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殼記上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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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去看看壽材店的師傅來了沒有,讓我和宵行哥哥說說話兒。”鍾師傅忽然對門口說。我才看見一直站在門外,探進半個頭來。
嘟嘟嘴,消失在門口。但我知道她沒有走遠。對遲,她充滿好奇,決不會錯過聽故事的好機會。
況且是這樣曲折的一個故事。中間有幾次,鍾師傅忽然停頓下來,眉間放寬,我幾乎以為他死去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開口,繼續講他的故事。後半夜,他已經不過氣來,每句話都說得很費力。我讓他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像是睡著了,但驀地又會開口說一句。
一個人若要將對人間的一簇簇留戀都熄滅,是多麼難。
那一夜,我到他的身體漸漸變冷,變僵硬,身後的駝背變得平直起來——我知道他終於將一切放下,從未有過這樣的舒展。黎明時我輕輕將他擺放在上。在我帶上房門離開的時候,又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體像大火過後灰燼裡的一截木頭。
我噬了他的故事,攜帶著新的意志繼續生長,不動聲。
我走出門的時候,在門外驚恐地看著我。現在,她是一個孤女了。可憐的孤女,只在最後一刻才被鍾師傅輕描淡寫地提起:“你把帶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沒有別的親人了。”語氣彷彿是在待一把門外的舊雨傘。
我點點頭。這是我們說到的唯一一句有關的話。雨傘就這樣很輕易地換了主人。
一定聽到了他的話,她再看到我的時候,眼神變得謙卑而恭順。
依照鍾師傅的吩咐,我在他最內層的衣衫裡找到了那隻燙金、雕著喜鵲梅花圖案的木器。我將盒中之物取出,歸其原位。而那隻盒子,鍾師傅下葬的時候我將它放在他的旁邊,一併埋了。
等到辦完喪事,我將鍾師傅為遲打磨好的最後一袋貝殼帶上,對說:“我們走吧。”她點點頭,溫順地跟在我的身後。我們忽然生疏了許多。此後,我才逐漸覺察到在鍾師傅死去後的變化。她的少女時代從鍾師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結束。那個會發出朗笑聲的女孩再也回不來了。
我讓女傭整理出一間客房給。可是堅持不住那裡,硬是要和女傭擠在那間傭人房裡。她的謙卑顯得很生硬,一點也不自然,彷彿是在慪氣。我只得由著她。
次早上見到我,她向我請安,喚我“少爺”我想留她坐下。然而她看也不看我,只說還有許多事要做,便快步走出門去。
從此以後,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樣。她主動負責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飯,打掃房間。雖然做得不好,卻很賣力。但這些始終無法使我們親近起來。她總是躲著我,與我說話的時候,她看也不看我,總是找個藉口很快離開。我終於被她這種態度怒了,無論她做什麼都要挑剔一番:沒有及時換單,茶泡得太釅,湯的味道太淡…本以為,總有一個時刻,忍無可忍,會與我大吵起來。可是無論我如何刁難,她都面無表情,毫不動怒。
直到後來看到躲進灶房裡偷偷落淚時,我到一陣心絞。一切都隨她吧,也許只有在這樣的角裡她才覺得安全。
我也沒有太多時間去關心的喜憂。我要趕在遲迴來之前,將鍾師傅沒有清洗打磨完的貝殼好。臨終前,他只是簡略地對我說了一遍料理貝殼的方法,現在我需要依照他說的去做,一遍又一遍地練習。
若我可以完全代替鍾師傅,那麼我就會變成遲最需要的人。
天氣清的早晨,我坐在庭院裡的石桌前,將洗淨的貝殼散在桌上。我從工具袋中拿出那把已經被我用舊的長柄刻刀,摸起一隻沉甸甸的貝殼,開始打磨。要將貝殼上所有附著的雜質去掉,但又不能傷害殼面上一絲一毫的花紋。這需要很細緻的刀法。有些種類的貝殼,比如鶉螺和紅螺,殼質脆薄,一不小心就會將完整的殼面劃傷,那麼無論這枚貝殼是多麼罕見,都會被遲遺棄——鍾師傅曾諄諄叮囑過我。我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個字,遲早,我會做得和他一樣好。
有時從我身前走過,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她也許覺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場景有些悉,在我熬出一道道血絲的眼睛裡她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發,看我在黯淡的燈光下漸漸長成一個故人的模樣。多麼親切的輪廓。在我工作的時候,只是靜靜地守在一旁,偶爾走上前來,把漸暗的燈撥亮。
在這座房子裡,不知不覺,每個人都會變成一道密實的屏風。
終於盼到了遲迴來。
遲很快發現家裡多了一個女孩。上前為遲敬茶,怔怔地盯著她看個沒完。她的眼睛那麼亮,怎麼會是個盲人呢?一定在這樣想,所以她伸出手,在遲的面前晃了幾下。
遲銳至極,這個微小的動作無法逃過她。
她本就非常厭惡陌生人出現在家裡,更何況這人還對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開遞到眼前的茶杯。熱水濺到的身上,她不叫出聲來。在這座房子裡,還從未有過誰發出這樣尖利的聲音。叫喊、痛哭和歡笑在這裡都是忌,也許此刻才嗅出這裡宛若墳墓般的氣息。遲喊女傭過來,將趕了出去。
那一天,躲在院子裡的花叢中瑟瑟發抖,我找到她時,她懇求我不要把她趕走。因為恐懼,她才顯出一絲對我的依賴。可是我卻無能為力,不能因為她再惹遲生氣。我只好暫時讓在院子裡躲一躲。
那一夜,孤單地被藏在院子裡。半夜我出來看時,只見她伏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石缸旁邊,哀傷地睡了過去。
對她,我一直有虧欠,永遠也還不清。但成年後,我常很冷酷地想,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每個人都有他的虧欠,也一定有他的傾囊所出。像一條鎖鏈般一環環緊咬,直至首尾相連,這個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早晨,遲從房間裡出來,便問我要鍾師傅送來的貝殼。我把麻袋解開,貝殼就在裡面。遲伸進手去撫摸兩下,滿足地接了過去。
她回到房間,關上了門。這是我最動與忐忑的時刻:遲是否會察覺這些貝殼與往常的不同?我等候在門口,靜聽裡面的每一絲聲音。鍾師傅說,在最安靜的時候,遲的手指撫過貝殼,會奏出一串悅耳的音符。我從前也常聽到,還以為那是幻覺;而這一次站在門口仔細地聽,果然聽到裡面有細小的樂聲,斷斷續續,非常牽強——它們第一次變得真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