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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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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年十一月初,步兵三連孕生一樣大案:先是槍丟了一枝,其後,兵又死了一個。槍是新槍,鐵柄全自動;兵是新兵,下士軍銜,籍系鄭州二七區,父為小學教師,母是環衛工人。事情乒然發生,震炸兵營。一時間,滿地沸揚,草木皆驚,營連空氣稀薄,整座營房都相隨著案情顫動。

事發時候,連長趙林和指導員高保新正在心,其時正值夏末,黃昏網著世界。這個季節,天地沒意思,五點半鐘,夕陽開始西下,然又拖泥帶水,戀著高天不肯隱去。你眼看太陽的酷炎漸漸轉淡,彷彿一團烈火被雨水澆了一場。大地上呈出清新透亮,貯了一天的燥氣慢慢散。你想涼的夜晚即刻便會到來,然它卻如戰後的和平歲月,總等也不肯來到。從夕陽西下,到黃昏降臨,這段短暫的漫長光陰,在軍營是一中的一段週末。哨兵身後的營盤,一樣是一隅世界,無論今古,間或中外。

步兵三連的所在營盤,紮寨在河南省東部,這兒遠離都市,百里無山,平川一馬,在曠野中如一方村落。罷過晚飯,兵們便邀聚成堆,在大場席地而坐,說不便官知的話,做不便官見的事,都是以鄉域為群。這樣的光景,蚊蟲還盛,屋內苦悶,委實也是難呆,恰又逢週六,兵們都不在連隊。趙林到各排寢室liao察一週,出來豎在連部門口,見營長的老婆騎車從他面前擦過,掉一路香味,心中便立馬空蕩。不消說,營長、教導員、副營長今夜都要回家享受天倫。她是騎車來接營長的,從趙林身邊擠過時,趙林叫了一聲嫂,許是她壓沒聽見,許是她應了一聲,趙林沒聽見,橫豎趙林叫了沒見應,趙林便咬咬下嘴,取出一火柴挖著耳朵眼,兩眼從營房圍牆望出去。營房外的地平線,醒鮮紅潤,如一條起伏蕩動的河,落一圓,彷彿小舟一葉在漂動。不消說這是好風景。趙林盯死風景看,卻看見營長的老婆把自行車扎到他身後路邊上,飄著裙子朝營部擺過去。於是,趙林挖著耳朵眼,晃到自行車那兒,放了自行車後輪胎的氣,把火柴戳到氣門眼兒了。做完這些,臨起身他又朝後輪胎上狠狠踢一腳,說我趙林的老婆有一天也會隨軍的!然他剛要轉身走去時,忽見指導員站在他身後。

“老趙,你咋能做出這號事!”

,她男人和我一年入伍,憑啥就他媽混到了營長的位置上。”官道有兩條,看你找不找,指導員說,其實真想當官也不難。明道是憑才實幹,暗道也就三個字:不要臉。指導員原是幹部幹事,這樣說時,如同聖人傳經,脫口而出,輕鬆隨便,彷彿一眼目光從豫東兵營穿進了北京城內,把連長趙林臉上駭出一個愣證。他說你說營長走了哪一條?指導員說聰明人都是東走西拐。聽了這話,連長瞪大雙眼,將目光一針一線縫在指導員的臉上,說指導員,出去走走?指導員說走走吧。

他們沿著營區的馬路走,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把夕陽活脫從腳板踩下去。彼此都從農村一步跨進軍隊裡,步調自然很一致,談入伍之難、提幹之艱,最後說到自衛反擊戰,兩個人來到大場。場在營房最中央,方方正正幾十畝,栽種的抓地草,染著太陽的最後一抹淡紫淡褐,散發著薄暖的藻味。有兵們成堆,談天或者喝酒。啤酒。深藍的酒瓶木柄榴彈樣埋在革棵間。場的上空,溢動著鬆散的黃風,夾帶了營房外深秋的甜氣。趙林和指導員躲開兵群,來到場的最南角,仰躺在場的厚草上。他們的身後,是寬闊的靶場,他們的頭枕著靶堤的下腳。這個當兒,夕陽最後落盡,黃昏也轉眼走失,靜謐泡著他們,下弦月掛著幾絲白雲走動,如同一片散絲吊著一張刀片在水面漂游。蛐蛐的叫聲,如一股細水從他們耳裡穿,各自的身上,都浸著潤,心也彷彿被洗得十分素潔。望著高遠的明淨,趙林默了一陣,說指導員,在三連我當了五年連長,有過三任夥計,從來沒像今夜這樣和他們過心。指導員翻下身子,面對趙林,說為啥?趙林說,媽的,他們都是城市人,賊,油嘴假話,我都懷疑他們和老婆睡覺心都不會在上。指導員說趙林,咱們都是從農村入伍的,都在一個連裡當過兵,七九年還同在一條戰壕中受過半年罪,眼下又在三連搭夥計,你說我高保新這指導員當得啥樣兒?連長掐一枯草放嘴裡,說不錯,真的不錯。然後把枯草嚼出一種黑味兒。

