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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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子很動,也很不安,笑笑說道:“賴大爺,您還記得那年,‘藏龍溝’來了個會算卦,會變戲法兒,几几乎什麼都會的瞎老頭兒麼?”賴大爺一點頭道:“記得啊,我還找他算過卦呢!那瞎老頭兒閉著眼胡說八道,他硬說我的命好,將來有一天會享大福,做大老爺,哈,自己的命自己還能不知道,鏡子我照過了,衝著我這付德還命好?還享大福,做大老爺?看人家做大老爺,享大福還差不多了,我是吃了秤錘鐵了心,這輩子偷雞摸狗定了,到那天算那天,只要別失風,別吃官司我就心滿意足了。”壯子笑了,道:“賴大爺,您好話…話可不能這麼說,您說道,人都有個落難的時候,誰也不是註定的一輩子窮賤命,想當初韓信乞食於漂母,更受過下之辱…”賴大爺“哈!”地一聲瞪了老眼:“怎麼,小子,出去混了這麼多年,倒是長了學問了,人家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可真沒錯,行,小子,你這一趟沒白跑。”壯子笑笑道:“我知道的、懂得,都是那瞎老頭兒教的。”賴大爺一怔,道:“怎麼說?是他…怪不得你提他,我明白了,當初你是跟他走的,對不對?小子?”肚子點點頭道:“您說對了,就是他把我帶走了。”賴大爺道:“跟他學算卦,學變戲法去了?”壯子道:“我原先是這麼個打算,瞧他變戲法兒很稀奇,心裡就想學,誰知道他揹著人找上了我…”
“也行!”賴大爺一點頭道:“人有一技之長,勝似良田千頃,坐吃山空,有多少家財也能吃光,只有這一技之長,就不怕餓死,小子,如今你算是學成了,所以回來了,是不?”
“不,賴大爺。”壯子搖頭說道:“那瞎老頭只教我讀了幾年書,至於算卦,變戲法兒,他說我不是材料,所以在我‘離開’咱們‘藏龍溝’第四年的時候,他就撇下我走了…”
“走了?上那兒去了?”賴大爺問了一句。
壯子搖頭說道:“不知道,我在‘遼東’跟他分了手,那一年我十九,他說我夠大了,自己也應該認得路回家…”
“好嘛!”賴大爺一拍桌子,筷子碗直跳,他叫道:“當初帶人走的是他,半途兒鬆了手,卻讓人自己回家,這老小子準是個跑江湖的郎中,就別讓我碰上他…”壯子道:“賴大爺,您可別冤枉了他老人家,那位老人家滿腹經綸典故,有學問,是我自己不是那塊材料…”
“你信他的。”賴大爺道:“他是個瞎子,我這雙者眼不瞎,這麼多年,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我就認為你小子聰明極靈,人好心好,能吃苦,能耐勞,是塊好材料,我要不是怕毀了你,人到老來還作孽,我就會把我這些玩節兒傳給你…”壯子道:“也許我這是小聰明,不能派大用場。”
“派什麼大用場?”賴大爺老眼一瞪道:“難不成他還教你去當皇上?以我看你學其卦,學變戲法兒是綽綽有餘!”壯子道:“可是他說我笨手笨腳,不夠靈活,您知道,學變戲法兒也得靠天賦,不是人人都能學的,心竅要玲瓏,手要靈活,還講究個乾淨俐落。”
“我知道。”賴大爺點點頭說道:“這就跟你賴大爺吃的這碗飯差不多,心竅要玲瓏,手要靈活,乾淨,俐落,要不然會陣上失風,被人家當場逮住,來個吃不完兜著走,可是…”頓了頓接道:“你小於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心竅夠玲瓏,一雙手不但不笨,而且夠靈活,連樣東西都沒摔過…”壯子道:“賴大爺,跟人學藝就不同了,誰都想揀最好的材料要,誰都想揀最好的徒弟收,您說是不?”賴大爺微一點頭道:“這倒也是實話,只是…”微一搖頭,接道:“我總氣不過他說你不是塊好材料…”壯子笑道:“自己人嘛,您還能不向著我?”這句話聽得賴大爺心裡頭受用,舒服,他笑了:“不管怎麼說,你小子臨走不該不跟你賴大爺說一聲,打個招呼,害得我跟芸姑丫頭…”壯子歉然笑道:“我知道,賴大爺,所以這多年來我心裡一直很不安,只是那時候走得匆忙,那位老人家也不許我跟別人說…”
“為什麼?”賴大爺道:“他怕落個拐人的罪名?”
