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洗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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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我開始結結巴巴地說,同時試圖回憶起在哲學課上我所瀏覽過的東西“我是說,我們怎麼去界定自然呢?誰來說這是自然的和這不是自然的呢?”我胡亂地抓著稻草,試圖不讓可憐的自我掉到水裡。
“此外,她的背景是什麼樣的?”
“她的家人都是摩門教徒,不過她是他們在她一歲時收養的,給她取了個艾爾茜的名字。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親身父母是誰。但自她六歲以來,在她還不知道怎麼讀樂譜之前,她就能把一首歌只聽一次,然後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確切無誤地演奏出來。而且她特別喜歡肖邦、巴德瑞夫斯基、門德爾松、格什溫、科普蘭——我忘了其他的了。後來她發現他們每一個人不是波蘭人就是猶太人。那是不是有點不可思議?所以那使得她認為自己可能是個波蘭猶太人,並開始叫自己艾爾薩而不是艾爾茜。”
“我喜歡巴赫、貝多芬以及舒曼,”我巧妙地說“但那並沒有使我成為一個德國人。”
“還不僅如此呢。當她十歲時,發生了些事,聽起來真的奇異萬分,但我發誓這是真實的,因為我親眼目睹了其中的一部分事。她在學校圖書館,正翻看著一本百科全書;她看到一張某個在哭泣的孩子和他的家庭被一群士兵圍著的照片,解說詞說他們是猶太人,正被帶到奧斯威辛集中營去。她不知道奧斯威辛在哪兒,甚至也不知道它是個集中營。但是她確實嗅到了什麼可怕的味兒,使得她發抖和噤口不語。接著她跪了下來,開始哼著:‘奧噓——文——辛,奧噓——文——辛,’一類的話語。圖書館館員搖晃著她的身子,可艾爾薩沒有停止哼——她無法停止下來。於是他們把她拽到學校護士施內鮑姆夫人那兒。施內鮑姆夫人是個波蘭人,聽到艾爾薩在哼唱‘奧噓——文——辛’而且行為反常,以為艾爾薩這樣說是在開她的玩笑。嘿,聽著:你這是在用波蘭語說‘奧斯威辛’。在艾爾薩擺脫了她的那種恍惚狀態以後,她知道了她的父母親是奧斯威辛集中營中倖存下來的波蘭猶太人。”
“你說什麼,她知道了?”
“她只是知道——就像老鷹知道翱翔在氣上方,兔子由於恐懼而呆住一樣。這是無法教授的知識。她說她母親的記憶從心裡傳送到子宮,它們現在就難以擦掉地印在她的腦皮層上。”
“得了!”我輕蔑地說“她聽起來就像我的姐姐鄺。”
“怎麼會這樣呢?”
“哦,她就會把各種各樣的舊理論喬裝打扮一番來合她所相信的任何東西。不管怎麼說,生物的本能和情的記憶並不是同樣的東西。或許艾爾薩以前讀過或者聽說過奧斯威辛,但沒有記住。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人們看過舊照片或者電影后,過了一段時間卻認為它們是自己的記憶。或者他們具有似曾經歷過的經驗——而它卻僅是壞了的神經突觸把直接的知傳輸給了長期的記憶。我這話的意思是,她看起來像波蘭人或猶太人嗎?”而且就在我說完這話後,我又有了個危險的念頭“你有她的照片嗎?”我儘可能地裝著是偶然地問道。
當西蒙掏他的錢包時,我能覺到我的心臟就像一輛賽車似地在加速,準備面對我的競爭者。我害怕她會具有壓倒的美貌——猶如橫在被機場跑道燈光照亮的英格里德·伯格曼與陰沉著臉呆在煙霧騰騰的酒巴里的勞倫·巴考爾之間的一條鴻溝。
