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情殷舊友鞏霜鬟婉語進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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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那兩少年隱現動作,神速已極。張錦雯先吃那夥遊方僧道一分神,跟著又看那排教中人鬥法,一心觀察雙方善惡。正看在熱鬧處,忽聽坡側有一小孩自言自語,氣忿忿罵著走過,大意是說:人不講理,欺他小孩。言明遊湖連送帶接,包一整天,如今卻說要住在這裡,叫他獨自回去,卻只給半天的錢。來時客人有法子催船,不費力,還走得快。這回去,曉得船能和來時一樣快不?張錦雯一問旁立的秋月,正是那舟的小孩,料兩少年還留在君山。正想命人喚來盤問,小孩似見遠方有人鬥法,急於往觀,飛跑趕往埠頭,跳上船去,解纜划走。張錦雯心想林、石兩人未來,多半與兩少年見了面。又以寡婦神情媚,不似良善之婦,意看準以後,暗中相機懲處。嗣見小孩舟絕快,晃眼駛出老遠,以為持有催舟符咒所致,全未想到兩少年隱了身形也在船上。直到小孩的船直往船排當中駛去,心方一動。兩少年突然現身,一照面,便有一片金光霞雨,將妖婦等三人壓人湖心,跟著人又隱去。照此情景,分明有意避人,連舟小孩所說的話也是愚人之計。林、石二人多半不曾尋到。所發金光雖非左道妖,但也不似諸正派中門路。好事決不避人,如此隱形避跡,必有深機。
張錦雯心疑對方乃散仙門下弟子,也為大禹神鍾而來,只與竹山教中妖人不是一路而已。深悔適才疏忽,沒將小孩攔住,被他瞞過,滑脫了去。張錦雯不有氣,斷定兩少年還在船上,不曾離開。忙囑楊永等一行速急上船回去,到家後嚴囑舟人不可洩。
並令道童回觀,與林、石二人留話。匆匆上船,遙望前面,貨船已經轉舵讓開水路,木排也正魚貫而行。別的舟船遇上這類事,照例遠遠迴避,置之不聞不見,照常往來,若無其事一般。小孩所駕小舟並未遠馳,反倒改慢,往去岳陽的路上緩緩划行。估量必能追上,向楊永兄妹道聲:“再見。”便即隱形飛去。楊永也以為張錦雯必能將小孩的船追上,哪知張錦雯才走,小舟忽然失蹤。楊永到家,張錦雯也未見迴轉。
林、石二人向觀中道童間知前事,立由觀中飛回水雲村,問知張錦雯追趕小舟未回。
石玉珠雖知不會有失,終覺兩少年行蹤詭異,非查明來意不能放心。料定那小舟必在岳陽樓附近湖濱漁村中所僱,只要將小孩尋到,必可盤詰出一點線索。不過小孩曾受到對方唆使,對於自己已然留意戒備,就是尋見,也未必肯說真話。楊永是世家上著,又有善人俠義之名,鄉民仰望,詢查較易得實。石玉珠便教了一套話,令楊永暗帶幾名與本地鄉民漁戶相識的老佃工下人,分頭去往沿湖一帶尋訪。自己和林綠華追尋張錦雯,以防萬一對方真個法力高強,雙方起了爭殺,好為接應,就便也尋那舟小孩下落。
匆匆議定,林、石二人便從楊家後園飛起,到了庭湖上空往下一看,水碧山青,清波浩蕩,輕帆片片,往來於斜陽影裡,漁歌互作,槳聲咿呀,相與應和,湖山如畫,景甚是安閒。只不見那小舟影子,張錦雯與小舟也都隱去,不知何往。巴陵一帶,山川錯,難於追蹤。二人先駕遁光在環湖諸山的高空之中飛巡了一圈,俱不見有異狀。
