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梭記上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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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某天,一個男人來到瀲灩島的難民營,帶走了遲。
那天他在窗外看了她很久,後來雨越下越大,他那團蓬鬆的絡腮鬍子像昆蟲標本一樣黏在了臉上。他走到房簷下輕輕地敲窗戶,遲倏地站起來,跑去給他開門。男人跨進門來的那一刻,遲看見世界就像一隻正在開啟的八音盒。
她知道,此前已經有好幾,男人都在暗處悄悄注視著自己。有時夜晚她看見他的影子,硬邦邦的,像混雜在溼軟的熱帶棕櫚林中的一棵冷杉。她從未看清他的樣子,他的鬍鬚太濃重,覆了大半個臉,眼睛像潦草的月亮,躲在雲靄中若隱若現。不知道為什麼,她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她覺得他的眼神中有些溼漉漉的東西,像一種溫暖的召喚。
她猜想他一定認識自己,也許他就是自己從前的愛人。可是,一場海嘯令她忘記了所有從前的事,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有一次,在院子裡,他靠近她,伸出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她非常驚慌,打翻了院子裡的一隻木桶,髒水濺得他滿身都是,然後她狼狽地跑開了。
她猜想,他傷透了心:愛人與他面對面卻一臉漠然,好似面對陌生人,還受驚般地躲閃他,遠遠地跑開了——這該是一種怎樣的痛苦!但他是個執著的男人,又或者他們之前的情誼太深了,總之,他並未放棄她。但他不再試圖靠近,只是躲在暗處,遠遠地看著她。
自失去記憶後,遲就像在永無止境的隆冬里長眠。直到這個男人出現,砸碎了冰窟,將她喚醒。他的眼神提醒了她,使她意識到自己還是個年輕女子。她的臉頰猶如被風吹開的桃花,是緋紅的。她奇怪為何周圍的人都沒有察覺她變美了。
她開始喜歡到山下散步,走得越遠越好,一個人。這樣,她就可以到他的存在。他在她身後約十來步的位置,腳步聲清晰可辨。他的腳力很好,走很遠仍沒有半點散漫。她走在前面,已經氣吁吁,內心卻歡快不已。在遲的記憶裡,那段山路很長很長,有稠密的樹陰和鳥叫,好像從未有任何人走過,除了他們兩個。四下一片靜謐,忽然砰的一聲響——一隻碩大的椰子從他們之間的樹上砸下來,滾落到他的腳前。她不敢回頭,擔心一回頭他就會躲起來。她只能當他不存在。沒有人看到他陪她一次次走過這段路,也許只有從樹上落下來、在地上滾得甚歡快的椰子見證了他們一道走過的這段路。
在某個烏雲密佈的下午,遲忽然覺不到男人的腳步了。她自己走到海邊,又往回走,卻沒有那個跟隨她的腳步聲。她很惶恐,四處一片空曠。難民營所在的山坡,下雨之前,總有許多烏鴉從頭頂掠過,悲慼的叫聲令人萬念俱灰。他終於放棄了她,結束了這個溫馨的遊戲。
路上,遲經過一個湖。她俯下身子看見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覺得自己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副凍僵的樣子,幾乎無法分辨別,那麼醜陋。她開始懷疑一切都只是幻覺,可能從來沒有過男人的目光和腳步聲,從來沒有過天到來的跡象——是她太想離開這裡了,自己捏造出一個人,默默地看著自己,像她的守護神一樣。
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吃吃地笑——笑聲連綿不斷,宛若蠶絲噴湧,糾纏不竭。遲沒有回頭,已經猜出,是瘋婆婆來了。回頭去看,果見那銀髮老婦弓身站在身後,笑嘻嘻地看著她。
這瘋婆婆很是神奇,她瘋癲已久,孤苦伶仃,沒有人知道這麼多年她是怎樣活下來的。她的行蹤難測,不一定在哪裡,就會偶然撞見她一次。大約就是海嘯之後,人們紛紛傳說,見到瘋婆婆是不祥的徵兆,會有不好的事發生。遲倒不厭煩她,因她人雖瘋癲卻並不邋遢,瘋癲之後安靜下來,神情哀涼矜傲,倒似中國大戶人家走出來的千金小姐。遲先前也只在與旁人同行時看到她二三次,從未像現在這樣,單獨,面對面。
遲滿腹委屈,見到瘋婆婆,想起他們說她不祥,又想到陌生男子果真消失不見,心中頓生怨氣。她對著瘋婆婆喊叫了幾句,站起身來,揮手驅趕她走。瘋婆婆連連退後幾步,踮著她的小腳疾走而去。周圍忽然寂靜得可怕。那瘋癲婆婆的笑聲彷彿還在,猶如桫欏樹的枝條,打著旋兒在空中飄飛。沒有一個人。遲倉皇地奔跑起來。
