,你要複習,自然俺是閒人。”麥翎子望著狼狽的大魚嘆口氣說:“你趕緊換衣服吧!”麥翎子將乾衣服送給他,就躲在書垛後邊整理書。麥翎子將大魚股洇溼的幾本書仔細攤平擺妥,藉著燈光看,她發現這些薄本書印刷質量極差,標題也極膩味人,什麼《豔窟神功》、《曼娜羅曼史》、《偷情季節》等等。麥翎子翻幾頁,發覺裡面淨是描寫,麥翎子合上書頁頓覺耳熱心跳了。這些書的署名是香港夏飛。怎麼會是這樣?
麥翎子十分氣憤地將這些溼書攏到一起,抱到剛換完衣服的大魚跟前,狠狠一摔說:“大魚,你看看,這是啥書?你原來掙黑錢呢!俺算是看錯了你,還優秀書屋呢,!”大魚被麥翎子罵糊塗了,系襖扣的手停在半空說:“咋啦?你又臉酸嘴硬,翻臉就不認人啦?”麥翎子重複說:“你販黃書!”大魚被罵愣了,抓起一本翻了翻,臉上肌突突地跳了,罵道:“他個,準是老賴乾的。”麥翎子疑惑了:“你真不知道?”大魚說:“俺大魚多掙多花少掙少花,從沒幹過違背良心的事!你是知道的,俺住院時候讓老賴直接找黃木匠拉書。俺真的不知道啊!”麥翎子想起來了,那天老賴與黃木匠來書屋卸書,臨走老賴叮囑麥翎子這些書不要拆包,直接全部運城裡,能把過去積壓書都搭出去呢。麥翎子相信了大魚,但她很緊張,問:“咋辦哩?大魚?”大魚更是不肯屈尊俯就,說:“給他狗的捅出去!不能饒了他!”麥翎子慌了,軟聲說:“那俺們說得清麼?你與老賴一直是合作伙伴兒。”大魚的目光萎頓空,久久說不出話來。過了很長時間,麥翎子沉不住氣了:“你啞巴啦?到底咋辦呢?”大魚自顧自說:“得儘快處理掉,不然俺苦苦經營的形象就他媽完啦!你快去給老賴打電話,就說這批書限他今晚拉走,這筆款俺大魚分文不取!不然俺就一把火燒了它!”麥翎子依然不滿意,說:“那麼多黃書向社會,你想過後果麼?你潔身自好,就不管別人了麼?”大魚說:“你就別生亂了,就按俺說的做!”麥翎子生氣了,一甩手說:“俺不管!”大魚臉嚴厲了:“翎子,別任了!你是俺的僱員,讓你咋做就咋做!天塌了由俺頂著!”麥翎子就是不服軟地說:“你沒權力俺做犯法的事!吃不了你這碗飯,俺立馬辭職!”大魚呆坐著,一臉晦氣,慢慢地,他眼圈紅了,邁著摔疼了的腿雙,細麻蒼蠅似地圍著麥翎子轉來轉去。大魚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說:“翎子妹妹,俺大魚求你啦!俺沒別的法子,將書毀了,咱們掙的錢全搭進去都不夠哇!出去,公安來整俺們,審查你仨月,咱受得了麼?你受得了麼?只要你上大學走了,俺大魚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啥也不怕啦!”麥翎子垂下酸乏的手臂,腦裡疊映著高考的子。麥翎子再也不能失去這個季節,管他黃書黑書呢,麥翎子沒說話,抓了把雨傘,晃晃著跑進黑暗的雨幕裡。
麥翎子本來身子不適,又在泥濘裡奔跑了一程,回到書屋已是癱軟如泥了。在村委會,麥翎子給老賴打通了電話,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糟。老賴說本無法取書,也不知是哪兒走漏了風聲,公安局、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的人正查他呢。他說明天有可能對大魚的“優秀書屋”進行突襲聯查,晚上千萬將黃書轉移藏妥,等過風頭就有錢賺了。回到書屋,麥翎子把情況跟大魚一說,大魚眯眼坐著,腮幫上有一稜噗噗彈跳著。麥翎子的心怦怦直跳,一綹頭髮在她嘴裡咬斷了。大魚如熱鍋螞蟻,在地上來回走動。他忽然罵了一句:“老賴,俺你大爺!”麥翎子說:“罵街有用,想招子呀!”麥翎子說話聲音嗆人跟吵架似的。大魚只顧咔哧咔哧撓頭皮,兩眼賊賊地尋視著四周,說:“要麼將書藏在你家小棚子裡?”麥翎子開始配合了:“你家和俺家都不安全!”大魚說:“藏外面又有雨淋”在幻象裡尋求生存的招子圖的就是那個不可知的理想。在這提心吊膽瀕臨絕望的一瞬間,麥翎子腦裡閃現了自家家那破敗的祠堂。麥翎子說出想法之後,大魚笑了:“這真是個好主意哩!”後來的事實證明,麥翎子選擇對了。麥翎子一直為自己偶然的妙想沾沾自喜。夜裡雨勢小下來,麥翎子召集四喜和幾位小夥子分別將書用塑料袋包起來,悄悄運進麥家祠堂。
