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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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跑,”我慢慢的說:“我盡力幫著你便是了。”
“你是外國人,我信你的話。那群東西,非請皇上派兵按家搜不可,搜出一塊磚也得殺了!我是公使太太!”公使太太的吐沫飛出多遠去,啪的一聲唾出一口血來。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那麼大的勢力。我開始安她,唯恐怕她瘋了。
“我們先把這八個婦女——”我問。
“你這裡來,把這八個妖怎麼著?我只管活的,管不著死的,你有法子安置她們?”這把我問住了,我知道怎麼辦呢,我還沒在貓國辦過喪事。
公使太太的眼睛越發的可怕了,眼珠上著一層水光,可是並不減少瘋狂的野火,好象淚都在眼中煉幹,白眼珠發出磁樣的浮光來。
“我跟你說說吧!”她喊:“我無處去訴苦,沒錢,沒男子,不吃葉,公使太太,跟你說說吧!”我看出她是瘋了,她把剛才所說的事似乎都忘了,而想向我訴委屈了。
“這個,”她揪住一個死婦人的頭皮:“這個死妖。十歲就被公使請來了。剛十歲呀,筋骨還沒長全,就被公使給收用了。一個月裡,不要天黑,一到黑天呀,她,這個小死妖,她便嚎啊,嚎啊,爹媽亂叫,拉住我的手不放,管我叫媽,叫祖宗,不許我離開她。但是,我是賢德的婦人,我不能與個十歲的丫頭爭公使呀;公使要取樂,我不能管,我是太太,我得有太太的氣度。這個小妖,公使一奔過她去,她就呼天喊地,嚎得不象人聲。公使取樂的時候,看她這個央告,她喊哪:公使太太!公使太太!好祖宗,來救救我!我能止公使取樂嗎?我不管。事完了,她躺著不動了,是假裝死呢,是真暈過去?我不知道,也不深究。我給她上藥,給她作吃食,這個死東西,她並一點不念我的好處!後來,她長成了人,看她那個跋扈,她恨不能把公使整個的了。公使又買來了新人,她一天到晚的哭哭啼啼,怨我不攔著公使買人;我是公使太太,公使不多買人,誰能看得起他?這個小妖,反怨我不管著公使,東西,臊東西,小妖!”公使太太把那個死貓頭推到一邊,順手又抓住另一個。
“這個東西是女,她一天到晚要吃葉,還引誘著公使吃;公使有吃葉的癮怎麼再上外國?看她那個鬧!叫我怎辦,我不能攔著公使玩女,我又不能看著公使吃葉,而不能上外國去。我的難處,你不會想到作公使太太的難處有多麼大!我白天要監視著不叫她偷吃葉,到晚上還得防備著她鼓動公使和我搗亂,這個死東西!她時時刻刻想逃跑呢,我的兩隻眼簡直不夠用的了,我老得捎著她一眼,公使的妾跑了出去,大家的臉面何在?”公使太太的眼睛真象發了火,又抓住一個死婦人的頭:“這個東西,最可惡的就是她!她是新派的妖!沒進門之前她就叫公使把我們都攆出去,她好作公使太太,哈哈,那如何作得到。她看上了公使,只因為他是公使。別的妖是公使花錢買來的,這個東西是甘心願意跟他,公使一個錢沒花,白玩了她。她把我們婦人的臉算丟透了!她一進門,公使連和我們說話都不敢了。公使出門,她得跟著,公使見客,她得陪著,她儼然是公使太太了。我是幹什麼的?公使多買女人,該當的;公使太太只能有我一個!我非懲治她不行了,我把她捆在房上,叫雨淋著她,淋了三回,她支持不住了,小妖!她要求公使放她回家,她還說公使騙了她;我能放了她?自居後補公使太太的隨便與公使吵完一散?沒聽說過。想再嫁別人?沒那麼便宜的事。難哪!作公使太太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晝夜看著她。幸而公使又來了這個東西,”她轉身從地上挑選出一個死婦人“她算是又和我親近了,打算聯合我,一齊反對這個新妖。婦人都是一樣的,沒有男人陪著就發慌;公使和這新妖一塊睡,她一哭便是一夜。我可有話說了:你還要作公使太太?就憑你這樣離不開公使?你看我這真正公使太太!要作公使太太就別想獨佔公使,公使不是賣東西的小販子,一輩子只抱著一個老婆!”公使太太的眼珠子全紅了。抱住了一個死婦人的頭在地上撞了幾下。笑了一陣,看了看我——我不由的往後退了幾步。