照片上顯現的是一個愛好野外活動的女孩兒,背景是暮時分的霞光,一頭鬈髮映襯著一張悶悶不樂的臉。她的鼻子很長,臉頰則孩子氣地瘦小,下因發音發到一半而翹出來,所以看上去就像一條哈叭狗。她正站在一座野營帳篷旁,雙手叉,手掌擱在結實的部上。她穿的邊牛仔褲太緊,以至於在腹股部深深地皺褶起來。她穿的短袖圓領運動衫也荒唐可笑:以拙的字體書寫的“問題權威”橫貫在她隆起而肥碩的rx房上。
我自忖:怎麼,她並不漂亮嘛,她甚至也沒有逗人喜愛的扁而圓的小鼻子,平平常常得就像一條沒有熱情的波蘭狗。我竭力想抑制住笑容,但我是那麼的快樂,本該是舞上一曲波爾卡的。我深知把自己與她那樣相比是膚淺和離譜的,但我無法不開心地受到一種優越,相信自己要漂亮些,個子要高一些,身材要苗條一些,更有風度。你不必喜歡上肖邦或者巴德瑞夫斯基以便認出艾爾薩是斯拉夫農家的後裔。我越看照片,就越高興:最後終於看到了威脅我的魔鬼,結果卻不比她那娃娃臉的護膝更為嚇人。
西蒙在她身上到底看到了什麼?我試圖客觀些,從男的角度來看待她。她體格健壯,那是明擺著的;她肯定給人以明的印象——但是同時也給人一種恫嚇和討厭;她的rx房比我的大多了,它們或許對她有利——倘若西蒙居然蠢到喜歡那鼓鼓的、某一天將會垂到她肚臍眼上的圓球的話;你可能會說她的眼睛令人興趣:眉梢吊起,晶瑩有神。但第二眼看去,卻會發現它們是令人困擾的,而且黑得空空的。她筆直地注視著照相機,目光既銳利又空虛。她的神情暗示著她知悉過去和未來的秘密,而這些秘密卻全是令人哀傷的。
我的結論是西蒙把忠誠和愛情給混淆起來了。他畢竟從童年就認識了艾爾薩。從某方面來說,你還得為此而佩服他呢。我把照片遞還給他,試圖不讓自己顯得沾沾自喜“她看上去極其地嚴肅。那是作為一個猶太人所繼承下來的東西嗎?”西蒙端詳著照片“當她需要時,她能夠變得很有趣。她能夠模仿任何人——姿勢、說話方式、外國口音。她是快活的,她有時很能使自己快活。但是,”他停頓了一下,勉強地說“但是你說得對,她耽溺於思考事物怎樣能變得更好,為什麼它們會這樣,直至把自己到意志消沉。她老是那個樣子:悶悶不樂,一本正經,我猜你甚至會說是沮喪。我不知道那是怎麼來的。有時她會變得,你知道,是如此地不講道理。”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看來很困惑,似乎他現在是從一個新的角度去審視她,而她的面貌則顯得極其平庸。
我把他的這些珍貴的評說作為將來可使用的武器而藏在心底。我不像艾爾薩,我會是個真正的樂觀主義者,我將採取行動。與她的悲悲慼慼相反,我會是開朗活潑的;我會欽佩西蒙的眼光,而不是成為挑剔的鏡子;我也將採取積極的政治立場,但是我會經常笑容滿面而且向西蒙顯示:有個神靈魂伴侶的生活並不必就是那樣整天的愁眉不展和大難臨頭似的。我決心去做無論什麼必要的事,以便從西蒙的心裡挪走她。
在見過艾爾薩的照片後,我覺得她是很容易被取代的。我真是夠蠢的,不知道我所需要的只是把西蒙從一個鬼魂的掌握下襬脫出來。但是那天我是那樣的高興,以至於接受了鄺的邀請去吃飯。我隨身帶去了我要洗的衣服,而且僅僅是為了令人愉快,我假裝聽從了她的勸告。
利比—阿,讓我來做吧,你不知道怎麼使用我的洗衣機的。不用太多的肥皂粉,也不用太多的熱水,始終要把口袋翻出來…
利比—阿,啊呀,你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黑衣服?你應該穿彩漂亮的衣服呵!小花朵,圓點花紋,紫是適合你的彩。白,我不喜歡。倒不是由於信,有的人認為白意味著死亡,沒這樣的事的。在陰間,有著許多許多你甚至都不知道的彩,因為你無法用你的眼睛看到它們。你不得不使用你內心的覺,在你滿是真實的情和記憶時想象著它們,既到快樂又覺得悲傷。快樂和悲傷有時出自於同樣的事物,你知道這嗎?
