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紅海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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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月誰不信誰頭疼。疙瘩爺剛剛讓算命先生“十三咳”算了一個兇卦,回頭就應驗了。
末夏初,雪蓮灣的水活活地湧,一片灘地黑黑地瘦。遠處的海藻紅紅的鋪一層絨平。疙瘩爺從泥屋探出頭來的時候,漫灘皆是打鼻子的鮮氣。
“你狗的,你過來呀!”疙瘩爺朝不遠處撈海藻的大魚喊。大魚望了疙瘩爺一眼,咧咧嘴巴沒動。一隻鷂鷹無端旋起,拍打著亮翅在疙瘩爺頭頂旋了一陣子,穩穩立在老人肩頭上,十分傲氣地叫了一聲。
疙瘩爺長得老相,他整灌滿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來。蛤蟆腮乍開來,活活有股威勢。黑黑的闊臉堂上溝溝壑壑地老皺,如刻了糙的海螺紋,恰濃縮了滿世界的曲折和辛酸。在雪蓮灣他算是一個不幸的人,儘管這把年紀了還有老孃的寵愛,可是,他子病死了,兒子兒媳也都相繼離他而去,撇下兩個孫女麥蘭子和麥翎子。村裡有個叫花的女人愛他,可是,不知什麼原因,兩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近來花也漸漸疏遠他了。他蹶躂蹶躂走出門來,一手託著鷂鷹,又朝大魚喊了一句:“小狗的,爺爺帶你去海里撈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樣宏闊。
越往東瞅,天光愈烈,光紅得越不是本兒。氤氳裡,疙瘩爺瞧見大魚在淺泓裡撈海藻,光光的腦袋在紅暈裡閃著一片青光。紅海藻被大魚拖拽出的聲音如無數只老鼠在暗處磨牙。海藻堆很塊就肥起肚子,遠遠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著的舊船。漁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曬乾的藻垛裡面。
“疙瘩爺,背酒罐兒,沒窩的老蟹漫灘轉!”大魚一迭聲地喊。
“賊羔子,眼兒滿溜的!”疙瘩爺罵著,對著大海嘎嘎野笑起來。
鷂鷹孤傲地鶴立著。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裡掘出黑窟窿,心裡懸吊吊的,臉相板緊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嚴,搖搖晃晃奔孩子去了,白髮被海風吹得飄揚起來,肥大的褲管像兩面大帆獵獵抖動。他的扎一圈草繩,繩頭在風裡索索地顫抖。老人在紅藻垛旁站定,拿大掌了一綹海藻,點點滴滴瞧,挑出幾絲紅海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兒。他陰眉沉臉扭頭朝大魚吼:“狗的,你又犯忌啦!”大魚發怵了,他覺得老人深骨窩像兩口潭,說不上有多深。
大魚用天真而恐懼的眼神望著疙瘩爺。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打海狗,疙瘩爺險些在大魚的槍口下喪命,疙瘩爺傷得不輕,身體裡撿出無數的槍沙,整整躺了半年。疙瘩爺傷好後沒記恨他,大魚心裡卻歉歉的。如今22歲的大魚卻有些懼怕疙瘩爺。疙瘩爺的罪總算沒白受,上邊重視了,從此制止了大規模屠殺海狗。繼父把大魚打發來撈海藻,曬乾後再賣到飼料廠打碎喂牲口,還說掙足了錢給大魚娶媳婦。大魚知道海藻不值錢的,很少有人撈,他時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爺。疙瘩爺請他下棋,喝酒,有時也幫他撈一點海藻。撈了一些,疙瘩爺還反反覆覆叮囑大魚,紅海藻乃一介神物,紅生生的海藻別撈,變灰的死藻方能撈上來。