指導員翻身把臉和天平行著。

“你說心裡話。”連長把嘴裡枯草扔地上。

“是說心裡話。”指導員微言一陣子,把眼盯在月牙上。

“你說我能不能勝任一營教導員?”連長猛側身子盯死指導員。

“你是不是要往上拱了?”指導員飄出淺淺一聲笑。

“不可能…”連長又復原樣靜躺著。

“教導員比指導員更好當。”指導員突然坐起來。

“我當教導員你會不會聽我的?”連長也隨之坐起來。

“你提我當副營長叫我去死我都不回頭!”指導員盯著連長著一陣,又把自己扔到草地上。月牙在他頭上輕移,青光腳樣踩著他的額門。天是暗藍,忽然間不見雲彩,蛐蛐聲也猛地止住。這寧靜極象十餘年前南線戰爭中突來的死寂,讓人有些經不起。指導員從寧靜中掙出來,說有一天我真當了一營教導員,我死也要把你到副營長的位置上。連長笑笑,說有這句話就行,我做夢都想著副營職。指導員說你只想副營?連長說只想副營,給個正營都不幹。識足,指導員說讓我當軍委主席我都不嫌大。到這兒,似乎他們話已說盡,彼此再沒啥兒隱私需要敞給對方。然天還尚早,情景又好,誰都戀著這夜光景,卻又不能這麼幹乾的靜坐,便彼此胡亂扯些閒言。他們不知道就是這個時候,連隊的槍庫窗子被人推開了,就這個時候鐵柄衝鋒槍被人盜走一支,而把三連和他們的命運扭進了蛔蟲似的衚衕。一週後,專案小組審理他們時,他們誰也回憶不起這個時候,他們彼此談了啥,只記得在文書來報案以前,靶場有個哨兵持槍從他們面前遊動過去,指導員望望連長,說:“老趙,你在想啥?”連長說:“想老婆。”指導員不信。

“真的,你想啥?”

“真的,想老婆,想哪一才出混上熱熱呵呵一個家。”

“不用連隊?”

“你呢?”

“我問你。”

“我說實話,你說不說實話?”

“說。”

“你們政工幹部我看透啦,都他媽真真假假。”

“你老趙…我今夜說半句假話是孫子。”

“那好吧,給你說我從來沒把連隊當過家。”

“你還被評過一次演範基層幹部哩。”

“不都是為了那個副營職。”靜一陣,指導員說:“回去吧,今夜我查哨。”這位站起來。

“你還沒說呢?”

“說啥?”

“眼下你想啥?”

“和你想的不一樣。”

“想連隊?”

“不是。”

“想當教導員?”

“最想的不是官。”

“啥?”

“想他媽千萬別打仗。”

“你怕死?”

“七九年那次我們排就活下我一個,三十二具屍體草垛一樣埋著我,排長的腦殼血淋淋扣在我頭上…看完中東戰爭的錄像,我夜夜睡不著。”

“那你乾脆轉業嘛。”

“你就不怕戰爭嗎?”

“眼下我上還鉗一塊炮彈片兒哩…”就是到這兒,文書跑來了。那時月已東去,場上罩朦朧。田野的秋風,越過靶堤吹到場上,秋玉米的紅香在兵營瀰漫。營房的燈光幾乎熄盡,偶有一窗,也如掛在夜中的一方黃紙,軍營在夜中,如小康人家的四合院落,大場像鋪在院裡晾曬乾菜的土織布單。文書在場上急跑,秋黃的燥革被他蹬得趔趄,如同那曬菜布單在風中搖擺。人未到場南角,嘶聲就先自飛到,連長——快吧!槍丟啦!槍庫窗被人推開啦——我找你們一整夜,連營房外的餐館都去啦——快吧,槍他媽被人偷走啦——至此,丟槍案在三連正式妊娠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