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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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小蠍確是有外國習氣。以他的言語說,他的比大蠍的要多用著兩倍以上的字眼,大概許多字是由外國語借來的。
“這是你們倆的家?”我問。
“這是文化機關之一。我們倆借住。有勢力的人可以隨便佔據機關的房子。我們倆能保持此地的清潔便算對得起機關;是否應以私人佔據公家的地方,別人不問,我們也不便深究。敷衍,還得用這兩個最有意思的字!,再給他點葉吃。”
“我已經吃過了嗎?”我問。
“剛才不是我們灌你一些葉汁,你還打算再醒過來呀?葉是真正好藥!在此地,葉是眾藥之王。它能治的,病便有好的希望;它不能治的,只好等死。它確是能治許多的病。只有一樣,它能把‘個人’救活,可是能把‘國家’治死,葉就是有這麼一點小缺點!”小蠍又來了哲學家的味了。
我又吃了些葉,神好多了,只是懶得很。我看出來光國和別的外國人的智慧。他們另住在一處,的確是有道理的。貓國這個文明是不好惹的;只要你一親近它,它便一把油漆似的將你膠住,你非依著它的道兒走不可。貓國便是個海中的旋渦,臨近了它的便要全身陷入。要入貓國便須不折不扣的作個貓人,不然,乾脆就不要粘惹它。我盡力的反抗吃葉,但是,結果?還得吃!在這裡必須吃它,不吃它別在這裡,這是絕對的。設若這個文明能征服了全火星——大概有許多貓國人抱著這樣的夢想——全火星的人類便不久必同歸於盡:濁穢,疾病,亂七八糟,糊塗,黑暗,是這個文明的特徵;縱然構成這個文明的分子也有帶光的,但是那一些光明決抵抗不住這個黑暗的勢力。這個勢力,我看出來,必須有朝一被一些真光,或一些毒氣,好象殺菌似的被剪除淨盡。不過,貓人自己決不這麼想。小蠍大概看到這一步,可是因為看清這局棋已經是輸了,他便信手擺子,而自己笑自己的失敗了。至於大蠍和其餘的人只是作夢而已。我要問小蠍的問題多極了。政治,教育,軍隊,財政,出產,社會,家庭…
“政治我不懂,”小蠍說:“父親是專門作政治的,去問他。其餘的事我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頂好你先自己去看,看完再問我。只有文化事業我能充分幫忙,因為父親對什麼事業都有點關係,他既不能全照顧著,所以對文化事業由我作他的代表。你要看學校,博物院,古物院,圖書館,只要你說話,我便叫你看得滿意。”我心裡覺得比吃葉還舒服了:在政治上我可以去問大蠍;在文化事業上問小蠍,有這二蠍,我對貓國的情形或者可以知道個大概了。
但是我是否能住在這裡呢?我不敢問小蠍。憑良心說,我確是半點離開這個清潔的屋子的意思也沒有。但是我不能搖尾乞憐,等著吧!
小蠍問我先去看什麼,慚愧,我懶得動。
“告訴我點你自己的歷史吧!”我說,希望由他的言語中看出一點大蠍家中的情形。
小蠍笑了。每逢他一笑,我便覺得他可愛又可憎。他自己知道他比別的貓人優越,因而他不肯伸一伸手去拉扯他們一把——恐怕髒了他的手!他似乎覺得他生在貓國是件大不幸的事,他是荊棘中唯一的一朵玫瑰。我不喜歡這個態度。
“父母生下我來,”小蠍開始說,坐在他一旁,看著他的眼。
“那不關我的事。他們極愛我,也不關我的事。祖父也極愛我,沒有不愛孫子的祖父,不算新奇。幼年的生活似乎沒有什麼可說的。”小蠍揚頭想了想,揚著頭看他。
“對了,有件小事也許值得你一聽,假如不值得我一說。我的母是個女。女可以作母,可是不准我與任何別的小孩子一塊玩耍。這是我們家的特別教育。為什麼非請女看護孩子呢?有錢。我們有句俗話:錢能招鬼。這位孃便是鬼中之一。祖父願意要她,因為他以為女看男孩,兵丁看女孩,是最好的辦法,因為她們或他們能教給男女小孩一切關於男女的知識。有了充分的知識,好早結婚,早生兒女,這樣便是對得起祖宗。女之外,有五位先生教我讀書,五位和木頭一樣的先生教給我一切貓國的學問。後來有一位木頭先生忽然不木頭了,跟我的母逃跑了。那四位木頭先生也都被攆了出去。我長大了,父親把我送到外國去。父親以為凡是能說幾句外國話的,便算懂得一切,他需要一個懂得一切的兒子。在外國住了四年,我當然懂得一切了,於是就回家來。出乎父親意料之外,我並沒懂得一切,只是多了一些外國習氣。可是,他並不因此而不愛我,他還照常給我錢花。我呢,樂得有些錢花,和星,花,,大家一天到晚湊湊趣。表面上我是父親的代表,主辦文化事業,其實我只是個寄生蟲。壞事我不屑於作,好事我作不了,敷衍——這個寶貝字越用越有油水。”小蠍又笑了,也隨著笑了。