不管怎麼說,我不喜歡白是因為它太容易搞髒了,太難以洗乾淨了。它不實用。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在我的前一生裡,我不得不洗很多的白衣服——一大堆,一大堆,一大堆。那是我在鬼商大屋裡掙得一席容身之地的方式。
每個星期的第一天我就必須洗衣,在第二天熨燙所洗過的衣服,第三天是擦亮皮鞋和縫補衣服,第四天打掃院子和走道,第五天是拖地板和擦拭教堂裡的傢俱,第六天則是用於做重要的事。
我最喜歡第六天。班納小姐和我穿行在村子裡,散發著被稱為“好消息”的小冊子。即使這些紙張裡印著的英語字眼兒已變成了中文,我也無法讀懂它們。由於我無法閱讀,我也無法教班納小姐閱讀。而在我們走過的這個村子的窮困區域,也沒有人知道怎麼讀書識字。但是人們都很高興地接受了那些小冊子。他們用它們來作冬服的充填物,把它們覆在飯碗上來遮擋蒼蠅,拿它們糊在牆壁的裂縫上。每隔幾個月,就會有船從廣州過來,帶來一箱箱更多的小冊子。所以每個星期的第六天,我們總有很多小冊子要散發出去。可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真正給予他們的卻是大量未來的麻煩。
當我們空著雙手開心地回到鬼商大屋後,老魯會為我們搞點兒小表演:他從一柱子爬上去,然後迅速地行走在屋簷邊上,而我們則透不過氣來地叫喊著:“別摔下來!”接著他會轉過身去,揀起一塊磚頭,放在他的頭頂,然後在上面再擱一隻茶杯、一隻碗、一隻盆子——各種各樣不同尺寸和重量的東西。他會再度沿著那薄薄的屋簷行走,與此同時我們則尖聲叫著笑著。我認為這始終是他在想方設法從他與班納小姐和她的箱子一起掉進河裡這事中撈回面子。
第七天,當然了,是要去教堂的,然後下午就休息了:在院子裡聊天、觀看落、觀察星星或者雷雨天。有時我從長在院子裡的一棵灌木上摘樹葉,老魯總是來糾正我:“那不是灌木,那是聖樹。看這兒,”他會筆直地伸出手臂站在那兒,就像在黑夜裡行走的鬼一樣,聲稱那自然的氣現在正從樹枝向他“你吃了那樹葉,”他說“你就找到了內心的寧靜與平衡,對每個人都不屑一顧了。”所以每個星期天我都用那些樹葉沏成茶;像個致謝禮物似地送給作了表演的老魯。班納小姐總也要來喝一些。每個星期,我都會說:“嘿,老魯,你是正確的,從這棵灌木搞出來的茶是使人到寧靜。”然後他會說:“那可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狗屎樹,那是棵聖樹。”所以你看,那些葉子一點兒沒有治好他的咒罵病,太糟糕了。
在第七天以後,就再次是第一天了,也就是我現在將談論的那個子。正如我已說過的,我必須洗滌髒衣服。
我是在緊挨廚房的大過道上洗衣的。這過道的地是石頭鋪起來的,上面沒有篷蓋,但有一棵大樹遮蔭。整個早晨,我一直讓兩大鍋石灰水煮開著——用兩隻鍋是因為傳教士們不許我讓男人和女士的衣服在同樣的熱水裡一起游泳。一隻鍋裡我撒進了樟腦,另一隻裡則撒進了桂皮——聞起來就像樟屬植物似的。兩者都對防備在蠹有用。在樟腦水裡,我燙的是白襯衫及阿門牧師和“太遲了”醫生的貼身內衣,我也燙他們的上用品和他們通常用來擦鼻子和額頭的布塊。在那隻桂皮鍋裡,我燙的是夫人們的罩衫、貼身內衣,她們的上用品和她們用來擦鼻子的布塊。
我把溼衣服攤在一隻舊石磨的磨面上,然後轉動石磨滾子擠出衣服裡的水。我把擠乾的衣服放在兩隻籃子裡,男人和女人的衣服依然分開;把剩下來的樟腦水潑在廚房地上,又把剩餘的桂皮水倒在過道的地上,然後挎著籃子穿過門口進到後院。那兒沿著牆有兩個棚子,一個養著一頭騾子,另一個則養著一頭水牛。在兩個棚子的之間緊緊地繃繫著一條繩子,那就是我晾曬這些洗於淨的衣服的所在。
