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岢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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岢額山脈位於苗區偏北，遠眺山勢龍幡虎踞，一脈連成無數座小小山峰，分支環抱中，中峰岢額山一枝獨秀，如山神端坐，在眾山峰四圍環峙下，展現無限風光在險峰的奇峻氣派，巖刀劈就般的巨壑間有奇如鬥，口小腹深，下方一汪深邃碧潭，清幽絕美不可擬狀，傳說這山中靈魅叢生，除蠱苗一族外，其餘人若誤入必是一進不返，屍骨全無，此刻，這座在苗人口中有著各種神秘傳說的險峻奇峰，已被入冬來的第一場雪意滿滿覆蓋。

冬的山分外剔透晶瑩，林間散著一種奇異而沁人的氣味，這氣味是冬雪的清涼，積了雪的密林似被覆上了一層潔白絨毯，綿長而又清秀，山間小路上積雪已至腿肚，人行其間，用不了多久便是鞋襪盡溼，冰涼刺骨。大山深處寂靜又蕭索，只有山風吹過時，林間才會響起一陣“窣窣窣”的樹上積雪被吹落地面的聲音，偶爾，也會有幾聲樹枝不堪積雪實壓無奈折斷的清脆聲響。

就在這樣寂靜清寒的山間，一行人正踩著積雪匆匆趕路。

走在最前面的黑衣少女手抱黑貓，身形依舊輕盈飄忽，四名黑衣男子抬著一副厚實黑棺步步穩健的緊跟其後，再後面，一名青年牽了頭雙角纏滿白布的成年黃牛跟在中間，隊伍的最後方，卻是一個年約雙華，面容俏美的苗女，只見她跟在隊伍最尾，每走約百米左右便回過身朝來路撒出幾粒穀米，撒米時動無聲似在默唸什麼，腕間成串的銀鈴在穀米撒出時輕微互碰，發出‘叮叮’輕響，但奇怪的是，其餘時刻任那苗女如何擺臂甩手，銀鈴卻又沒有半點動靜了。

這一行人自然便是阿離等人。

前幾大山裡風雪加，氣溫低寒，大部分山路都被積雪覆蓋，行路艱難顯而易見，這種天氣下寨中苗人無事基本都不出大門，但自阿離將阿孃驅完毒的骸骨帶出秘後，葉航和她均是去心似箭，只在小樓歇息了一晚便要啟程出發，兩人本已做好了冒雪出行的準備，誰知第二昏霾天一早便清朗不少，肆了山間好幾的大風大雪似一夜驟散，只偶爾會有細小雪花飛落，於冬來說，也算是個適合送棺入山的好氣了。

寨姥並未相送，只是在兩人出發前，派人送來了一副做工極好的古樸棺木，並吩咐雷裡耶兩兄妹陪同貴客親自送棺，因著她吩咐的語氣極其慎重且不容置疑，雷裡耶兄妹二人縱有疑慮也只能藏在心底不敢再探究，一出秘便按著吩咐連夜準備好送棺祭儀的各種物什，自古無疾而終用紅，未婚而夭用白，病喪兇喪使黑，寨姥送來的棺木內塗黑漆，外塗漆樹汁，燻過之後如古銅，較尋常棺木稍大一些，前檔後頭及兩面開方堂子新刻的蠱紋密密麻麻，卻無一不顯後輩對先祖的超度祝奏之意，阿離見到黑棺及上刻的蠱文，知那寨姥是以雷家後人身份恭送先人，略沉默了一下便接下了她的這份心意，說到底，能以苗禮下葬，只怕也是她阿孃曾經魂牽夢求之事了。

因要抬棺，這啟程便多了幾人，雷裡耶和葉航還有王大頭均是身強體壯，但棺木厚重雪路難行，雷裡耶選了兩名族中青壯同去，一路長途跋涉也好有個替換，牛頭乃祭祀時必用，且活牛現宰方顯族人強盛富足和對祭祀之人的敬意，便選了頭健壯黃牛驅上，最後讓年紀輕輕卻已是寨中“鬼師”的雷玲兒跟尾，以蠱苗葬俗引靈送靈，一行人曉時分出發，路寬時左右並排抬杆，路窄時便一前一後兩兩合力，就這樣停停走走，到了午後三時左右，已是快到岢額山的山腳處。