“也許是吧!”壯子點了一下頭道:“您是知道的,大凡這種在江湖的,他的一舉一動,一行一止,總是不喜歡讓別人知道的。”賴大爺道:“這話不錯,跑江湖的都是這樣,只是我跟芸姑又不是外人,讓我們爺兒倆知道有什麼要緊,不也免得我們心惦念麼,告訴我們一聲,我就用不著滿世界去找你了,芸姑也不會整天躲在屋裡哭了…”芸姑皺眉說道:“爹,您又來了。”賴大爺忙道:“好,好,好,不說,不說,行了麼,真是,你是個姑娘家,又不是個小子,還怕人知道哭麼?那個女人家不是動不動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芸姑道:“我可不像一般姑娘家…”
“對!”賴大爺一點頭道:“你不嬌生慣養,天知道,誰嬌你,誰慣你呀!你什麼活兒都能幹得好,什麼苦都能吃,這些活兒你不幹得行呀?苦不吃得行呀…”壯子嘴笑道:“您也真是,芸姑還落不著好麼?”賴大爺道:“得,燒火了,你別瞎幫腔好不?”他剛說完話,芸姑便冷哼了一聲:“你才知道呀!爹就是這樣,好話不能好講,就別想從他嘴裡落個好字,累死苦死都是應該的!”
“要命了。”賴大爺苦著臉道:“你聽,是不是,小子,你怎麼才回來就給我惹麻煩。”壯子笑笑沒說話。
芸姑卻道:“可別什麼事都往人家身上推…”
“好嘛!”賴大爺叫道:“丫頭,你跟這小子才認識多久,別忘了你是我帶大的,怎麼跟他一個鼻孔出起氣來!”芸姑紅了臉,道:“我看您是喝多了,怎麼說起話來老是口沒遮攔的。”賴大爺呆了一呆道:“丫頭,這有什麼要緊,壯子又不是別人,換個別人你要我說還不說呢!那時候你兩個好得不得了,簡直是形影相隨,步步不離,誰也少不了誰,怎麼才幾年不見就生份了?”芸姑連眼圈都紅了,嗔道:“您有完沒有,再說我可要把酒丟回井裡去了。”賴大爺一把抓住葫蘆,忙道:“好,好,好,不說了,行麼?好厲害,施出殺手鐧來了,這麼說我今兒個能喝酒,倒是沾了這小子的光了!”芸姑脫口說道:“差不多,本來就是!”賴大爺一咧嘴,衝著壯子搖了頭道:“小子,還是你行,到頭來我這個爹的還沒有你的面子大。”壯子窘迫地笑了笑,沒說話。
賴大爺話鋒一轉,道:“說正經的,小子,你回來了,出去了五年,總算回來了,這趟回來又有什麼打算?說給你賴大爺聽聽。”壯子沉默一下,撥了一下桌上的筷子,道:“賴大爺,您說我能幹什麼?”賴大爺道:“我總聽你的,你怎麼又問起我來,你總不能沒個打算哪!”壯子道:“您是知道的,我自小就壯,有幾斤蠻力,想這,也只能幹活兒,重活兒,別的只怕…”賴大爺道:“你是想幫人做活兒去?”壯子道:“也只有這樣了。”賴大爺微一搖頭道:“小子,不是你賴大爺給你洩氣,你可不知道,咱們這‘藏龍溝’裡的街坊鄰居可不比當年了…”壯子抬眼凝目,道:“賴大爺,怎麼不比當年了?”賴大爺抬手往外一指,道:“像今天這種熱鬧有不少年了,你是知道的,咱們這‘藏龍溝’裡的街坊鄰居,有不少借這機會發了財…”壯子“哦!”了一聲道:“那不是好麼?”