在我的左邊是另一堵牆,牆上有扇門通向一個供散步用的大花園,花園的四周圍著高高的石牆。這是個美麗的地方,一度曾由許多花匠加以料理,現在則被疏忽和荒廢了。那石橋和假山依然矗立在那兒,但是下面的池塘卻已乾涸,沒有魚蝦,只有野草。花園裡的一切——綻開著花朵的灌木、樹木的枝條、野草和藤蔓——都纏繞在一起。園裡的小路上厚厚地覆蓋著二十個年頭的樹葉和花瓣,在我的腳下是那樣的柔軟和涼。那小路以令人驚奇的佈局繞上盤下,讓我夢想自己正在攀登回薊山呢。那些小丘中有一個的頂部,大小剛好能容下一個小亭子,在亭子裡有覆蓋著青苔的石椅,在石頭地面的中央是個火坑。從這個亭子,我的視線可以越過高牆看到村子,看到溶岩石峰和進入下一個山谷的拱道。每個星期,在我洗完衣服後,我就把鴨蛋浸在剩下的石灰裡,然後把它們埋到花園裡進行醃製。在幹完這活兒後,我會站在亭子裡,心中幻想著自己所看到的牆外的世界是屬於我的。我這樣胡思亂想了幾年,直到有一天老魯看到我站在那兒,他說:“哎,女怒目,別再到那上面去了,這是那個本地商人死的地方,就在那亭子裡。”老魯說,有天晚上,那個商人站在那兒,他的四個子則等在小丘下。他注視天空,看見有一群烏雲似的黑鳥。那商人詛咒著它們,隨後身上就冒出火焰來。哇!那火焰呼呼作響,商人身上的脂肪則嘶嘶地四處飛濺,亭子下面,他的四個嚇壞了的子聞到了刺鼻的油炸辣椒和大蒜味兒。就那麼一瞬間,火焰熄滅,煙霧以那個商人的形狀升騰上去,被風吹散了。當他的子們躡手躡腳地上到亭子裡時,她們發現沒有灰燼,只有他的雙腳和鞋子留在那兒,留下的還有可怕和芬芳的氣味兒。
在老魯給我講了這故事後,每次當我去掛曬洗過的衣服,去花園裡埋放我的鴨蛋,我都為那氣味心神不定。我聞到了樟腦味、桂皮的味兒、枯萎的樹葉味以及開花的灌木味兒。但是在我現在正談淪的那一天,我覺得我聞到了那個鬼商人的氣味,聞到了他對死亡的恐懼,非常地強烈,是辣椒和大蒜的味兒,或許也有點兒醋的味道。那天的天氣酷熱難熬,正是知了在土裡躲藏了四年以後破上而出的月份。知了在鳴唱:雄知了尖叫著在呼喚雌知了,每一隻都試圖叫得比誰都響。我的一隻眼睛一直瞄看著門口,以防萬一那個鬼商人出現在那兒,來尋找他的腳。我聽到一陣瑟瑟聲,有乾枯樹葉碎裂聲、小樹枝折斷聲、黑鳥從灌木叢裡急促地騰飛上來、四下散去的聲音,知了也沉寂下來。
我的骨頭都顫抖起來。我想逃走,但是我聽到我內心的土匪婆鬼魂在說:“嚇壞了?你怎麼能被一個沒有腳的本地商人嚇壞呢?進去看看他在哪兒。”我現在是既嚇得魂不附體,又為此而到羞愧。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往裡面窺視著。當知了開始鳴唱起來時,我跑進了花園,我的腳踩在枯萎的樹葉上咯吱咯吱地響著。我衝過石橋,經過乾涸的池塘,翻上起伏的小丘。當知了的鳴唱聲轉了調子時,我停住了腳步,因為我知道那些知了馬上就會因耗盡了力氣而沉寂下來。我就這樣利用它們的鳴唱奔跑,停下,再奔跑,再停下,直到我站在了那座大得足以建造一個小亭子的山坡腳下。當知了的鳴唱停止時,我一邊繞著小丘轉圈子,一邊注視著一個坐在一張石椅上、正在吃一隻小香蕉的男人。我從未聽說過有吃香蕉的鬼。當然了,自那以後,別的鬼告訴過我,他們有時會假裝在吃香蕉,但是從來不會用那種有著很多黑斑點的香蕉——而這正被眼前這個男人拿著。
當那個男人看到我時,他急忙站立起來。他有著一張優雅而特別的臉孔,不像是中國人的,也不像是外國人的臉。他穿著紳士的服飾。我以前見過這個男人,對此我確信無疑。隨後我聽到從小丘的另一邊傳來了響聲:一陣水打在岩石上的飛濺聲;一個男人的嘆氣聲;踩在二十年積葉上的腳步聲。我看到了一手杖銀杖尖的閃光,以及擁有這手杖的男人那凹陷進去的臉。他的手正忙著扣上他褲子上的許多紐扣。他就是凱普將軍,而吃著香蕉的優雅男人則是那個名叫一半的混血兒。
