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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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口袋裡掏著煙,眼睛看著馬老婆子的臉。這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啊!她只比我大四歲,卻好象她活過的每一天都在這張臉上劃下了一道皺紋。怪不得連七十歲的老漢也叫她“老婆子”你回家去吧!我想,回到你的老家去!你這張臉就是最好的申訴書!讓那位過去的貧農團團長,現在的公社書記瞧瞧:“你還認得出你追求過的漂亮小媳婦麼?!”如果他還有一點心肝,他肯定會給你平反的!
但這種人恐怕連一毫克的良心也沒有!
然而,她還在希望著。不但自己抱有希望,還要把希望與別人分享。隱藏在縱橫錯的皺紋下的善良,使她的臉上還經常會放出一點十六歲的光彩。
“我跟你不一樣。”我點著煙說“我先是右派,後來又成了反革命,我都不知道應該申訴哪一件事好了。你把你的地主帽子平掉了,就萬事大吉!你寫吧,總有一天會給你搞清楚的!”我這是真心祝願她。
“唉,”馬老婆子笑著嘆了口氣。
“能搞清楚就好。戴著帽子的子真難過!”又轉向她問道“咱們寫到哪兒啦?一九六三年…”
“等會兒寫吧。”她放下筆,向牆上一靠“有人來了,還不聊一會兒。”
“是呀,是呀。”馬老婆子慌忙道歉。
“你看,我為了自己的事都暈了頭了。你們坐著,我去找點墨水去。”馬老婆子有意避開了。
是個有眼的老婆子。
但她卻不識貧農團長的抬舉。
結果…
沙棗花的香味更濃郁了,象雷雨之前那樣,從窗戶中、從門縫裡飄逸進來。在那間小屋,裡面的一切都想出去。在這間小屋,外面的一切都想進來。
我問:“你怎麼不自己也寫個申訴?”
“嘿,無聊!”她落寞地笑笑。
“情上的事,誰能說得清楚?不是我錯,就是他錯。既然我已經勞改過了,還提它幹啥!再說,就是給我平反了,那三年時間能給我找補得回來麼?”我無話可說了。她比我還看得透。
她穿著一件白襯衫。襯衫領口的鈕釦敞開著,出一個三角形的前。皮膚仍然是黃白的,不用撫摸就到它溫暖而光滑…我微笑了。
“你應該寫申訴。”她說“你就從右派問題上捯騰起。後面的事,其實都是從第一件事上鬧起的。你平反了,沒準真跟馬老婆子說的那樣,還能去教書哩…”
“算了吧,”我擺擺手。
“就是因為要從子上捯騰起,所以現在我才不捯騰。”
“那要等到啥時候呢?”我把眼睛從那三角形的脯上移開,想了想應該怎樣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坐起來“鄧小平都平反了哩。”
“哦?”這倒是個讓我驚奇而興奮的消息,怪不得現在寫申訴書成風。
“是真的嗎?”
“當然,人家都出來工作了。”她白天想告訴我的大概就是這個!
