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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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有一段個人經歷。我無學可上,又深知本人最恨中國學生,在山東焚燒貨的“罪魁禍首”就是學生。我於是剃光了腦袋,偽裝是商店的小徒弟。有一天,走在東門大街上,面來了一群軍,檢查過往行人。我知道,此時萬不能逃跑,一定要鎮定,否則刀槍無情。我貌似坦然地走上前去。一個兵搜我的全身,發現我裡扎的是一條皮帶。他如獲至寶,發出獰笑,說道:“你的,狡猾的大大地。你不是學徒,你是學生。學徒的,是不扎皮帶的!”我當頭捱了一,幸虧還沒有昏過去,我向他解釋:現在小徒弟們也發了財,有的能扎皮帶了。他堅決不信。正在爭論的時候,另外一個軍走了過來,大概是比那一個高一級的,聽了那個軍的話,似乎有點不耐煩,一擺手:“讓他走吧!”我於是死裡逃生,從陰陽界上又轉了回來。我身上出了多少汗,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這一年內,我心鏡上照出的是臨時或候補亡國奴的影像。
1929年,軍撤走,國民黨重進。我在求學的道路上,從此開闢了一個新天地。
此時,北園高中關了門,新成立了一所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是全省唯一的一所高級中學。我沒有試考,就入了學。
校內換了一批國民黨的官員“黨”氣頗濃,令人生厭。但是總的神面貌卻是煥然一新。最明顯不過的是國文課。
“大清國”沒有了,經書不念了,文言作文改成了白話。國文教員大多是當時頗為著名的新文學家。我的第一個國文教員是胡也頻烈士。他很少講正課,每一堂都是宣傳“現代文藝”亦名“普羅文學”也就是無產階級文學。一些青年,其中也有我,大為興奮,公然在宿舍門外擺上桌子,號召大家參加“現代文藝研究會”還準備出刊物,我為此寫了一篇文章,叫做《現代文藝的使命》,裡面生活剝抄了一些從文譯過來的所謂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文句。譯文像天書,估計我也看不懂,但是充滿了革命義憤和口號的文章,卻堂而皇之地寫成了。文章還沒有來得及刊出,國民黨通緝胡先生,他慌忙逃往上海,一二年後就被國民黨殺害。我的革命夢像肥皂泡似的破滅了,從此再也沒有“革命”一直到了解放。
接胡先生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他算是魯迅的小友,北京大學畢業,翻譯了一本《爭自由的波》,有魯迅寫的序。不知道怎樣一來,我寫的作文得到了他的垂青,他發現了我的寫作“天才”認為是全班、全校之冠。我有點飄飄然,是很自然的。到現在,在60年漫長的過程中,不管我搞什麼樣的研究工作,寫散文的筆從來沒有放下過。寫得好壞,姑且不論。對我自己來說,文章能抒發我的情,表我的喜悅,緩解我的憤怒,勵我的志向。這樣的好處已經不算少了。我永遠懷念我這位尊敬的老師!
在這一年裡,我的心鏡照出來的彷彿是我的新生。
1930年夏天,我們高中一級的學生畢了業。幾十個舉子聯合“進京趕考”當時北京的大學五花八門,國立、私立、教會立,紛然雜陳。水平極端參差不齊,引力也就大不相同。其中最受尊重的,同今天完全一樣,是北大與清華,兩個“國立”大學。因此,全國所有的趕考的舉子沒有不報考這兩所大學的。這兩所大學就彷彿變成了龍門,門檻高得可怕。往往幾十人中錄取一個。被錄取的金榜題名,鯉魚變成了龍。我來投考的那一天,有一個山東老鄉已經報考了五次,次次名落孫山。這一年又同我們報考,也就是第六次,結果仍然榜上無名。他神經失常,一個人恍恍惚惚在西山一帶漫遊了7天,才清醒過來。他從此斷了大學夢,回到了山東老家,後不知所終。