哇!眼前就是我曾祈禱其回到班納小姐身邊的那個男人。我後來則是祈禱他離得遠遠的,不過一定是向上帝祈求的次數不夠,所以沒有應驗。
凱普向一半吼叫了什麼,隨後一半向我說:“木小姐,這位先生是個著名的美國將軍。這幢房子是不是拜上帝教徒住的地方?”我沒有回答。我記起了回到薊山的那個男人曾說過:凱普將軍已變成了反對客家人的叛徒。我看到凱普將軍注視著我的鞋,他又開口說話,然後一半翻譯道:“那位給你這雙皮鞋的夫人是將軍極好的朋友,她正急於見到他呢。”就這樣,那雙有我的腳在裡面的皮鞋把這兩個男人領到了班納小姐面前。一半說得沒錯,她正急著要見凱普將軍。她伸出胳膊抱住他,讓他把自己拋到了空中。這一切就發生在阿門牧師和阿門夫人眼前。阿門牧師和夫人雖然是丈夫和子,卻從未碰過對方,甚至在他們自己的房間裡也不會動手動腳的——這是老魯告訴我的。後來在深夜,當所有人都該睡覺而實際上卻沒有睡時,班納小姐打開了她的房間門,凱普將軍迅速地從他的房間走進了她的房間。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動靜:因為我們沒有窗戶,只有木頭的屏風。
我知道班納小姐會叫將軍到她的房間來的。在那天夜裡的早些時候,我曾告訴她凱普是客家人的叛徒,而他同樣也會對她不忠心的。她對我非常生氣,彷彿我說這些事是在詛咒她似的。她說凱普將軍是個英雄,他把她留在廣州只是為了去幫助拜上帝會。這樣我就接著告訴了她那個回到薊山的男人所說的話:凱普將軍為了金子已經娶了一箇中國銀行家的女兒。她說我的心是爛,而我的話則是言養肥的蛆蟲。她說如果我相信這些關於凱普將軍的事,那麼我就不再是她的忠實朋友了。
我對她說:“如果你早就對某件事深信無疑,你怎麼能突然停止相信呢?如果你是個忠實的朋友,你又怎麼會不再是呢?”她沒有回答。
夜深時分,我聽到了音樂盒——就是當班納小姐還是個年輕姑娘時她父親給她的那個音樂盒——演奏的音樂。我聽到了使得阿門夫人熱淚從眼裡奪眶而出的樂曲,但是現在這音樂卻使得一個男人去吻一個姑娘。我一次又一次地聽到班納小姐的嘆氣聲,她的快樂是如此之多,以至於都溢了出來,滲入我的房間,變成了悲傷的眼淚。
我又在鄺的住宅裡開始洗我的衣服。過去通常是西蒙來照料洗滌——那是嫁給他的好處之一。他喜歡清理房間,抖開乾淨的單,把它平平整整地鋪在上。自從他離開以後,我不得不洗滌自己的衣服。投幣洗衣機在我住的大樓的地下室裡,而那兒的黴味兒和昏暗的燈光使我的神經高度緊張,那種氛圍發起了我的想象力。不過鄺也是同樣。
我總是要等到我的乾淨內衣都穿完了,然後我把三大包要洗的衣服扔進汽車裡,往巴爾博亞街開去。即使是現在,當我把我的衣服進鄺的乾衣機裡,我還在想著她在我對愛情充滿希望的那一天所告訴我的故事。當她講到快樂變成悲傷的那一部分時,我說:“鄺,我再也不想聽這些了。”
“啊?為什麼?”
“它使我不開心。而現在,我卻想保持良好的情緒。”
“也許我再給你多講一些,就不會不開心了。你知道班納小姐犯的錯誤——”
“鄺,”我說“我不想再聽有關班納小姐的事了,再不想聽了。”多大的力量!多麼的讓人寬呵!西蒙使我覺得自己這麼強大,這真讓我到驚奇。我能夠與鄺抗衡了。我能夠決定自己應該聽從誰的以及為什麼要聽,我能夠與某個和西蒙一樣的人——實實在在、有條不紊、合情合理——呆在一起了。
我從未想到他也會用鬼魂來填補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