這本來應該是從報紙上、廣播上宣傳得人人皆知的事情;報紙廣播的背後,肯定還有一份份從一位數直到三位數的“紅頭文件”但在荒僻的居民點,在一個由風暴無意識地拋來的雜物湊合起來的小村莊,在住在這個小村莊的我眼裡,從傳播媒介中傳來的國家大事,就象一連串象形文字,一連串符號,那是它,而又不是它。需要從那些曲裡拐彎的筆劃中找到通向它的途徑。可是那曲裡拐彎的筆劃構成了一座真正的米諾斯宮,局外人註定是不可理解的。最高層的、龐大的國家機器,把它的力經過無數傳動杆傳遞到下面,到此地,好象要經過月球把太陽的光反到地球上來的相同里程,我們的神經末梢只能覺到一點點輕微的顫動。在這裡,大自糧食定量的增減,小到今天書記主動“請”我一支香菸,你就在這裡面去捕獲微妙的信息吧。理解是不可能的,完全得憑覺,於是一切都神秘化了:隕石、地震、母雞司晨、怪胎、孩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自然現象,和越南停戰、西哈努克訪華、姚文元的大塊文章、國宴上姓名的排列以及在曲徑小道旁開出的新聞之花,對社會的影響彷彿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這是“天人合一”學說盛行的時代;我們又返回中世紀。我努力從哲學、政治經濟學中理解規律,書上的東西全是明明白白的,我大致知道社會要往什麼方向去。這種理解不但是支持我生存的樑柱,並且化為我靈魂中直覺的觸鬚。但一接觸實際,一切都紊亂了:那些傳來的信息全非線排列,而是帶有極大的隨意。它逸出了常規,並且干擾了直覺,就和飛機施放的金屬雨干擾著雷達波一樣。
但是,這個信息非同一般。直覺告訴我外面是真正要起變化。一股火焰穿過煙囪;一股熱貫穿我周身的血脈。同一條船上翻下來的,不管是先翻下來的或是後翻下來的,現在終於有一個人爬上了那條大船,並擔任了船長,他當然首先要指揮營救。至於那條船在茫茫的大海上以後會向哪兒開,得等到把所有的落水者撈上來再說。
她的眼睛帶著詢問的神情望著我。一對女人的眼睛,不是羊的眼睛,但卻象羊的眼睛一樣溫順、懷疑、警惕、遊移。而這時我能向她說什麼?一種朦朧的覺不能算是理解,即使理解了也難以進入那座宮。我並不想把那條大船擊沉:既然我已經落水了,大家都下來吧!這條船應該有我的一份!我只想回到大船上去,晾乾我的衣衫,淨我的傷痕,在陽光下舒展四肢,並在心靈深處懷著一個隱秘的願望:參與制定船的航向。十幾年來的經驗已經說明了:可以由一個人掌舵,但不能由著一個人把船愛向哪兒開就向哪兒開。但我能把這些說給她聽嗎?
電燈泡雪亮,我已經不習慣這種光明瞭。羊圈裡幾個月來點的都是上一個世紀的煤油燈,我喜歡那種黑暗中的溫暖。在黑暗中想象著呢喃的細語,輕柔地撫我寂寞的神經…而現在我面前竟坐著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且是她!她在勸我,用那款款的動聽的聲音。但這個聲音又言不及義,彷彿有弦外之音。我忽然悟到了她目光中詢問的意義:這間房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和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難道除了“申訴”、“平反”就沒有別的話說嗎?