山路崎嶇，鬆軟雪層一腳下去便是個腳印窟窿，走在最前面的阿離身形卻被這雪地襯得愈加輕盈，凌冽寒風吹過，她深黑的衣角不時翻飛，好似隨時都會隨風飛去，黑麵布鞋踩過雪地，雪上幾乎看不見任何印跡，雷裡耶等人自那晚過後對阿離態度早已是謹慎非常，見狀更是心生震畏，便是對著葉航也是處處恭敬，這讓葉航覺得十分無奈，好在這一路停歇不多，趕路時分大家又無需多語，也就不算太過尷尬了。

這會幾人正走到一狹窄崖底處，前方斷石橫立，彷彿再無路可行，只見阿離掠到崖底，遠遠回頭朝葉航擺了擺手，而後黑衣角在斷石終處一閃而沒，顯出那處崖底有彎折可行，葉航提氣吆喝一聲，四人一齊鼓勁，抬著那黑棺往斷石處踏雪急行跟了上去。

拐過崖下窄路，眾人眼前立馬一片開闊，只見前方一座險峻高山滆湖而立，仰望可見石隙奇狀，巍峨雄偉，山腳一汪深幽碧湖，湖面在薄煙淡霧下若隱若現，四周密林因虯松蒼藤均被白雪覆蓋，不見蕭索，雲煙中雪襯碧湖，宛若仙境。

“到了，先放這裡，大家休息一下。”葉航環顧四周幾眼，然後示意大家配合，齊力將肩上黑棺小心卸下放置雪地上，棺木“砰”地一聲落地，地上鬆軟積雪四濺紛飛，一片白茫茫的無塵雪地上突然擺了這口厚重黑棺，看上去有些突兀，黑貓踩著梅花腳印走近幾人，輕巧躍上黑棺上端坐並轉著腦袋打量四周，一貓一棺襯得這片白茫雪地愈加幽詭，不遠處，阿離已靜立於仙湖邊上，正微微仰首看向前方山一處。

“終於到了！”一頭熱汗的王大頭累得不行，卸下黑杆後乾脆一股坐在了雪地上。

“等一下，你先起來噻——”怕他著涼，雷玲兒急急從間取出一塊繡滿山茶的蠟染布走上前，輕輕將王大頭推起身後示意他用布墊坐，帶著苗音的普通話軟糯又好聽，順手還遞了小小一瓶一直放在懷中溫熱著的米酒給他暖身，這一幕看得另兩名也累壞了的寨中後生咬牙切齒卻又豔羨無比，王大頭耳處一陣發紅，有些不情不願地換坐在了蠟染布上，但不知怎的，心裡又還有點小小得意。

見他又開始彆扭上了，雷玲兒抿嘴一笑，也不多說，只扭頭招呼另外兩人一起動手找了處雪地刨開，出下面略帶溼意的枯草層，用引火工具和木碳很快在空地中間點了火堆，然後開始動手烘烤起乾糧和米酒來。

那邊葉航放下槓桿後神如常，只略鬆了鬆肩骨便大步朝阿離走去，兩人並肩靜立湖邊雪地，阿離微微側首，看著湖畔對面山間那處森森然然的口，低聲同他說起話來。

雷裡耶正從黃牛身上卸下一會要用的各種工具，不時抬頭朝兩人半隱半現於薄霧中的身影望去，自那阿離說要將母親的屍骨葬在蠱苗山寨的山勢範圍之內，還要進岢額神取一件說是寄放了多年的東西，寨姥不但毫無異議，沒有因為對方擅自進入過神而驚怒，還叮囑他和阿妹要親陪送棺，一切事宜都要聽從她的吩咐，他就明白了，這個叫阿離少女，與他們苗寨，甚至是與他們雷家肯定有著莫大的淵源，他心中略有了這個底，這一趟出寨也就沒有太忐忑，只是不知道，阿離姑娘在神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要知道那地方，可不是什麼人都敢進的。