估量雙方爭鬥及兩少年所居之處決不至於太遠,憑自己的目力,當又無什雲霧,凌空縱覽,雙方如在數百里內鬥法鬥劍,當能看出一點形跡,怎會全無跡兆可尋?並且張錦雯素來持重,如看出對方大有來頭,固然不輕易出手;如是尋常人物,除非看出是左道中庸,當時擒回,拷問真情,稍覺不穩,也必放寬一步,先飛回來,大家從長計議,謀定後動。即使所遇是個強敵,現在同門七姊妹均得有師傳金牛劍,如見形勢不佳,早已飛劍告警。似此人不見回,杳無音信,實出意料,越想越奇怪。
林綠華心疑兩少年窟是在遠處,意由荊門上溯,去往巫峽諸山尋找。再如不見,歸途繞道湘江沿岸諸山飛回,許能查出一點形跡。石玉珠笑道:“如一一細查,西起夏口,東達武昌,我們不必遠去,單這近湖諸山,已夠我們搜索的了。此時我似覺有警兆將臨,大師姊身有師父所賜專為防身脫難的法寶靈符,決無他慮。便那兩少年的行徑,我們也只多慮,未必真是仇敵。倒是君山庭,內中隱伏危機,表面卻十分安靜。自來禍變將臨之前多是如此。如無妖人暗中鬧鬼,也倒無妨。現在妖人圖謀亟,黨羽眾,這兩天風物偏如此晴美,絕似山雨來之兆。還有水雲村居停主人雖是俗家,未被妖人察覺,但我們今與他同往君山,妖黨雖說未遇,那兩少年總已看破行跡,將來是否由此生事,也難拿穩。主人俠義好善,我們又同住他家,如若受什災害,豈不難堪?依我之見,還是不宜走遠,免得徒勞,並又生出別的枝節。小舟失蹤,不過暫時,久了仍會現出。大師姊如若挫敗被困,這等飛空巡視,必能看出形跡。現既一無所見,定有原故,可由他去。楊永主僕分頭往湖邊尋那舟小孩;也許尋到了。我未見過兩少年和那小孩,仍在這裡飛空眺望。師妹可尋楊永主僕詢問,並在沿途查訪,免他主僕查明瞭詳情,我姊妹三人俱未回去,無從告知,又有疏失。只要能尋到舟小孩,勸誘他說了實話,分清這兩少年是敵是友,省得幾面兼顧,諸多疑忌。”林綠華道:“我因大師姊為人素來無此大意疏忽,故覺有些可慮。其實同門姊妹中,近年新入門的小師妹不算,論我武當姊妹七人,當以大師姊、明珠姊姊和你的法力最高。大師姊更遁甲玄功,所遇如是勁敵,大師姊不能取勝,自會退回。我二人在此飛巡,他老遠便能看見,不會相左。楊家主僕去已多時,現在天將黑透,既不宜於遠行,反正無事,乘著好些月光,我去尋他主僕問上一問也好。”說罷,二人分手,綠華自往尋找楊永。
石玉珠獨在庭湖上空巡視,又飛翔了一轉,明月已正中天,張錦雯仍無影子。凌空下視,湖波幹頃,宛如一面冰鏡。月光照處,君山和環湖的山林城諜、水田村舍,全都纖微畢現。湖上游船商舟,三五往來,笙歌細細,時與-乃之聲相答,點綴得夜景十分清麗。
石玉珠暗想:“昨楊永說巴陵雖經鼎革變亂,地方殘破,因是水路要衝,商賈雲集,又太平了這些年,近二十年中清廷又屢次市惠,減稅薄斂,不特元氣恢復,井比前明還要富庶得多。前明正因為官紳殘暴,苛人民,加上兩三次閹禍,無惡不作,使得人民在水火之中,怨毒既深,禍害積,遂致寇一起,不可收拾。雖有祟楨求治之主,但是積重難返,連換了五十個相臣,始終不曾得到一個好幫手,終於造成亡國慘禍。
一班孤臣遺民見故君壯烈,身殉社稷,未嘗不心圖恢復,志在宗邦,無如明政不綱,人民疾苦已久。易朔以後,儘管大獄屢興,多所殺戮,但所危害的,不是忠義豪俠之上,便是有才華而不受他網羅的文人。這類人自是少數,何況行事多半隱秘。對於一般不識不知的人民,卻能多革前朝弊政,不時再市上點小恩小惠,如同減收租賦之類。
“自來從善政之後,為善政難;從弊政之後,為善政易,牧民無他法,最上者為之興利,使其平得十者,得百得千。然興革之際用財必多,官家只要能使民倍其利,不必減什租賦,即取其所得之半,民亦樂為。其次為除弊,使民自由生息,不為官擾,喪亂之後,即此已足收拾民心。現在官家這一層已是辦到,年時一久,人民各能安居樂業,逐漸歸心同化。所以塔平湖的周氏父子,雲南雲龍山的王人武,空自招納了許多英傑志士、劍俠異人,終以對方無隙可乘,不敢妄動。眼看光陰虛度,歲月磋舵,上一輩的主持人老死,後起者漫說未必能有前人機智忠勇,就說是個好的,而大勢已去,孤掌難鳴,也是無計可施,終於消沉。能不受危害,保得首領,還算是天幸了。