我當然也報了北大與清華。同別的高中同學不同的是,我只報這兩個學校,彷彿極有信心——其實我當時並沒有考慮這樣多,幾乎是本能地這樣幹了——別的同學則報很多大學,二的、三的、不入的,有的人竟報到七八所之多。我一輩子試考的次數成百成千,從小學一直考到獲得最高學位;但我試考的運氣好,從來沒有失敗過。這一次又撞上了喜神,北大和清華我都被錄取,一時成了人們羨慕的對象。
但是,北大和清華,對我來說,卻成了魚與熊掌。何去何從?一時成了撓頭的問題。我左考慮,右考慮,總難以下這一步棋。當時“留學熱”不亞於今天,我未能免俗。如果從留學這個角度來考慮,清華似乎有一之長。至少當時人們都是這樣看的。
“吾從眾”終於決定了清華,入的是西洋文學系(後改名外國語文系)。
在舊中國,清華西洋文學系名震神州。主要原因是教授幾乎全是外國人,講課當然用外國話,中國教授也多用外語(實際上就是英語)授課。這一點就具有極大的引力。夷考其實,外國教授幾乎全部不學無術,在他們本國恐怕連中學都教不上。因此,在本系所有的必修課中,沒有哪一門課我到滿意。反而是我旁聽和選修的兩門課,令我終生難忘,終生受益。旁聽的是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選修的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就是美學。在本系中國教授中,葉公超先生教我們大一英文。他英文大概是好的,但有時故意不修邊幅,好像要學習竹林七賢,給我沒有留下好印象。吳宓先生的兩門課“中西詩之比較”和“英國漫詩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外,我還旁聽了或偷聽了很多外系的課。比如朱自清、俞平伯、謝婉瑩(冰心)、鄭振鐸等先生的課,我都聽過,時間長短不等。在這種旁聽活動中,我有成功,也有失敗。最失敗的一次,是同許多男同學,被冰心先生婉言趕出了課堂。最成功的是旁聽西諦先生的課。西諦先生豁達大度,待人以誠,沒有教授架子,沒有行幫意識。我們幾個年輕大學生——吳組緗、林庚、李長之,還有我自己——由聽課而同他有了個人來往。他同巴金、靳以主編大型的《文學季刊》是當時轟動文壇的大事。他也竟讓我們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充當《季刊》的編委或特約撰稿人,名字赫然印在雜誌的封面上,對我們來說這實在是無上的光榮。結果我們同西諦先生成了忘年,終生維持著友誼,一直到1958年他在飛機失事中遇難。到了今天,我們一想到鄭先生還不悲從中來。
此時政局是非常緊張的。蔣介石在拼命“安內”軍已薄古北口,在東北興風作,更不在話下。
“九一八”後,我也曾參加清華學生臥軌絕食,到南京去請願,要求蔣介石出兵抗。我們滿腔熱血,結果被滿口謊言的蔣介石捉,鎩羽而歸。
美麗安靜的清華園也並不安靜。國共兩方的學生鬥爭烈。此時,胡喬木(原名胡鼎新)同志正在歷史系學習,與我同班。他在進行革命活動,其實也並不怎麼隱蔽。每天早晨,我們洗臉盆裡上的傳單,就出自他之手。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盡人皆知。他曾有一次在深夜坐在我的上,勸說我參加他們的組織。我膽小怕事,沒敢答應。只答應到他主辦的工人子弟夜校去上課,算是聊助一臂之力,稍報知遇之恩。
學生中國共兩派的鬥爭是烈的,詳情我不得而知。我算是中間偏左的逍遙派,不介入,也沒有興趣介入這種鬥爭。不過據我的觀察,兩派學生也有聯合行動,比如到沙河、清河一帶農村中去向農民宣傳抗。我參加過幾次,記憶中好像也有傾向國民黨的學生參加。原因大概是,儘管蔣介石不抗,青年學生還是愛國的多。在中國知識分子中,愛國主義的傳統是源遠長的,深蒂固的。
這幾年,我們家庭的經濟情況頗為不妙。每年寒暑假回家,返校時籌集學費和膳費,就煞費苦心。清華是國立大學,花費不多。每學期收學費40元;但這只是一種形式,畢業時學校把收的學費如數還給學生,供畢業旅行之用。不收宿費,膳費每月6塊大洋,頓頓有。即使是這樣,我也開支不起。我的家鄉清平縣,國立大學生恐怕只有我一個,視若“縣寶”每年津貼我50元。另外,我還能寫點文章,得點稿費,家裡的負擔就能夠大大地減輕。我就這樣在頗為拮据的情況中度過了4年,畢了業,戴上租來的學士帽照過一張相,結束了我的大學生活。