岢額，是他們蠱苗一族千百年來專門用來放置先人棺木的葬。

火，土，，樹，苗人喪葬習俗各支各異，他們這一支蠱苗卻是自古沿用葬，當寨中有老人去世，兒女哭喪過後便會將老人屍身裝殮入棺，然後隨上各式葬品，停靈七七終局後，既不蓋土，也不火焚，而是在夜幕降臨時由寨中後生抬棺，全部親友打上火把一路將亡靈送出寨子抬到岢額山，最後再以長繩絞拉至半山的那處天然溶中擺放，幾百年下來，那中已安息了幾千具棺木，為保護先祖遺骸，中各處都布有蠱毒，外人誤入若無人解蠱便是一個死字，阿離姑娘看上去也才不過十幾歲，怎麼說有東西在裡面放了多年？莫不是才幾歲的時候，就曾進去過了？

雷裡耶在心底暗暗思忖著，手上動作卻仍是利落，不一會便將開所需的各種工具取放在了雪地上，見湖邊兩人還在說話，他不敢上去打擾，正好火堆那邊傳來了陣陣烤餈粑的焦香味，他搖了搖頭不再多想，擦乾淨手上雪水後大步走到了火堆邊坐下，伸手接過雷玲兒遞過來的熱燙餈粑和烤臘腸，和大家一起，就著米酒大口地吃了起來。

湖邊，阿離掐算完時辰，正低低對葉航道“…棺木須在上下半時界時分入葬，今正值冬至，又恰逢這碧湖散雪為霧水聚天星，一陽來後為天道之初始，新舊更替，生滅輪轉，子時辰都十年難遇，下葬之時我再輔與符咒陣法，若阿爹阿孃緣分未斷，興許，還能再一世相遇…”說著，她蒼白角微微翹起，出一絲夙願即將達成的歡喜笑意，頓了頓，她望著對面半山上蠱苗視作聖地的古老葬，又道“阿爹的骨骸被我藏在這中多年，今，終是能取出了。”陰家秘術奇詭，只用對方至親之人的骨血髮膚就可對人做引下咒，當年，幾已入魔的祖母與她隔了血脈，清醒過後必定會以阿爹屍骨牽制於她，是以她不得不帶著阿爹早已下葬的骸骨一起逃離老宅，那時她渾渾噩噩，一身是傷，茫然四顧卻無處可去，最後才尋到了阿孃族人的這處葬。陰家和苗區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遭變後元氣大傷一時也無暇追查她的行蹤，亦想不到她會將屍骨藏在離老宅只隔了幾個山頭的地方，加上內蠱毒遍佈外人難以進入，養好傷後，她便將阿爹的骸骨藏在了中。

滄海匆匆，人事不再，如今阿孃屍骨已自陰潭撈起，只等阿爹骨骸取出便可擇吉時合葬，她的心願，總算是可以了結了。

看著阿離邊那抹清清淡淡的笑意，葉航卻忽然心酸得難以自抑。提及當年，阿離不過隻字片語，但他卻彷彿自那淡淡幾句話中，看見了那自古鼎烈焰中殘重生的瘦小女孩，帶著一身的傷，在風雨雷鳴的陰家後山，冒雨一點一點地掘墳開棺，然後，將阿爹骸骨跌跌撞撞地背到這人跡罕至的苗人葬中掩藏，最後，在擺滿了無數棺材的淒冷暗中躲避族人追蹤，獨自療傷的孤零畫面…

真恨，那時他只是個平凡下人，一點也護不住她。

思及當年，葉航口一陣說不出的鈍痛，神卻轉而凜然起來——陰家不除，阿離難有寧！入山前代給老勇的那些，不知道他有沒有查到點什麼？

…

。

心底飛快思量著，俊美面上卻絲毫不顯，見阿離清澈如水的眸子朝自己看過來，葉航點頭回道“這樣算來時間倒是很充裕，歇息一下我們入取骨，開完後就讓他們幾個先回寨子，剩下的事…”陰家的事待回去後再查，現在還是先辦阿離的事要緊，按下思緒，他細細同阿離商量起後面的事來。

岢額雖然上空下懸，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凡能落腳的地方都積了捧捧白雪，但以他和阿離的身手，進一趟取骨也不算難事，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這種天氣留在山中過夜十分危險，雷裡耶他們最好儘早返回，回程不用再抬棺，腳程快的話趕回苗寨應該還不會太晚。