“楊永為人頗工心計,起初也是志切先朝故物,前些年還打算全家變產出走,不投北周,便投南王。近年默察民心形勢,知道先朝歷數已盡,空懷孤忠烈,無可如何,於是灰心氣短,頗有披法人山之想。這次再一親見神仙靈異之跡,越發心中嚮往。不過此人聰明沉穩,因見我姊妹三人俱是女仙,恐所求難遂,反生厭憎,不在他家下榻,一旦離開,以後更是無望。看那意思,分明是想等除竹山教妖人,免去這場大劫之後,再行開口求說。如論此人,心地光明,天仁厚,而又勇毅忠誠,學道原本相宜。雖然骨不是上乘,這次總算積了極大的功德,又有居停之惠,不應負他的心志。本門俱是女弟子,自然無法援引。且等事完,如無機緣遇合,便連同諸姊妹,往師叔靈靈子門下引進,料無不收之理。”石玉珠正尋思間,一眼瞥見岳陽摟上燈燭輝煌,人影往來,遙遙可睹。知有遊人在上賞月,猛想起兩少年曾約綠華往岳陽樓上相見,語氣頗有較量之意。雖是裡的事,後因錦雯追那小舟錯過,但也不妨前往一探。自己此行尚未往樓上去過,正好乘便登臨,看看樓上風景,是否與範希文《岳陽樓記》相符。心念一動,立即飛往。
石玉珠到了樓下,乘人不見,現出原身,往上走去。到了樓上一看,只有兩桌富貴人家的子弟在彼張燈夜宴,憑欄賞月。見玉珠孤身少女,生得又極美麗,夜間獨自登樓,似有驚異之容,互相以目示意,不再哄飲。除兩三人偶作偷覷外,多半容甚莊。玉珠不知這夥當地遊俠少年俱與楊永好,上次楊永遇仙之事多有耳聞,內有二人還曾見過林綠華,當岳陽樓上又出過一樁異事,所以見她孤身美女,並未敢以尋常跑江湖的輕視。玉珠見無所尋的人在內,意去往樓邊,略為眺望,便即走去。
樓上夥計卻少眼力,因當晚全樓酒座已被這兩席貴客包下,先當玉珠是客人招來,不曾阻攔,及見雙方沒有招呼,知非一路。當地江湖女子又多,品類不一,每令上等客人厭惡。這兩席客人又均是城中富貴人家,恐惹不快。以為這等深夜還上樓來,分明是見有貴客,想來引逗,忙趕過去喝道:“你懂規矩不懂?今晚是張大公子請客全包,不賣外客,樓底下懸有牌子,沒有叫你,上來作什麼?還不快請!”話未說完,石玉珠面一沉,正待發話,忽聽席上有人喝道:“夥計,你胡說些什麼?我們包這全樓,原為今晚良朋盛會,不願俗客混雜,敗人清興。對於仙姬淑女,山林異人,但求寵降,合座生光。只因仙凡分隔,恐有誤解,未敢遽然恭請入座罷了。裡的事,你也親見,不看看來的是何等人,就肆無忌憚地隨口亂說,莫非也想找苦吃麼?”夥計聞言,嚇得諾諾連聲,趕緊退去。
石玉珠朝那兩席一看,共有十一人,雖是些豪華少年,卻無浮之氣,與尋常紈-不同,只是對月縱飲,也未攜有女,神態也頗端莊。聽其口氣似已看出自己不是庸,本來沒想答理,及聽到未兩句,忽然心中一動。略為沉之際,那發話的正是席中主人、楊永的好友張其泰,文武雙全,人品極好。此席本來約有楊永,因為君山之事,託病未赴。石玉珠一上樓,張其泰便看出異樣,只苦男女之嫌,恐生誤解,未敢遽然延款。恰好夥計冒失逐客,乘機發話。及見玉珠目注全席,面轉和,覺出不致堅拒,張其泰隨即起立,恭禮說道:“今夜庭月華清麗,君山十二螺嵐光浮動,水天一。因覺清景難逢,約請同社友好,對月小酌,遣此良夜。只水雲村主楊大兄一人因病未到,正引為憾。不圖上仙寵臨,凡夫俗子,原難奉侍壺筋。