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殼記上闋2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隨後,遲又走進她的房間。在她關上房門之前,我終於使自己發出聲音:“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嗎,能讓你開心一點的事?”我蹙著眉,努力做出成男人的樣子,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到自己的骨節在生長,比竹子還要快。
“沒有。”她搖搖頭,想要關上房門。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它清脆得令我動。大約是那揹著龜殼的男人站在雨中的堅定又絕望的神情動了我,我終於將這句貫穿我童年的話說了出來。這彷彿是我一生的使命。少年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女皇面前,他的忠誠與敬慕,一如將那顆因為她而忘記節律的心臟捧在手中,獻上。
她站在那裡,盲失的眼瞳裡閃過幾絲光亮,少年終於使她動容了。
然而她最終還是搖搖頭,一隻手慢慢摸索到木門的邊沿,將它重又合上。她又回到了她密閉的貝蚌裡。
有時候,會有一個小女孩陪鍾師傅一起來。她是他的養女,名叫。她大約比我小一兩歲,兩腮鼓鼓的,剔透圓潤,站在我家門口那棵高大的槐樹下,像只不知從哪兒滾來的紅蘋果。也許在很早以前,她就陪鍾師傅一起來,但從未邁進過我家院子。
每個月都會有一次,站在槐樹下獨自玩耍。這許多年,她從幾歲大的小人兒出落成豆蔻年華的少女,下雨她跟著淋雨,曝曬她忍耐炙烤;她就像鍾師傅那考究的軟緞紫袍上掛著的一枚翠玉配飾,沉靜地跟隨著他,悄無聲息地散發著光澤。
我永遠記得,她帶著倉皇與怯懦第一次出現在院子門口時的樣子。那時我對她一無所知,只是看到她那麼無助的眼神,惹人憐惜。
那一年十三歲,她有一隻大波斯貓,長,雪白,叫聲格外嬌懶。她帶著那隻貓,在我家大門外等候鍾師傅。
素來慵懶乖順的大貓從她的懷裡掙脫著跳到地上,飛快地閃進我家大門。一隻石頭水缸放在院子中央,遲將一些貝殼和海螺放在裡面浸泡。貓兒循著腥味兒跑進院子,圍著水缸團團轉。
焦灼地在門口等著,不停地向院子裡張望。的風將門上的鐵環吹得叮叮作響,惹人心癢。忽然到一陣興奮:終於有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她可以跨進這扇神秘的大門。
我想那應該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住得離我家不遠,又生得一副生動的模樣,我肯定是見過她的。她很矮小,頭才剛碰到門上鐵環。腦後挽著一隻軟塌塌的雲髻,沒有任何髮簪或者珠箍。
她大約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嗓子沙啞。她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我的貓,白長的,你看見了嗎?”就這樣,闖進了我家的院子。她走到石頭水缸前就費了很多時間,因為院子裡種滿了夾竹桃、芍藥等各種女孩子喜歡的漂亮花草,她被住了。當她看見石頭水缸裡浸著的各各樣的貝殼時,更是驚呆了。從淡紫的紅花寶螺,到橙的星光玉螺,從渾圓剔透的海兔螺,到寶塔形的鳳凰螺…石頭泛出的冷光使水呈淺藍,將簇擁在缸底的貝殼鑲進晶瑩剔透的水晶宮殿裡。高大的洋槐樹上落下星星點點的槐花瓣,猶如白紗般籠在上面。石頭水缸的外壁還有蓮花童子的雕花圖紋,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上面撫過,彷彿要將整個花案拓下來。
抱住她的貓,卻沒有馬上走。她指著水缸問:“這些都是你的嗎?”
“不,是我阿姨的。”我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幾乎沒有在外人面前提到過遲,所以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
“嗯。我常聽爹爹提起她,卻從來沒見過。”輕輕點點頭“她一定長得很美吧?”
“當然。”我說。不再說話,她俯身趴在水缸沿上看那些貝殼。她很瘦小,幾乎將半個身子探進了水缸,臉也湊到了水面跟前。
她看了一會兒,問我:“她用這些貝殼占卜嗎?”我大為吃驚,這小女孩的一句話,竟令人有豁然開朗的覺。她的眼神坦誠而直接,對花粉有些過的鼻子一聳一聳的,我們之間的氣氛驟然變得很凝重。
我看著她,覺得她是神明派遣下來幫助我的靈。
是的,占卜,遲應當就是在用貝殼占卜。
我掩飾住自己的驚異,故作平靜點點頭:“嗯,她能知道以後的事。”撫著她的大白貓,嘖嘖讚歎:“真神氣呀,那麼她給你占卜過嗎?你將來是什麼樣子的呢?”