“是我的朋友,”小蠍又猜著了我的心思:“一塊住的朋友。這又是外國習氣。我家裡有子,十二歲就結婚了,我六歲的時候,女的母便都教會了我,到十二歲結婚自然外行不了的。我的子什麼也會,尤其會生孩子,頂好的女人,據父親說。但是我願意要。父親情願叫我娶作妾,我不肯幹。父親有十二個妾,所以看納妾是最正當的事。父親最恨,可是不大恨我,因為他雖然看外國習氣可恨,可是承認世界上確乎有這麼一種習氣,叫作外國習氣。祖父恨,也恨我,因為他本不承認外國習氣。我和同居,我與倒沒有什麼,可是對貓國的青年大有影響。你知道,我們貓國的人以為男女的關係只是‘那麼’著。娶,那麼著;娶妾,那麼著;玩女,那麼著;現在講究自由聯合,還是那麼著;有了葉吃,其次就是想那麼著。我是青年人們的模範人物。大家都是先娶,然後再去自由聯合,有我作前例。可是,老人們恨我入骨,因為娶妾是大家可以住在一處的,專為那麼著,那麼著完了就生一群小孩子。現在自由聯合呢,既不能不要子,還得給情人另預備一個地方,不然,便不算作足了外國習氣。這麼一來,錢要花得特別的多,老人們自然供給不起,老人們不拿錢,青年人自然和老人們吵架。我與的罪過真不小。”
“不會完全脫離了舊家庭?”我問。
“不行呀,沒錢!自由聯合是外國習氣,可是我們並不能捨去跟老子要錢的本國習氣。這二者不調和,怎能作足了‘敷衍’呢?”
“老人們不會想個好方法?”
“他們有什麼方法呢?他們承認女子只是為那麼著預備的。他們自己娶妾,也不反對年青的納小,怎能止自由聯合呢?他們沒方法,我們沒方法,大家沒方法。娶,娶妾,自由聯合,都要生小孩;生了小孩誰管養活著?老人沒方法,我們沒方法,大家沒方法。我們只管那麼著的問題,不管子女問題。老的拚命娶妾,小的拚命自由,表面上都鬧得歡,其實不過是那麼著,那麼著的結果是多生些沒人照管沒人養活沒人教育的小貓人,這叫作加大的敷衍。我祖父敷衍,我的父親敷衍,我敷衍,那些青年們敷衍;‘負責’是最討厭的一個名詞。”
“女子自己呢?難道她們甘心承認是為那麼著的?”我問。
“,你說,你是女的。”小蠍向說。
“我?我愛你。沒有可說的。你願意回家去看那個會生小孩的子,你就去,我也不管。你什麼時候不愛我了,我就一氣吃四十片葉,把死!”我等著她往下說,她不再言語了。
我沒和小蠍明說,他也沒留我,可是我就住在那裡了。
第二天,我開始觀察的工作。先看什麼,我並沒有一定的計劃;出去遇見什麼便看什麼似乎是最好的方法。
在街的那邊,我沒看見過多少小孩子,原來小孩子都在街的這邊呢。我心裡喜歡了,貓人總算有這麼一點好處:沒忘了教育他們的孩子,街這邊既然都是文化機關,小孩子自然是來上學了。
貓小孩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小人們。髒,非常的髒,形容不出的那麼髒;瘦,臭,醜,缺鼻短眼的,滿頭滿臉長瘡的,可是,都非常的快活。我看見一個臉上腫得象大肚罐子似的,嘴已腫得張不開,腮上許多血痕,他也居然帶著笑容,也還和別的小孩一塊跳,一塊跑。我心裡那點喜歡氣全飛到天外去了。我不能把這種小孩子與美好的家庭學校聯想到一處。快活?正因為家庭學校社會國家全是糊塗蛋,才會養成這樣糊塗的孩子們,才會養成這種髒,瘦,臭,醜,缺鼻短眼的,可是還快活的孩子們。這群孩子是社會國家的索引,是成人們的懲罰者。他們長大成人的時候不會使國家不髒,不瘦,不臭,不醜;我又看見了那毀滅的巨指按在這群貓國的希望上,沒希望!多,自由聯合,只管那麼著,沒人肯替他的種族想一想。愛的生活,在毀滅的巨指下講愛的生活,不知死的鬼!