鷂鷹飛來了。灰不溜秋的鷂鷹同一樣老邁,皮禿禿的嘴巴尖尖,賊亮的鷹眼依舊鮮靈。鷂鷹陪著孤獨的疙瘩爺守海已有些年頭了。人老了,眼不中用,鷹就是老人的眼線,老人腿腳發鏽有送不到的地方,鷂鷹替他去了。子久了,老人的每個手勢和一聲吆喝,鷂鷹都能辨出來。疙瘩爺見大魚滿不在乎,就啞啞地咳了一聲,拿大掌狠狠拍在大魚的天靈蓋上,說:“快將紅藻送海里,找災呢!”大魚的亮腦殼被拍得嗡嗡響,嘴巴一咧一咧。以往他跟老人滑麼吊嘴個沒完,見他真的怒了,就伸著脖子叫著:“俺沒砍紅藻,是它自個浮上來的!”疙瘩爺襠裡溜著風,兩腿打顫子:“狗的,一宿就浮上這麼多?”大魚不怯場,只是聲氣細軟下來:“當然,龍王開恩,賞給俺的!”疙瘩爺喉嚨呼嚕呼嚕響。天還沒暖和起來,他氣就不那麼順暢。他望一眼得意的大魚,愈發覺得內心無法收理,自顧自衝著大海唸叨:“莫不是海壞了啦?”老人從來沒見過一夜壞死這麼多紅藻。
紅藻絲還在浮浮往灘上拱。他瞪大濁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看紅藻沉浮。看頭變換轉。老人的臉肅肅的,獨自奔泊在那裡的老船去了。大魚斷不透老人的心思,愣了許久,又欣欣地撈藻了。
光好起來,海膽似的頭照下來像灘的蛋黃。疙瘩爺瞅瞅天景兒,沒啥不對勁兒的。老船上響著舒筋展骨的梆梆聲,他愛聽這種聲音。老人搖著大肚蛤蟆船追著頭走,鷂鷹旋著小船飛。船一動,疙瘩爺的情緒就好起來。大櫓碾出的呀呀聲貼著水皮滾。一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鳥追來湊熱鬧,給大海添了不少顏。海鳥對疙瘩爺套近乎了,嘰嘰喳喳地落下來,稠得老人眼前沒有空隙。平時,老人就親暱地對著海鳥打一陣口哨。鷂鷹討好地落在老人肩頭上,歡勢勢地張望。
疙瘩爺將目光放開去,極有層次地海面上撲來層層疊疊的紅藻,老船吃水就淺了。海藻烈烈的澀腥氣裡,老人拿目光搜刮著海面。
疙瘩爺跟海打了一輩子道,就是猜不透海。猜不透就猜不透吧,海就像個女人,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覺得紅藻裡深深地藏著不少故事。早些年,疙瘩爺是雪蓮灣有名的滾冰王,同時還是有名的海眼。海眼是了不起的行當,靠眼功吃飯,船長都得敬他三分。船隊行駛在洋麵上,海眼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樓子頂上,手搭涼棚,掃視著起起伏伏的花。他能儘快分辨出哪團花是頭掀的哪塊花是魚群攪的。而且他還能準確地說出帶魚群與大蟹群掀出花的不同顏。他一聲吆喝,船老大就指揮船隊擺開包圍陣勢,長長地甩出網。海眼就可以悠閒地菸了。老人帶出好幾個徒弟,竟然還有一位出的女徒弟,她叫梭子花。這些年,船上配了聲納探測儀,海眼的行當也就做到頭了,梭子花在海邊開了工廠,搖身一變當了大廠長。
此刻,疙瘩爺的眼功又派出了用場,將無邊無際的紅藻固定在酸酸的眼眶裡。紅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很像一張厚厚的水,躺上去寬餘地睡上一覺。老人喜歡紅海藻張牙舞爪盡情鋪展的氣勢。老人愛紅藻是有依據的,別處鬧海嘯,獨獨生息在雪蓮灣的紅坨村沒人嘗過鬧海嘯的滋味。海嘯離他們太遠了。七常說,是海龍王派的紅藻鎮著呢。誰傷損了紅藻,大海就怒,村人就遭報應。