“她當然給我占卜過,但這不能對你說。”我很乾脆地回答,點點頭,表示理解。她輕聲嘆了口氣,說:“我也想讓她為我占卜一下。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將來的夫婿是什麼樣的。”她說完吐吐舌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十三歲的的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最為憧憬和期待。十來歲的女孩漫無目的地瘋長,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終於稍稍停歇下來,忽然看不見前路,於是開始厭惡自己,覺得自己變得很危險。於是開始盼望著嫁人,快些將自己出去,從此也就高枕無憂。
她和我,在那個晚的午後,守著一隻裝滿神秘占卜物的水缸,說了初相識的一些話。被某種莫可名狀的情緒牽繫著,我們都到有一點憂傷。只待多年後,我和才參悟了這猶如槐花徐徐落滿整個院子般的情緒:兩個盲目的旅人在一個岔路口相遇上,他們茫然地看著彼此。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接下來他們將走同一條路。
殊途同歸。不錯,就是這樣。而我始終沒有問過多年後已成為我子的,當年那件她最想占卜的事,在謎底揭曉後她可有失望過。也許早在當年,她俯身向那隻水缸,望著水底正反不一、自有一番排序的貝殼時就已經猜到了謎底。
那麼多年以來,是我生活中的唯一闖入者。
我們家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不與任何人往來。哪怕過年,家裡也是一樣的清冷。小時候我還有些不甘於這樣寂寥的新年,總會在除夕夜偷偷跑出去看別人家放鞭炮。
那些紅臉蛋的孩子高舉彩炮筒,在雪地裡奔跑。當煙花筒被點燃的那一瞬間,大家都安靜下來。花菊狀的焰火在頭頂綻放,化作千絲萬縷的亮線,緩緩地墜落,那些孩子像關在五彩籠子裡的金絲雀,既歡喜又害怕地撲騰著翅膀。我喜歡他們有點慌亂的樣子,那會使他們看起來可親一點,不像平裡那麼驕傲。我是唯一兩手空空的孩子,站在一個落滿雪花的角落裡;我以為他們不會看見我,所以我小聲和自己說話,笑得也很放肆。多年後告訴我,她在除夕夜看見過我,我穿得很乾淨,遠遠地站著,看樣子是個不屑於親手點燃鞭炮的少爺,但焰火飛上夜空時我又很歡快地笑了,還咕咕噥噥地一個人在那兒說話。
出來看焰火的事是不能讓遲知道的。在我們之間似乎存在著一些心照不宣的規矩:她一定希望我像她一樣薄情寡慾,對於別人的熱鬧毫不動心;她一定也不希望看到我有什麼親暱的朋友,朋友無非是要分享和互相幫助的,那無疑會破壞一個人的獨立。她要我做個完全獨立的人——我猜她比較喜歡那個走失後一個人艱難地找回家來的我,身上充滿了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
當我不知不覺和成為朋友時,我覺得自己做了件很對不起遲的事,內心總是惴惴不安的。遲對於我是一個裹得太緊的謎,在蘭姨離開之後再也沒有人陪我解這個謎,而能。
那時的樣子並不很美,但很生動,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角壓得很深,會好看許多。一個女子,若她笑時要比尋常時美,則說明她還不夠成和完備,要靠外力為自己增添魅力。而遲是完備的女子,不論悲喜哀愁,都是一樣動人。
幾年後,再度出現,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臉上再沒有少女時的青澀與不協調。後來她對我說,一個女孩,若是心中有了一個牽掛的愛人,就會越長越美。若她所說的是對的,那麼遲的心中該有一個多麼強大的愛人呢…等待令她變美,再漸漸枯萎。
那次之後,鍾師傅來的時候,便不再安分地在門口苦等。她小心翼翼地邁進我家院子,仔細地看著那些珍奇的花草以及水缸裡的貝殼。每次我看到鍾師傅來,便默默走到院子裡。我一定能在那兒找到,她猶如被招引來的小蝴蝶,正伏在某棵花草上貪婪地令人醉的花。又或者,她擼起袖子,出雪白的手臂,濯入水缸中的清水裡,緩緩伸向那些沉睡著的貝殼。她輕輕地撥它們,水波摩挲著貝殼,貝殼們輕輕地碰撞著彼此,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我和不約而同地閉上眼睛聆聽,彷彿真的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低沉的,沙啞的,用預言的口吻。