她跑回住所。女人們正圍坐在院子中央吃晚飯,熱騰騰的魚散發出刺鼻的腥味。整個院子裡充斥著女人們心滿意足的咀嚼聲,她們像一些兇猛的鳥禽,不斷撲騰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但晚飯時間可以算是她們最溫柔的一段時間。在一個女人眾多的地方,至少不會到孤單。遲聽到她的女伴淙淙在喚她,就走過去,在她的旁邊坐下來。淙淙總是喜歡和那幾個妖嬈的女人坐在一起,聽她們講從前風光的時候與男人周旋的故事。
遲嚥了一口用魚和蔬菜熬製的辣湯,抬起頭看了一眼對面坐的女人。她正在眉飛舞地講從前在船上見過太監的故事。遲注意到她的左臉上有一塊沒有塗勻的胭脂膏,在泛著油光的皮膚表面一閃一閃的。雖然幾乎沒有豔遇的機會,但她仍堅持化妝;她的胭脂膏大概是被水淹過,成了一盒紅泥漿。
遲看著那塊胭脂,一陣難過。她猜這胭脂一定是女人的情人送她的,所以才會如此豔麗,簡直是以一種驕傲的姿態貼在她的臉上。遲想起,某次一個女講到,嫖客將她臉上的胭脂掉,溼漉漉的舌頭一點點滾過皮膚…她想著那個情景,臉倏地一下變紅了。
遲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這塊胭脂得更糟了。
她沒有吃完飯,藉口身體不適,起身離開。外面已經下雨了。她跑著穿過長廊,回到臥室。這個時間臥室是沒有人的,很安靜,只有雨水漏進來的聲音。遲關上門,撲向那張屬於她的。
世界何其廣闊,卻只有這張是完全屬於她的。她伏在泛著氣的被褥上,哭起來。
她要在女人們吃完晚餐前哭完。
遲覺得自己陷落在一個無邊的溝壑裡面。這些與她相伴的女人們大多是先前在船上賣藝討生活的歌女。她們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生活極為慵懶和隨意,彌散著一種糜爛的氣息。這些歌女等待著從中國來的船,那時她們就可以回到船上去,繼續從前那種歌舞昇平的生活。沒有奢華的船,沒有與她們打情罵俏的男人,沒有酒,沒有縱情的歌舞,她們就像被水推上岸邊的魚一樣,連呼的力氣都沒有了。
而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與她們有什麼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憐。那些歌女們至少還指望著有男人會為她們贖身,將她們帶走。她有什麼指望呢?
淙淙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來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灘上看見她,發現她還活著,她大概早就默無聲息地死在岸邊了。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繩索,將她牢牢地捆綁,淙淙曾笑嘻嘻地對遲說:“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謝我?”遲心中一沉,問:“你要我如何謝你?”淙淙伸出手開遲的額髮,撫摸她光潔的額頭,說:“我要你一直陪著我。”女孩的手宛如一隻冰涼的小白蛇,在遲的額頭上行。
淙淙還常對遲說:“將來我們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那種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總要看別人的臉,壓抑自己的悲喜。”遲委婉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她知道淙淙骨子裡潛沒著的一種氣質,與船上的歌女們的風塵氣隱隱暗合。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圍再多的人,都進不到你的心裡,他們就像船下湍急的海一樣。在船上住久了,你會忘記腳下就是大海。我們只管唱歌,喝酒,為所為。”淙淙言語之間,充滿了對海上生活的神往。遲不再說什麼。
大鬍子男人出現的時候,遲正在淙淙施予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掙扎。她看起來很安靜,亦很認命,但那不過是一種偽裝。
遲聽到有人在敲打窗戶。她在上抬起頭,看見大鬍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麼大,他卻一動不動。他表情漠然,身材魁梧,像一座森嚴的廟宇。
他一定看到遲在淚,但他卻不知道這些眼淚是與他有關的。他從一開始就是個懵懂的闖入者,可他微微的一個動作足夠使她興奮起來。據說暹羅國有一種提線木偶就是這樣的,半人高,面目俊美;那白鬚鶴髮的掌線者,技藝自然也不一般,他只需略略抬起一木,木偶就會扭動起來,若是掌線者反覆彈撥一線,木偶就在臺上狂舞不止。木偶雖是辛苦的,卻也很快樂,因為永遠都不需要考慮接下來的方向,它只要跟著動就可以了。
遲相信,有許多女子都如她一樣,甘願做老師傅手裡的一隻提線木偶,在他的牽引下狂舞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