疙瘩爺想站起來,輕輕一帶,一嘟嚕紅藻就浮上來,細瞅,顏也紫黑紫黑的。老人心裡打個冷子陡地驚住。死藻,怎麼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嚕。老人後脊背便淌下一拄汗來。老人惴惴地扭頭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塊地變了顏,不時浮出翻白的梭魚。老人的臉木在半空,心沉下去就沒個底兒,海眼所看到的是偌大的一輪青紫的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沒有看頭了。搭拉眼皮子的海,病殃殃的哈欠連天。海水映著他一張冷灰的老臉,拿心拿血都暖不過來。
“這鳥海。”疙瘩爺罵“對不住人哩!”老人料想是鬧赤了。前些年鬧赤的時候海水就一片一片壞掉,紅藻蔫死了不少。赤水毒,老人為把壞水攪散,渾身被海水蜇得驚驚顫顫的腫脹了,躺在泥屋裡死了。後來他想起家園和龍帆節,不能死,好生守海不就是巴望有一天回家園麼?想起家園,他吃力地爬出泥屋,燃一蓬藻草火,將毒壞的皮烤得直響,就過來了。眼下,疙瘩爺又想將怪圈裡青紫的壞水驅走。
這會兒的頭不毒,但曬得他渾身軟軟的。老人脫掉衣裳,僅剩一條大褲衩子和一蒜疙瘩對襟背心,慢慢坐下來,閉住眼,了一腔子煙。隔了厚重的眼皮,他依舊能到大海深處由赤引起的各種生靈的廝殺。他坐不住了,拽起船上的酒瓶子吹喇叭似地灌一陣子,就麻溜地鑽海里去了。鷂鷹“哇”地叫一聲,衝下來,低低地貼著翻水花的地方打轉兒。快入夏了,海水依舊涼扎扎的,涼氣穿過他的皮滲進骨裡去了,老人身上的汗張開來。縱縱橫橫的海藻癢兮兮地搔他皮,推三阻四地纏磨他,使老人無法儘快沉下去,可見紅海藻成群結隊地向海面遷移呢。老人知道鬧赤時就壞表皮那片水,只有沉到海底才能知曉是不是鬧赤。他調動多年鑽海的經驗,大掌刮拉著藻絲,狠命地搖動著兩隻大腳片子,斜楞著身子,箭魚似地向海底衝去。
到底是淺海,泥灘被甩在後邊,不一會兒他就看見白礁盤了。他拿大掌隱隱刮拉著奇形怪狀的礁盤,一點一點摸到礁盤之間縫子裡的海藻鬚。就起身子,大手冷丁進去,狠歹歹一摳,漚腥氣澀澀地鑽進鼻孔,鼻腔與肺部火辣辣發疼,太陽別別跳了。心虛氣短,一點力氣沒有了。他將海藻銜嘴裡,又鑽了一處,摳一團,瞪腿,急燎燎往上浮,眼裡驚乍乍地飛金星子。
疙瘩爺黑咕溜秋的腦袋從水裡扎出來,頭頂的天便開闊了。
可是現在,疙瘩爺看不見藍天綠海了。老人跪在船板上,將藻絲細細攤開,定定瞧,汗粒和著海水從他臉上跌落。藻絲軟粘了,海底水也壞了。老人盯著藻絲看了許久,看出陌生來。看出恐懼來,仰對蒼天:“海壞了。”在疙瘩爺眼裡,天陡然變了,天穹被紅海藻映成一片血。風一,海藻就盪開了,看起來幽幽長長,疲疲沓沓地傳出細微的磨擦聲。漫漫泛泛地紅藻帶鋪天蓋地地朝岸上撲去,紅兮兮的晃眼,像古戰場上汩汩奔湧的血。
疙瘩爺的心沉下去就沒個底了,衝著大海駭然已極地尖叫了一聲:“天殺的呀!海壞啦!”就很傷地落下淚來。
註釋②:門神上午十點左右,剛剛從被窩裡爬出來的大雄跑到村口的小酒店,討好似地跟麥蘭子報喜說:“麥蘭子,電臺里正播你太講的故事呢,快讓七聽聽啊!”麥蘭子正給妹妹麥翎子打點包裹,聽說七講的故事播出了,白潤的臉上泛著暖意。妹妹麥翎子拍著雙手跳起來:“講故事嘍!”她和姐姐都是七的重孫女,可是嘴裡喊喊慣了。她在縣城讀高中,臉蛋水月般聖潔純淨,一笑,掩飾不住兩個淺淺的酒窩兒,彎彎黛眉下杏眼灼灼閃光,一雙漂亮的長腿,還帶著城裡姑娘一股洋氣的嫵媚。麥翎子聽說電臺裡播七講的故事,就跳著腳說:“姐,那俺也想聽,俺也想聽!”麥蘭子把包裹一系,哄小孩兒似地說:“翎子,你該走了。回頭俺給你錄下來,等你暑假回家再聽!”麥翎子眉一皺,小嘴一噘,做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一輛運魚蝦的雙排坐汽車停在了門口。麥蘭子連推帶哄地將麥翎子推上了車。麥翎子笑著跟大雄和麥蘭子招手:“拜拜!”汽車噴出一股黑煙走了。