但上仙編袂雲鬟,獨對湖山,未免稍嫌寂寞。現擬重整杯筋,再治餚,以邀寵幸,不知上仙亦能鑑察愚誠,略此須臾雲泥之分否?”石玉珠本有允意,又聽是楊永之友,料是端人,慨然答道:“貧道跡江湖,漫遊過此,月夜閒步湖濱,久聞岳陽樓風月名勝之地,遙望燈燭輝煌,以為人皆可臨,不料諸位貴客在此夜宴,竟作不速之客。貧道飲食不久,盛筵不敢奉擾,對月清談,尚可奉陪。”張其泰這一對面,越看出玉珠容光照人,清絕塵間。尤其是那一雙剪水雙瞳,芒隱,與凡人迥乎不同。打扮又與楊永所遇女仙相似,如非座中有人認識綠華,幾疑便是一人。聞言大喜,知道仙人多不喜食煙火之物,便不再勉強。同座諸客看出仙人有了允意,早把上首一面空出,令夥計撤去殘席,紛紛上前見禮,來請人座。張其泰笑著道:“上仙必不喜煙火,稍喝兩杯,略進點水果如何?”石玉珠也不客套,笑謝入座。
互通姓名之後,便問裡樓上有何異事。
原來君山在岳陽樓的西面,相隔水面只十五里,天清明,一望人目。裡湖中排教鬥法時,岳陽樓上先去了兩個女客,在樓角僻處要了一壺清茶,憑欄觀湖。這時同席恰有二客在鄰桌品茗清談,因楊永這一夥朋友均常與江湖英雄異俠往相近,頗有識見,又是上次和楊永在一起見過林綠華的兩個。二女一到,便看出不是常人,便留了心。假裝閒談觀湖,暗中察聽二女言談動作。內中一個年輕貌美的,忽對年紀稍長的一個低語道:“你看出君山上面並無什跡兆,你說那話,怕那夥妖孽無此膽大吧?如由我二人發難,漫說難期其成,就算僥倖,造下這場大罪孽,卻是無法抵補呢。依我之見,無事便罷,你所聞如確,不如通知峨眉道友,請其令人防範。我們不與對方結怨,還可積些功德,豈不是好嗎?”年長的道:“你總是顧慮大多,連君山都不肯去。事情如有形跡,必在後山和湖底一帶。這等遠望,雖只十餘里之遙,到底難於詳察。我看還是到君山走一回的好。”年少的方要答言,年長的忽然側耳一聽,失驚道:“後山地中雷鳴,必有原因,我們就去如何?”年少的答道:“白耳目眾多,這夥妖孽縱無忌憚,也不至於在未有眉目以前如此任猖狂,驚人耳目。這地底雷聲甚小,不是芳姊一說,我也幾乎忽略過去;如是常人,便近在咫尺,也至多覺出地底微震,不易聽出。發雷人分明有意隱秘,妖人決不會在大白裡下手。十九是妖人的對頭乘其間無備,潛入妖人行法之地,暗中破壞所設妖術法。你聽雷只響了一聲,現在只是一點震動的餘波,底下並無迴音。遙望君山上面並無異狀,不是來人法力太強,便是妖人不在。芳姊拉我到此,本意相機行事,得點現成便宜,不願樹敵作對,自惹煩惱。各正教中道友,我們相識頗多,此時前往,如與相遇,不特難於措詞,以後更難伸手。萬一到時破法人已走,眾妖黨忽然聞警趕回,或是本來在彼,無心相遇,…定把我二人認作他的敵黨,當作仇敵看待。這夥妖孽一與生嫌,便糾纏不清,豈非惹厭?為今之計,只有坐山觀虎鬥,不論何方,均不與之明敵,才可收那漁人之利;否則稍一失措,便許鬧得一無所獲,樹下強敵之外,還要吃虧,才不值呢。
據我觀察和芳姊前所聞,事機還早,此時不過開端,我們蹤跡越隱越好。真探個底細,也應候到深夜,對方正待施為之際,用我們法寶隱身護體試一查探,得了虛實,立即避開。時機未至,固然不應出面;就到了時機,也應看事而行,能取則取,如有貽患,或是為害生靈,不是我二人之力所能防禦,那也只好作罷。便是內有多麼靈奇的前古至寶,也只率捨去,絲毫不能妄動了。”年長的聞言,呆了半晌,冷然說道:“此事不冒點險,不能有得。霜妹如此膽怯謹慎,我們十九無望的了。”年少的答:“那也不一定。我自隱居天平山這些年,雖不敢自誇道力進,對於善惡取與之間,頗知審慎。