“公使活著,她們一天不叫我心靜,看著這個,防備著那個,罵這個,打那個,一天到晚不叫我閒著。公使的錢,全被她們花了。公使的力量都被她們乾了。公使死了,連一個男孩子也沒留下。不是沒生過呀,她們八個,都生過男孩子,一個也沒活住。怎能活住呢,一個人生了娃娃,七個人晝夜設法謀害他。爭寵呀,唯恐有男孩子的升作公使太太。我這真作太太的倒沒象她們那麼嫉妒,我只是不管,誰把誰的孩子害了,是她們的事,與我不相干;我不去害小孩子,也不管她們彼此謀害彼此的娃娃,太太總得有太太的氣度。
“公使死了,沒錢,沒男子,把這八個妖全給了我!有什麼法子,我能任憑她們逃跑去嫁人嗎?我不能,我一天到晚看著她們,一天到晚苦口的相勸,叫她們明白人生的大道理。她們明白嗎?未必!但是我不灰心,我夜的管著她們。我希望什麼?沒有可希望的,我只望皇上明白我的難處,我的志向,我的品行,賞給我些卹金,賜給我一塊大匾,上面刻上‘節烈可風’。可是,你沒聽見我剛才哭嗎?你聽見沒有?”我點點頭。
“我哭什麼?哭這群死妖?我才有工夫哭她們呢!我是哭我的命運,公使太太,不吃葉,現在會房倒屋塌,把我的成績完全毀滅!我再去見皇上,我有什麼話可講。設若皇上坐在寶座上問我:公使太太你有什麼成績來求賞賜?我說什麼?我說我替死去的公使管養著八個女人,沒出醜,沒私逃。皇上說,她們在哪裡呢?我說什麼?說她們都死了?沒有證據能得賞賜嗎?我說什麼?公使太太!”她的頭貼在口上了。我要過去,又怕她罵我。
她又抬起頭來,眼珠已經不轉了:“公使太太,到過外國…不吃葉…卹金!大匾…公使太太…”公使太太的頭又低了下去,身子慢慢的向一邊倒下來,躺在兩個婦人的中間。
我難過極了!公使太太的一段哀鳴,使我為多少世紀的女子落淚,我的手按著歷史上最黑的那幾頁,我的眼不敢再往下看了。
不到外國城去住是個錯誤。我又成了無家之鬼了。上哪裡去?那群幫忙的貓人還看著我呢,大概是等著和我要錢。他們搶走了公使太太的東西,不錯,但是,那恐怕不足使他們扔下得個國魂的希望吧?我的頭疼得很厲害,牙也摔活動了兩個。我漸漸的不能思想了,要病。我的心中來了個警告。我把一褲袋的國魂,有十塊一個的,有五塊一個的,都扔在地上,讓他們自己分吧,或是搶吧,我沒神去管。那八個婦人是無望了;公使太太呢,也完了,她的身下出一大汪血,眼睛還睜著,似乎在死後還關心那八個小妖。我無法把她們埋起來,旁人當然不管;難堪與失望使我要一拳把我的頭擊碎。
我在地上坐了一會兒。雖然極懶得動,到底還得立起來,我不能看著這些婦人在我的眼前臭爛了。我一瘸一拐的走,大概為外國人丟臉不少。街上又擠滿了人。有些少年人,手中都拿著塊白粉,挨著家在牆壁上寫字呢,牆還很,寫過以後,經小風一吹,特別的白。
“清潔運動”
“全城都洗過”
…
每家牆壁上都寫上了這麼一句。雖然我的頭是那麼疼,我不能不大笑起來。下完雨提倡洗過全城,不必費人們一點力量,貓人真會辦事。是的,臭溝裡確乎被雨水給衝乾淨了,清潔運動,哈哈!莫非我也有點發瘋麼?我恨不能掏出手槍打死幾個寫白字的東西們!
我似乎還記得小蠍的話:街那邊是文化機關。我繞了過去,不是為看文化機關,而是希望找個清靜地方去忍一會兒。我總以為街市的房子是應當面對面的,此處街上的房子恰好是背倚背的,這個新排列方法使我似乎忘了點頭疼。可是,這也就是不大喜歡新鮮空氣與光的貓人才能想出這個好主意,房背倚著房背,中間一點空隙沒有,這與其說是街,還不如說是疾病釀造廠。我的頭疼又回來了。在異國生病使人特別的悲觀,我似乎覺得沒有生還中國的希望了。我顧不得細看了,找著個陰涼便倒了下去。
睡了多久?我不知道。一睜眼我已在一間極清潔的屋子中。我以為這是作夢呢,或是熱度增高見了幻象,我摸摸了頭,已不十分熱!我莫名其妙了。身上還懶,我又閉上了眼。有點極輕的腳步聲,我微微的睜開眼:比葉還的!她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微微的點點頭:“好啦!”她向自己說。
我不敢再睜眼,等著事實來說明事實吧。過了不大的工夫,小蠍來了,我放了心。
“怎樣了?”我聽見他低聲的問。
沒等回答,我睜開了眼。
“好了?”他問我。我坐起來。
“這是你的屋子?”我又起了好奇心。
“我們倆的,”他指了指“我本來想讓你到這裡來住,但是恐怕父親不願意,你是父親的人,父親至少這麼想;他不願意我和你朋友,他說我的外國習氣已經太深。”
“謝謝你們!”我又往屋中掃了一眼。
“你納悶我們這裡為什麼這樣乾淨?這就是父親所謂的外國習氣。”小蠍和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