也許原本並沒有什麼,可是在我和一起閉上眼睛、又同時睜開的默契下,一切都被蒙上了詭秘的彩。她睜開眼睛,輕輕問我:“你聽見了什麼?”我只是搖搖頭,微笑不語,那副天機不可洩的神秘模樣,總能將得陣陣心癢。她也不再問我,只是噘起嘴巴,繼續去看那水中的貝殼。
我的內心遠沒有外表看上去那樣平靜。每次看到,與她站在石缸前默默地聽一段貝殼和水合奏的音樂,這就好像一個儀式,每月一次的儀式。
總會避著遲,若是遲在堂屋裡,或是通向院子的屋門敞開著,我就走到院子裡,向門外的做個手勢,她便不再走進院子。
所以,始終沒有見過遲。我想她一定盼望著能與遲見一面。那個通園藝和占卜的遲,已經被她想象成一個不染凡塵的仙女了。
某年歲末的下雪天,在大門外等我。她看似漫不經心,也沒有什麼非要說不可的事,可內心還在期盼我出門來,看見她。可那時,我卻坐在暖烘烘的房間裡,用清冽的泉水沏好龍井,等遲來喝。
我坐在八仙桌前守著一壺熱騰騰的龍井,這在驚蟄時採下的新茶香氣嫋嫋,聞得久了令人暈眩。坐在門前的一截木樁上瑟瑟發抖,她一邊跺腳,一邊小聲唱歌。在雙手凍僵之前,她撿起小樹枝在雪地裡寫下我的名字——後來我在那片雪地裡看到了她的字。
屋裡屋外,我們都在等待。
一直到天黑,遲也沒有出過房間。我終於放棄,一個人心灰意冷地飲茶。茶冷了就越發澀苦,如垂死的病人般彌散著朽敗的氣息。我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意的人,卻不知門外還有個小姑娘正拖著凍傷的雙腳往家走,雪花拂落在肩頭,也許是那個冬天裡唯一給過她安的手。
夏天,熱鬧的蟬聲裡雜著的哭聲,她站在門外大聲呼喊我的名字,門口那棵槐樹震落下許多花瓣。待到我跑出去的時候,只看到她疲憊地倚靠在樹下,身上已被白花覆滿。
說,她爹爹連夜工作,染了風寒。這些年來,他身體一直不好,積勞成疾,這次的風寒終於沒能頂過去。
遲不在。我跟著趕去她家,探望奄奄一息的鐘師傅。我忽然到,鍾師傅很重要,他是一扇通向遲的門,此刻正在慢慢關閉。我拼命地跑,而比我跑得更快,她的速度令人震撼,像一匹奔向太陽的九鹿。她帶著我,逆著光芒,向那扇正在合攏的門跑過去。
當推開鍾師傅的房門,引我進去的時候,我小聲對她說:“謝謝。”說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望著她的眼睛,很真摯。
鍾師傅的房間極其簡樸,只有一張寬大的桌案,以及最裡面他睡著的那張榻。桌案上的油燈長明,燈下放著的是我悉的貝殼。
我走到邊,俯下身子看著他。他看起來仍是那樣乾淨,疾病也無法令他變得渾濁。現在的他,只留懷念與恩,很鬆弛,像就要化作雨的雲。
鍾師傅睜開眼睛,看見來的人是我而不是遲,多少有些失望。但那失望也只是一瞬,他用低啞的聲音歡喜地喚我:“宵行,宵行。”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是非常有力的一握,也許是他所剩的全部力氣。
他對我說:“你要照顧好她。她一直很孤單,只有你。”這本是一句尋常的叮囑,我應了他便是。但正因為我太想照顧好她,所以寧願使這將死的人不安寧也仍要說:“她不需要我。她一點也不需要我。”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她需要什麼。”鍾師傅說,他那略帶責備的語氣裡充滿疼惜“你想讓她需要你嗎?你願意為她去尋找她需要的東西嗎?”不錯,我從不知道遲需要什麼。她看起來什麼也不需要,她的一生好像已經結束了,如今留在世上的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軀殼。
“我願意。”我堅定地說。
“過來,我告訴你。”鍾師傅輕輕對我說。
我側坐在邊,將耳朵附在他柔軟的下巴上。
“你可知遲為何要收集貝殼,又拿那些貝殼做什麼?”
“是用它們占卜嗎?”我想起的話,問。
鍾師傅搖搖頭:“不,不是的。遲從來不想知道將來的事,她只是在意過去發生的事。”
“我不懂。”我的心跳得飛快——越來越靠近遲的秘密了。
“遲一直都在尋找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鍾師傅說。
“是…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