定數所限,不可強求。這次如非芳姊發現玉碑禹碣,我二人又是多年患難骨之,休說另換一人,便我自己也不會來了。”年長的道:“我們仗著那兩件法寶和先師所遺靈符,下起手來,甚是隱秘神速。況又不是想得那鍾,只是乘機取一兩件,便十分滿足了。既不妨害全局,使有陸沉之憂,更不致被雙方警覺。事無人知,有何可慮,值得如此膽小?”年少的偶一回顧,瞥見那少年默坐在側,相去頗近。隨轉臉過去,微笑道:“芳姊以前好些煩惱,都吃虧在大意兩字。你道事無人知麼?就拿我二人所說的話,恐已有外人聽去了呢。”因楊永二友坐處前有樓柱,二女初到時,見樓角地勢偏狹,無什茶座,一心注視君山,又見樓上全是一些俗人,不曾往柱後查看,就此忽略過去。雖是並肩憑欄,喁喁小語,聲音甚低,無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少年人耳朵又靈,雖未詳悉,也聽去了一個大概。
年少的話才出口,年長的突地面一變,立時回過頭來。總算不該吃苦,二友人又機警,早從側面看出年少的雖是美貌溫和,年長的卻是眉宇之間隱有煞氣,似不好惹。
聞言自知被其識破,恐防觸怒,立時同起,倚向身旁另一面僂欄上,假裝指點湖山,縱情說笑,若不經意之狀。同時事有湊巧,一個年輕茶夥濛心,見二女風韻天然,誤認作跑江湖的女子,竟探她們口氣,代向人拉攏,於中取利,恰由別的茶座上走了過來,到了二女身側立定,一面暗窺秀,一面盤算用什話語兜搭。
年長的心中有事,貪念甚熾,偏生所約同伴比她恬淡把穩,彼此意念相左。但是所謀的事孤掌難鳴,非那同伴相助不可,所以儘管心中煩惱,還不得不屈己從人,不便違忤。素又甚剛愎,此時正是氣在心裡,無從發洩之際。忽吃年少的拿話一,本是借題規誡,勸她不可自恃機密,無人察覺,卻將怒火動。先前一味盤算,本沒留意二友在側。猛一回顧,正看見那茶夥站在身側,面帶詭笑,眉眼似動非動,一臉不正經的神。誤以為有意窺伺言動,同伴所指便是此人,適才所說的話多半已被聽去。一個尋常茶夥計雖然無礙,但在氣忿頭上,不然大怒,口中微喝得一聲:“鼠輩敢爾!”跟著回手一揚。年少的知她錯認了人。覺出旁坐二人不似浮少年與市井好惡之徒,又見年長的動了真怒,知她手辣,便不肯再行指明。又見那店夥神情異常鬼祟,隱帶輕狂,看他樣子也不是善類,也應稍加懲處。及見年長的猛下毒手,又覺小人無知,罪不致死,此罰太重,心念微動之間,早把手略抬,往橫裡稍推了推。隨口低語道:“這類無知小人,並非有心如此,芳姊何苦和他一般見識?”二女動作雖快,相隔身側店夥還有好幾尺,手未沾人。除年長的面發怒外,年少的仍是笑臉,外人決看不出中有殺機。別的茶座相隔更遠,簡直無人看到。
那不知死的茶夥滿想設詞勾搭,一見二女先後側身回顧,心方一喜,剛賠著一臉狡笑,未及開口,猛覺出年長的二目寒光炯炯如電,面來,一臉煞氣,神大是不善,由不得心中生畏。剛剛吃驚,猛又覺一股疾風勁力擦身而過,在肩頭上好似掃中了一些,當時有些麻木,還不知自己死裡逃生,人已吃了大虧。只為年長的威嚴所懾,覺出二女不是好相與。同時別座兩個客又在指名相喚,只得搭訕著問了句:“要什酒點不要?”年長的方把臉一沉,年少的已先答道:“我們不要,你這人氣不好,快找醫生去吧。”茶夥不知就裡,便往別座退去。
二友終是少年膽大,儘管故作望湖,生了戒懼之心,仍在暗中偷覷。瞥見二女相繼向茶夥揚手,微聞疾風颯然,二友本來內行,知道對方業已出手傷人。不問是否道術中人,能有這等內家氣功,也是登峰造極之。年少的適才的話,分明是指自己,茶夥無知,恰在此時趕來,做了替罪羊。再不見機,年少的稍為指明,自己決非其敵,立有命之憂。這才真個膽寒,不敢在側逗留,互相晴中一扯,假裝循欄遊望,各捏著一把冷汗走了開去。