阿離昨卜卦三次，次次都顯今合葬屬大吉，但興許是他方才略有疲憊，看到對面半山那口時心口隱隱有些發悶，加上飄雪天本就蒼茫，到了這處山中愈加昏沉，抬眼看去，前方山巔之上似有暗雲壓頂，讓他心中有種莫名地壓抑，自是不願阿離獨自進，更何況，阿離爹爹已算是他的岳父大人，進請骨本也是他應該做的事。

只盼合葬之事一切順利，能讓阿離早些了卻心願，而他，此番回去後，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離垂眼看了看兩人握的手，想了想，角含笑道“也好，我們速去速回，莫要耽誤時間便是。”

“好。”葉航微微一笑，伸手溫柔拂去她頰邊髮絲上的幾片晶瑩雪花，火堆那邊王大頭招呼著朝葉航晃了晃手上的噴香食物，葉航笑著應了一聲，與阿離相攜朝那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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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下方崖底距湖畔只有十來米寬，卻有近七八十米高，外全是壁立千仞的赭黃岩石，石壁上只有一些小小的縫隙，陡峭險峻，通常苗人送棺時，會先由寨中身手最好的青年攜帶吊繩，在無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從地面沿著崖壁一路攀爬，在崖壁石縫中穿行至位於巖壁半的口，再從上放下繩索拉人，然後眾人一齊將沉重棺木一點一點拉進內放置，離開時沿繩梯下滑，最後還要一把火將繩子燒掉，下一次送棺又重新再攀。

因山石風化後很容易斷裂，攜繩攀爬的第一個苗人最是危險，常常被寨中少女視為勇士，而雷裡耶便是全寨族人公認的最出的勇士，但此刻，這個勇武的苗人青年，卻正手摳巖縫，張嘴結舌地望著頭頂上方如燕子般穿梭翻飛於崖壁間的兩道身影。

那道纖細身影身形之輕巧自不必說，雷裡耶一早已知曉對方絕非常人，此刻見她在石壁上輕搭手指沾腳即躍，倒也沒那麼驚訝，但其後的葉航卻是讓他大大的吃了一驚，這峭壁險峻，石隙間積滿冰雪極易打滑難以下腳，自己如此悉攀爬路線上爬時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神，可對方的速度卻是快到驚人，只見到了上方間隔極大的兩處石隙，葉航只用了兩手指扣進一處縫隙，突地騰身一躍，竟如空中飛人般一下子躍出一丈多遠雙手再緊緊地扣住了前方突出的尖峭石牙！抓著那處微突石稜懸空停了一瞬後，竟又靠著手指之力，整個身子忽地一縮一彈，眨眼間，人就穩穩翻到了上方！

雷裡耶跟著一起上來本有指點帶路之意，此刻見葉航身手利落比起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心頭一陣熱血起，立刻拿出看家本領跟了上去，站在下方的王大頭等人隔著薄霧緊盯三人在赭黃的絕壁上翻飛騰越的身影，只看得驚心動魄，沒多久見三人沿著崖壁攀到了岢額口，身形再一閃，人已消失在了黑幽幽的口處，下方几人鬆了口氣後都不由同時叫了聲——“好！”————————————葬入口由窄漸寬，向下坡行十餘米後突然展開，放眼看去，入目全都是棺材，且裡面空間之闊達恢弘，常人簡直難以想象。

透過口天光，目力所及處橫闊就有七八十米，高近百米，頂部嶙峋怪石間偶有裂隙，也有一個個小小的鐘，看著十分仄狹窄，山再往裡因光線不及已是難以看清，中棺木多方形，也有部分為弧形棺，全依著家族姓氏排列放在“井”字形木架裡擺放，層層疊疊，高低錯落，十分壯觀。

密密麻麻的棺柩間，幾條幽幽小徑穿行而入，兩側不時可見朽壞脫落的棺木和一些破碎瓦罐之類的容器，靠近口處因偶有雨水和光線滋潤，長了一簇簇不知名的矮形植物，因著冬的關係，內光線淡靄一團，映著微光的灌木枝葉枯椏顯得分外蕭索凋零，襯著口兩側堆積的牛頭殘骨及裡面大片陳舊的棺木，一股腐朽而神秘的氣息，撲面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時隔許久才復更，愧對大家，看到文下有許多鼓勵關心的留言，難言。

2016，希望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希望所有的黴運及不好的事，都遠離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