當時免費著一個詞兒,叫“飯碗問題”還免費著一句話,是“畢業即失業’。除了極少數高官顯宦、富商大賈的子女以外,誰都會碰到這個命關的問題。我從三年級開始就為此傷腦筋。我面臨著承擔家庭主要經濟負擔的重任。但是,我吹拍乏術,奔走無門。夜深人靜之時,自己腦袋裡好像是開了鍋,然而結果卻是一籌莫展。
眼看快要到1934年的夏天,我就要離開學校了。真好像是大旱之年遇到甘霖,我的母校濟南省立高中校長宋還吾先生,託人邀我到母校去擔任國文教員。月薪大洋160元,是大學助教的一倍。大概因為我發表過一些文章,我就被認為是文學家,而文學家都一定能教國文,這就是當時的邏輯。這一舉真讓我受寵若驚,但是我心裡卻打開了鼓:我是學西洋文學的,高中國文教員我當得了嗎?何況我的前任是被學生“架”(當時學生術語,意思是“趕”)走的,足見學生不易對付。我去無疑是自找麻煩,自討苦吃,無異於跳火坑。我左考慮,右考慮,終於舉棋不定,不敢答覆。然而,時間是不饒人的。暑假就在眼前,離校已成定局,最後我咬了咬牙,橫下了一條心:“你有勇氣請,我就有勇氣承擔!”於是在1934年秋天,我就成了高中的國文教員。校長待我是好的,同學生的關係也頗融洽。但是同行的國文教員對我卻有擠對之意。全校3個年級,12個班,4個國文教員,每人教3個班。這就來了問題:其他3位教員都比我年紀大得多,其中一個還是我的老師一輩,都是科班出身,教國文成了老油子,本用不著備課。他們卻每人教一個年級的3個班,備課只有一個頭。我教3個年級剩下的那個班,備課有3個頭,其困難與心裡的彆扭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在這一年裡,收入雖然很好(160元的購買力約與今天的3200元相當),心情卻是鬱悶。眼前的留學杳無蹤影,手中的飯碗飄忽飛。此種心情,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但是,幸運之神(如果有的話)對我是垂青的。正在走投無路之際,母校清華大學同德國學術換處簽訂了互派留學生的合同,我喜極狂,立即寫信報了名,結果被錄取。這比考上大學金榜題名的心情,又自不同,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積年愁雲,一掃而空,一生幸福,一錘定音。彷彿金飯碗已經捏在手中。自己身上一鍍金,則左右逢源,所向無前。我現在看一切東西,都發出玫瑰的光澤了。
然而,人是不能脫離現實的。我當時的現實是:親老,家貧,子幼。我又走到了我一生最大的一個歧路口上。何去何從?難以決定。這個歧路口,對我來說,意義真正是無比地大。不向前走,則命定一輩子當中學教員,飯碗還不一定經常能拿在手中,向前走,則會是另一番境界。
“馬前桃花馬後雪,教人怎敢再回頭?”經過了痛苦的思想矛盾,經過了細緻的家庭協商,決定了向前邁步。好在原定期限只有兩年,咬一咬牙就過來了。
我於是在1935年夏天離家,到北平和天津辦理好出國手續,乘西伯利亞火車,經蘇聯,到了柏林。我自己的心情是:萬里投荒第二人。
在這一段從大學到教書一直到出國的時期中,我的心鏡中照見的是:蔣介石猖狂反共,本軍野蠻入侵,時局動盪不安,學生兩極分化,這樣一幅十分複雜矛盾的圖像。
馬前的桃花,遠看異常鮮豔,近看則不見得。
我在柏林待了幾個月,中國留學生人數頗多,認真讀書者當然有之,終鬼混者也不乏其人。國民黨的大官,自蔣介石起,很多都有子女在德國“學”這些高級“衙內”看不起我,我更藐視這一群行屍走的傢伙,羞與他們為伍。
“此地信莫非吾土”到了深秋,我就離開柏林,到了小城又是科學名城的哥廷。從此以後,在這裡一住就是7年,沒有離開過。
德國給我一月120馬克,房租約佔百分之四十多,吃飯也差不多。手中幾乎沒有餘錢。同官費學生一個月800馬克相比,真如小巫見大巫。我在德國住了那麼久的時間,從來沒有寒暑假休息,從來沒有旅遊,一則因為“阮囊羞澀”二則珍惜寸陰,想多念一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