麥蘭子回屋洗了手,麻利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扭身去街筒子裡找七。大雄是村裡黃木匠的大兒子,他正追求麥蘭子。麥蘭子的個頭比妹妹麥翎子稍矮一點,但皮膚比妹妹白,面龐俏麗,體質健康,烏黑的長髮,黑亮亮的眼睛,但是豐滿的脯,有點微微發胖的趨勢。大雄追過來問:“你在哪兒呢?”麥蘭子笑著說:“村小街老徐家二小子結婚,請去給剪紙,做白紙門呢!”大雄愣了一下,想跟著麥蘭子去找七,麥蘭子讓大雄在酒店裡替她一會,自己走上了街。
光不再溫和,火辣辣地潑下來,使麥蘭子看啥都是白茫茫的。麥蘭子見人就說屋匣子里正播七講的故事呢。她為啥這樣高興?因為講的關於“大鐵鍋”的故事,是她寫了一篇小文章,縣廣播站採納了,才把接到城裡錄音。
麥蘭子知道是個故事簍子,並不是民間故事家,儘管肚裡的故事,七天七夜也說不完。七是雪蓮灣有名的民間剪紙藝術家。七叫徐俊榮,有八十歲了,疙瘩爺的娘,疙瘩爺是麥蘭子的爺爺,所以,七便是麥蘭子的老太。雪蓮灣人都喊她七,麥蘭子也就跟著叫七。前些天縣電臺來了人,給七的故事錄了音,請七講剪門神的故事。七的剪紙作品,情不自地將國畫、白描、工筆畫、版畫和楊柳青年畫融為一體,成功地創立了民間立體剪紙藝術。特別是七用白紙剪的門神鍾馗,在雪蓮灣家喻戶曉,許多漁民家庭都在門板貼上她剪的鐘馗、穆桂英、魏徵等門神來鎮。探究“門”的字義,還要看它的繁體。
“門”是象形造字的範例,所像之形,可從二里頭村文化遺址尋到某些蹤影。河南偃師縣二里頭村遺址為近方形夯土臺,年代由夏代延續至商代,有人認為它是夏廢墟。那裡遺存著許多廊廡、大門和殿堂的柱。遺址周邊,起圈圍作用的廊廡沒設大門,遺址大門處,九個柱一線排開,說明大門採取八間所衡門形式,樣子好像沒有瓦頂的牌坊。甲骨文“門”字,作“繁體門”在上面再加一橫木。東漢《說文解字》釋:“門,從二戶,象形。”戶,甲骨文的寫法是單扇門的象形字,一扇為戶,兩扇相併就是門。古代五祀,其中門、戶佔了兩項。《禮記》載“祭五祀”解釋為:“門、井、戶、灶和中留”
“順五行”放眼天地寬。門、戶被古人當作一種界面,通過它來實現與大自然的聯繫與溝通。
白紙門的習俗唯雪蓮灣獨有。在古代,人們是避諱“白門”的。《南史宋本紀下》有段“白門”記載:“宣陽門謂之白門,上以白門不祥,諱之。尚書右丞江謐嘗誤犯,上變曰:“白汝家門!”可見南朝宋明帝末年好鬼神,多忌諱,他認為“白”字屬於禍敗兇喪疑似之言,不準用這個名稱,更不能在門上塗白。雪蓮灣人喜歡白門,是有淵源的,他們認為白象徵純潔,在純潔的底上再配上門神,門神的顏各異,就真正起到避的意思。另外,還源於古人“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理想。男女去世,摘左右扇門下葬就是這個理想的延伸。白門與月亮同,他們在漁民心中構成平安治世圖。面對著白紙門,意味著一生要正直、坦蕩和無私。也意味著生活的情。一切都不能理解的時候,門就是一道白牆。理解了,就能在門板上望見自己的臉,自己的靈魂。就懂得人為啥活著?怎樣活著?無論生活多麼盪人心,無論生活多麼難以忍受,門總會打開,總會有出路,總會有改善,有安,有補償,有信念,有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