我先不要匆忙的下斷語,還是先看了再說話吧。我跟著一群小孩走。來到一個學校:一個大門,四面牆圍著一塊空地。小孩都進去了。我在門外看著。小孩子有的在地上滾成一團,有的往牆上爬,有的在牆上畫圖,有的在牆角細細檢查彼此的秘密,都很快活。沒有先生。我等了不知有多久,來了三個大人。他們都瘦得象骨骼標本,好似自從生下來就沒吃過一頓飽飯,手扶著牆,慢慢的蹭,每逢有一陣小風他們便立定哆嗦半天。他們慢慢的蹭進校門。孩子們照舊滾,爬,鬧,看秘密。三位坐在地上,張著嘴氣。孩子們鬧得更厲害了,他們三位全閉上眼,堵上耳朵,似乎唯恐得罪了學生們。又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三位一齊立起來,勸孩子們坐好。學生們似乎是下了決心永不坐好。又過了大概至少有一點鐘吧,還是沒坐好。幸而三位先生——他們必定是先生了——一眼看見了我“門外有外國人!”只這麼一句,小孩子全面朝牆坐好,沒有一個敢回頭的。
三位先生的中間那一位大概是校長,他發了話:“第一項唱國歌。”誰也沒唱,大家都愣了一會兒,校長又說:“第二項向皇上行禮。”誰也沒行禮,大家又都愣了一會兒。
“向大神默禱。”這個時候,學生們似乎把外國人忘了,開始你擠我,我擠你,彼此叫罵起來。
“有外國人!”大家又安靜了。
“校長訓話。”校長向前邁了一步,向大家的腦勺子說:“今天是諸位在大學畢業的子,這是多麼光榮的事體!”我幾乎要暈過去,就憑這群…大學畢業?但是,我先別動情,好好的聽著吧。
校長繼續的說:“諸位在這最高學府畢業,是何等光榮的事!諸位在這裡畢業,什麼事都明白了,什麼知識都有了,以後國家的大事便全要放在諸位的肩頭上,是何等的光榮的事!”校長打了個長而有調的呵欠。
“完了!”兩位教員拚命的鼓掌,學生又鬧起來。
“外國人!”安靜了。
“教員訓話。”兩位先生謙遜了半天,結果一位臉瘦得象個幹倭瓜似的先生向前邁了一步。我看出來,這位先生是個悲觀者,因為眼角掛著兩點大淚珠。他極哀婉的說:“諸位,今天在這最高學府畢業是何等光榮的事!”他的淚珠落下一個來。
“我們國裡的學校都是最高學府,是何等光榮的事!”又落下一個淚珠來。
“諸位,請不要忘了校長和教師的好處。我們能作諸位的教師是何等的光榮,但是昨天我的子餓死了,是何等的…”他的淚象雨點般落下來。掙扎了半天,他才又說出話來:“諸位,別忘了教師的好處,有錢的幫點錢,有葉的幫點葉!諸位大概都知道,我們已經二十五年沒發薪水了?諸位…”他不能再說了,一歪身坐在地上。
“發證書。”校長從牆搬起些薄石片來,石片上大概是刻著些字,我沒有十分看清。校長把石片放在腳前,說:“此次畢業,大家都是第一,何等的光榮!現在證書放在這裡,諸位隨便來拿,因為大家都是第一,自然不必分前後的次序。散會。”校長和那位先生把地下坐著的悲觀者攙起,慢慢的走出來。學生並沒去拿證書,大家又上牆的上牆,滾地的滾地,鬧成一團。
什麼把戲呢?我心中要糊塗死!回去問小蠍。
小蠍和都出去了。我只好再去看,看完一總問他吧。
在剛才看過的學校斜旁邊又是一處學校,學生大概都在十五六歲的樣子。有七八個人在地上按著一個人,用些傢伙割剖呢。旁邊還有些學生正在捆兩個人。這大概是實習生理解剖,我想。不過把活人捆起來解剖未免太殘忍吧?我硬著心看著,到底要看個水落石出。一會兒的工夫,大家把那兩個人捆好,都扔在牆下,兩個人一聲也不出,大概是已嚇死過去。那些解剖的一邊割宰,一邊叫罵:“看他還管咱們不管,你個死東西!”扔出一隻胳膊來!