她的目光中不僅有詢問和遊移,那閃閃爍爍的光波里還有期待、盼望和默許。彷彿她己支好了一種架勢,只等待我猛地一擊。但她又絕不會進行抵抗,她準備好了在我的一擊之下全面瓦解。我坐在這邊上,她坐在那邊上,中間是一條褐的泥地,不足兩公尺。這真正是一條棋盤上的楚河漢界,你把它當成森嚴壁壘就是森嚴壁壘,你不把它當回事它便會化為烏有,彈指一揮就能抹去。時間在默默地淌。她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詭譎而神秘。那大膽而又無聲的呼喚在岑寂中頻頻作響;雖然她穿著衣服,但薄薄的襯衫下有鮮明的輪廓。一個赤的體又在我眼前呈現了出來。政治的情和情慾的衝動很相似,都是體內的內分泌。它刺起人投身進去:勇敢、堅定、進取、佔有、在獻身中獲得滿足與愉快。今天是個好子。好事怎麼都擠到今天一塊兒來了?這是值得慶祝的!我好象已經半解放了!我臉上也乏起了詭譎而神秘的微笑。我想她能理解;我想她能知道我在想什麼,既然她能識別男人不同的眼睛。那黃的內分泌不斷地增加;我醉醺醺的。我體會到一種惶惶不寧的幸福,一種極為快樂的緊張。我又覺得口乾舌燥,象在蘆葦蕩中一樣…
但正在我想說點什麼或做點什麼的時候,馬老婆子卻推門進來了。
“唉!四處找不到墨水。”馬老婆子向我和她的臉上搜索似地各瞥了一眼。
“真命苦,寫個申訴書都這麼困難。”
“你到辦公室找去,”她慫恿她“會計那兒有。”
“嗬!那可了不得!”馬老婆子佯裝驚嚇地說“那曹書記又要問了:你寫啥?你又沒親沒故,要寫信?肯定是寫告狀信!”我們都輕鬆地笑起來。馬老婆子滿布皺紋的臉上又出十六歲的天真。
“還是你們好,”馬老婆子說“要不在乎它,也就不愁了。”她又在木箱前坐下來,起一件縫了一半的衣裳,頭埋在衣裳上,單刀直入地說“真的,我不是說笑,你們倆正好是一對!”她沒有說什麼,只是抿著嘴笑。
馬老婆子是好心,可是太急切了。
我說:“你大概是指我不寫申訴,她也不寫申訴吧。那麼,你寫申訴,周瑞成也寫申訴,你們不也正好是一對嗎?”
“你又沒正經了!”馬老婆子把針在頭皮上一刮。
“我說的是真格的!你們倆都勞改過,誰也別嫌棄誰;年齡也相當;你有文化,人家文化也不低,上過初中哩!黃香久一搬進來,我就想到了,就等你回來呀。”
“去、去、去!”她笑道“我再不結婚了。這輩子結婚結夠了!”
“咦!”馬老婆子教訓她“咋能不結婚呢?女人天生下來就是跟男人配對兒的。”又說“我是沒人要我,有人要我也結婚!”馬老婆子的決心倒大。
“怎麼沒人要?”我說“原先那個貧農團長就要,可是你不跟。”
“那不行!”馬老婆子正說“他有有子的。他要是沒家,我也跟他了。他人還不錯哩,長得人高馬大的,能踢能打,是塊當官的材料。他給我戴上帽子,本想壓壓我的傲氣,沒有別的。”看來她還戀著他。可是他卻把她得離鄉背井,勞改三年。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逃出來呢?”我不滿地問。
“那其實也不是他鬧得我受不了,是老家吃不飽。逃出來的又不是我一個人,咱們是成幫成夥地逃的…可就是我倒黴!”
“可是你要想想,那張通緝令還是你那位團長發的呀!”我想說,你別這樣痴情了!
“唉!他只是想把我抓回去,放在他的跟前。誰想碰在運動上…”沒有辦法!這真如黃香久說的:情上的事,誰能說得清楚?我看看黃香久,她只是瞅著馬老婆子笑。這種笑意味深長,是同情她?是卑視她?是譏訕她?抑或是鼓勵她再提我們兩人的事?
…
從她們房裡出來,滿天星斗,黑暗中,從北京上山下鄉來到這兒的女知識青年何麗芳,用哈薩克民歌《送你一朵玫瑰花》的調子輕輕地唱道:我的價錢並不高尼龍襪子兩麻包要是你覺得過意不去再加一塊羅馬錶“哥兒們,”她走到我身邊悄悄地說“到我那兒去坐一會兒咋樣?你這一冬天在山上撈足了,‘大團結’總存下七八張吧?”
“這麼晚了幹什麼去?”我說“明天去吧。”
“晚了才好辦事呀。我們那一口子回北京探親了。”
“你也不怕黑子回來擼你!”
“哼哼!他在外面也是這樣,靠兩手指頭掙錢。”她的眼睛在墨似的暗夜中象貓眼一樣閃光。
“這會兒,誰管誰呀?!”
“回去睡吧,”我勸她。
“黑子跟我是朋友,我怎麼幹得出來?”涓涓的細在一點一點地啃齧上面的凍層…
我仰天嘆了口氣:我怎麼能把人“思謀”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