二人到了人多之處,另尋一座坐下,留神回顧,見二女仍在面湖密語,並未注意自己,心才放下。忽見眾客紛紛往湖面樓欄前搶去。抬頭一看,原來湖中排教鬥法,船一排面對峙,各停在急之中,正在相持,因相隔得遠,別的看不真切。這類事,每年湖上常有發生,有時鬥法的人還在岳陽樓上暗中施為作梗,無足為異。覺得這時窺察二女正是好機會。見樓閣除二女坐處外,身側欄上已擠滿了人,俱都定睛遙望,不時互相耳語,無一大聲發話的,忙也覷便掩向二女近側人叢中,故作觀鬥,暗中偷聽。
待了一會,忽聽年少的微噫了一聲,說道:“那小船上少年所用隱身法,極似你昨所說老前輩門下家數。小船又自君山駛來,必與適才雷聲有關。此老如派人來,我們更是夢想。他這隱身法,我還略知一二,不如尋見這兩少年,問個明白。如是無心來遊,不妨仍照前議行事;否則,只好作罷,免得徒勞,還要吃虧,就更冤枉了。”年長的意似不悅,答道:“我此行原仗霜妹一人大力相助,進退成否,以你為主。其實我也不是貪心,實為事如有成,或能了我數十年的心願而已。此老如真出頭,實在可慮。我們先探明瞭,再定行止也好。不過你主事須隱秘,這一向人探詢,豈非自洩機密,於將來是否有害呢?”年少的道:“事情哪能萬全?不發現此老派有人來,也就罷了;現既發現,不慎之於始,必貽後悔,此老豈是能瞞得過的?”說到這裡,忽然回頭朝二友看了一眼,口角微帶笑容。
二友因恐聽不真切,見二女不曾留意,觀眾又越聚越多,膽子漸大,漸漸轉向少女身側,雙方相隔只有尺許。忽見回頭相看,知被識破,心中大驚。方恐發作,又聽身後有人說道:“人總要度德量力才好,一意孤行,等墮落下去,就來不及了。”二友聽那意思,好似承接二女前言而發。同時又覺出年少的面容和善,已然回過頭去,似無惡意。
忙中回顧,身後丈許正有一個形態枯瘦清灌的道人,往當中大樓柱後從容走過,也不知那話是否道人所說。一想年少的意似示警,此女雖然和善,年長的一個卻不好惹,如被警覺,定遭不測。聽那口氣,已然要走,不敢再在身旁窺伺,意就勢閃向一旁,看他如何走法。二友互扯了一下,剛往右方走出幾步,再一回看,二女已無蹤跡。人都聚在前面樓欄一帶,除帳桌上坐著一人和旁立兩三夥計外,全樓空空。二女無論走得多快,就這舉步回望之際,也不能毫無形影,大是驚奇。
二友想起那道人也有異處,忙即跟蹤去看。只見大柱後面盡是空茶座,又不當下樓之路,適才還見道人後影,就這晃眼工夫,人蹤已渺,料定不是偶然。只奇怪先前長女用內家功力打人,茶夥不能無傷,怎到此時還未發作?人多嘈雜,都集前樓,茶夥與客人多混在一起面湖觀鬥,急切間難於看出。心想:“掌風到處,當有痕跡現出。記得長女發掌時,又經少女推了一下,也許將長女功力擋向一旁,茶夥不曾受傷,便由於此。”姑先走向樓角查看二女坐處,已被別的茶夥擠滿,桌上留有一小錠茶資,並無異狀。再估量那掌風所到之處一看,不嚇了一大跳。
原來適才茶夥立處,身後本有一片板壁,為便遊客觀覽,門戶板壁均已撤去,欄、柱仍在。柱徑尺以上,未撤完的板壁還有五尺來寬的一段,木質甚是堅厚,本來全無傷損殘破之跡。這時忽然多了一道指許寬、二尺多長的斜直裂印,由柱側起連向板壁,直似用什刀劍鑿了一道深槽情景。最厲害的是那裂槽全是透底穿,整齊光滑。知道多厲害的內家功夫,也難到此地步,二女定是劍俠一無疑。茶夥未必被那勁風掃中,否則焉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