“叫我們唸書?不許招惹女學生?社會黑暗到這樣,還叫我念書?!還不許在學校裡那麼著?挖你的心,你個死東西!”鮮紅的一塊飛到空中!
“把那兩個死東西捆好了?抬過一個來!”
“抬校長,還是歷史教員?”
“校長!”我的心要從口中跳出來了!原來這是解剖校長與教員!
也許校長教員早就該殺,但是我不能看著學生們大宰活人。我不管誰是誰非,從人道上想,我不能看著學生們——或任何人——隨便行兇。我把手槍掏出來了。其實我喊一聲,他們也就全跑了,但是,我真動了氣,我覺得這群東西只能以手槍對待,其實他們哪值得一槍呢。口邦!我放了一槍。嘩啦,四面的牆全倒了下來。大雨後的牆是受不住震動的,我又作下一件錯事。想救校長,把校長和學生全砸在牆底了!我心中沒了主意。就是殺校長的學生也是一條命,我不能甩手一走。但是怎樣救這麼些人呢?幸而,牆只是土堆成的;我不知道近來心中怎麼這樣卑鄙,在這百忙中似乎想到:校長大概確是該殺,看這校址的建築,把錢他全自己賺了去,而只用些土堆成圍牆。辦學校的而私公款,該殺。雖然是這麼猜想,我可是手腳沒閒著,連拉帶扯,我很快的拉出許多人來。每逢拉出一個土鬼,連看我一眼也不看便瘋了似的跑去,象是由籠裡往外掏放生的鴿子似的。並沒有受重傷的,我心中不但舒坦了,而且覺得這個把戲很有趣。最後把校長和教員也掏出來,他們的手腳全捆著呢,所以沒跑。我把他們放在一旁;開始用腳各處的踢,看土裡邊還有人沒有,大概是沒有了;可是我又踢了一遍。確乎覺得是沒有人了,我回來把兩位捆著的土鬼都鬆了綁。
待了好大半天,兩位先生睜開了眼。我手下沒有一些救急的藥,和安神壯氣的酒類,只好看著他們兩個,雖然我急於問他們好多事情,可是我不忍得立刻問他們。兩位先生慢慢的坐起來,眼睛還帶著驚惶的神氣。我向他們一微笑,低聲的問:“哪位是校長?”兩人臉上帶出十二分害怕的樣子,彼此互相指了一指。神經錯亂了,我想。
兩位先生偷偷的,慢慢的,輕輕的,往起站。我沒動。我以為他們是要活動活動身上。他們立起來,彼此一點頭,就好象兩個雌雄相逐的蜻蜓在眼前飛過那麼快,一眨眼的工夫,兩位先生已跑出老遠。追是沒用的,和貓人競走我是沒希望得勝的。我嘆了一口氣,坐在土堆上。
怎麼一回事呢?噢,疑心!藐小!狡猾!誰是校長?他們彼此指了一指。剛活過命來便想犧牲別人而保全自己,他們以為我是要加害於校長,所以彼此指一指。偷偷的,慢慢的立起來,象蜻蜓飛跑了去!哈哈!我狂笑起來!我不是笑他們兩個,我是笑他們的社會:處處是疑心,藐小,自利,殘忍。沒有一點誠實,大量,義氣,慷慨!學生解剖校長,校長不敢承認自己是校長…黑暗,黑暗,一百分的黑暗!難道他們看不出我救了他們?噢,黑暗的社會里哪有救人的事。我想起公使太太和那八個小妖,她們大概還在那裡臭爛著呢!
校長,先生,教員,公使太太,八個小妖…什麼叫人生?我不由的落了淚。
到底是怎麼回事?想不出,還得去問小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