最後鎖門的時候,麥翎子看見了祠堂的白紙門了。七在白紙門板上張貼了門神“魏徵”在家裡,魏徵當門神,通常要去做後門將軍的。因為前門通常是雙扇,貼配對成雙的門神,如神荼、鬱壘、秦叔寶和尉遲敬德,後門往往單扉,魏徵圖案是單幅,貼上正好。麥家祠堂是單幅門,七選擇了魏徵。魏徵被稱為“獨坐”圖案也是《西遊記》描寫魏徵守門的打扮:絹青巾抹額,錦袍玉帶垂,兜風氅袖採霜飄,壓壘、荼神貌。腳踏烏靴坐折,手持利刃兇驍。圓睜兩眼四邊瞧,彷彿在吼:“哪個神敢到?”望了半天魏徵的紙像,麥翎子有點膽寒了。魏徵是震的門神,她們把黃書放進來就已經是了,豈能保佑她們?那不是自投羅網嗎?麥翎子已經走投無路了,她朝魏徵門神燒了三炷香火,祈求魏徵顯靈保佑她們平安無事。後半夜回到家裡,麥翎子連溼漉漉的衣服都脫不下來,腦袋疼得厲害,低頭看見溼漬漬的兩個褲腿被殷紅的血水浸透了,看見血當下就嚇昏了。七聽見麥翎子的驚叫,才慢慢走進來,把麥翎子搖醒了。七幫她脫掉溼溼的衣裳,麥翎子見了七好像有了,她想給七跪下,說出自己在祠堂乾的事情,可是,一想不行,七的白紙門是良心和正義的最高尺度,不會跟她們妥協的。七對她依舊慈祥地笑著。麥翎子害怕的笑,最後心顫了,麥翎子跑出去,到了黑暗的祠堂繼續跪在魏徵像前懺悔說:“魏徵門神,俺是麥翎子,俺做錯了事情,您就別怪罪俺了,俺以後要痛改前非,俺永遠行善積德——”麥翎子回來時,繼續朝七跪著,沒多久就身子一歪睡著了。七疑惑地望著她,慢慢將她彎曲的身子放平展。麥翎子在夢裡喃喃地說:“俺要上大學,俺要上大學!”這件事情沒有敗。書商老賴取書的那個夜晚,麥翎子和大魚在飯館裡喝醉了酒。老賴酒量真大,滿杯滿瓶地喝白酒一下子將麥翎子灌醉了。大魚也喝了一斤開外,邊喝邊葷素夾雜地唱野歌,唱得麥翎子心裡一動一動地不好意思。老賴的手機頻繁地響,響得大魚都煩了。一掄胳膊,把酒桌上的瓶子掃下去了。老賴訕皮訕臉地笑:“這狗東西真喝多啦!”麥翎子勸大魚:“別喝了,別喝了!”大魚悠長了聲腔說:“俺沒高。”麥翎子知道他心裡積著怨恨。老賴從手提包裡掏出一疊鈔票遞給大魚說:“大魚,這些錢算是這回合作的酬勞!一萬五千塊,翎子給他點點,好哥們兒明算帳嘛!”大魚拿起錢在眼前晃了一圈兒,喉嚨裡發出噢呵噢呵的怪聲。忽然,他將錢往桌面一摔,變了臉:“你他媽的小看俺大魚啦!”老賴驚訝了:“你嫌少?”大魚扯著嗓子吼:“俺他媽的不拿這鬼錢!花了這錢,俺大魚損壽,錢都歸你,喝,喝酒!”他顫顫抖抖端起白瓷海碗與老賴一碰。
老賴笑臉變得尷尬了,勸說:“你不拿錢,兄弟不喝這酒!”大魚憋了口氣,晃晃腦袋說:“你他媽不喝,俺喝!”說著就將半碗酒乾了。
麥翎子擔心地望著大魚:“你,別喝了——”大魚不理睬麥翎子,紅著眼睛說:“老賴啊,俺今天要跟你多說幾句,你他媽知道嗎?為了護著你這破書,麥翎子吃了多大苦嗎?吃苦還不算,她夜裡朝著魏徵門神跪了整整一宿,是她七保佑了你,不,是七的門神保佑了你。別的不說,這是犯天條的事兒啊!俺有一句話,你小子記著,這回就這麼著了,沒有下回了,往後你小子再搗騰這鬼書,俺他媽廢了你!”大魚說著,將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腦袋上,碗碎五片,酒水和血水順著面孔下來,到脖處,大魚依然瞪大眼睛著,沒去擦血,一副無所顧忌的樣子。
老賴被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