“好?好個!”賴大爺道:“人哪,就不能發財,苦哈哈的時候,張大爺,李大媽地叫得好聽,走得近,彼此跟一家人一樣,要是一旦發了財,眼睛就長得頭頂上去了,管你是張大爺,李大媽,本就不認識你了,見了面你得先衝他打招呼,他理不理你還難說,那得看他心裡是不是舒服,還好這只是發了小財,要是發了大財那還得了,他能上天…”壯子道:“這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賴大爺道:“沒關係我也就不說了,現在咱們這‘藏龍溝’的街坊鄰居都成了只認錢的勢利眼,有錢的巴結,恨不得跪下去叫爹爹,沒錢的他本懶得瞧你一眼,我是這麼個人,你小子是個沒爹沒孃的孩子,那時候就沒人瞧得起,只有人欺侮,現在還用說麼?”壯子道:“我拿力氣換飯吃,他們…”
“小子。”賴大爺道:“你的意思我懂,拿力氣換飯吃,管他瞧得起,瞧不起呢!可是沒那麼簡單,本就沒人要你,懂了吧!”壯子訝然說道:“沒人要我?賴大爺,為什麼沒人要我?”
“你想啊!”賴大爺道:“沒錢的自己一家幾口難能吃飽,他還養得起你這麼一個人麼,活兒只有自己幹了,有錢的雖然不願自己幹活兒,可是他的命值錢,他的家也值錢,你沒個親人保,他不敢要你。”壯子道:“賴大爺,您自己保我不行麼?”賴大爺一怔,旋即搖頭笑道:“小子,你這是拿你賴大爺開心,我要能保你還說什麼?
可惜‘藏龍溝’里人家頭一個瞧不起,頭一個,不敢沾的是我。”壯子眉鋒微皺道:“我沒想到咱們這藏龍溝裡,只這麼幾年的工夫,有這麼大的變化…”淡然一笑道,接著說道:“那也沒什麼,此處不留我,自有留人處,大不了我是從外邊兒回來,還到外邊闖去,飛黃騰達這事我不敢想,但總不至於餓死在路邊兒上。”賴大爺拇指一豎道:“好小子,是骨氣,對,咱們人窮志不窮,誰也不是天生的輕賤命,別讓他們把咱們瞧扁了…”微微一頓接問道:“只是,小子,這回你預備再上那兒闖去?”壯子搖頭說道:“還沒有一定,走到那兒算那兒,外邊兒的世界大得很,除了這藏龍溝,我不信沒我小壯子的容身之處。”賴大爺連連地點了頭,道:“好!好!好!對!對!對!只要自己得住,爭這口氣,還怕在那個地方站不起來麼,只是,壯子…”遲疑了一下,沒說話堆笑臉道:“出去了五年了,好不容易回來了,你不必再往外頭跑,我給你找個去處,找個容身地兒,只要你願意…”壯子道:“賴大爺,您給我找個去處,找個容身地兒?”賴大爺點了點頭道:“不錯,只不知道,你小子願意不願意?’壯子道:“您能不能先說說看。”
“行,怎麼不行?”賴大爺一點頭道:“是這樣的,壯子,你賴大爺打一開始就沒把你當外人看,這你是知道的…”壯子道:“我知道,賴大爺,您跟芸姑待我都好,沒把我當外人,我也把您這兒當成自己的家…”
“那就好!”賴大爺一點頭道:“就因為這,我才敢說要給你找個去處,找個容身地兒的話,小子,你看得見,賴大爺人老了,年紀大了…”
“爹,我到廚房看看去,灶門兒忘關了…”她沒容賴大爺說話就走了。
賴大爺向著她那背影投過異樣一瞥,收回目光道:“小子,你賴大爺除了偷雞摸狗之外,別無一技之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會握筆桿兒,我不是天生的賊種,而是為了要吃這碗飯,可是我不能一輩子老幹這不要本的買賣,不要本的一行,再說我年紀大了,筋骨硬了,手腳也不夠靈活了,這可是逞能不得的…”了一口氣,接著說道:“你知道,幹這一行是要冒風險的,一旦陣上失風,被人逮住,挨頓臭捧事小,吃官司事大,要是我只一個人,吃官司就吃官司,我不怕不在乎,可是我有這麼一個沒孃的女兒,一旦我吃了官司戴上枷鎖,關進了牢籠裡,芸姑怎麼辦,她靠誰,誰照顧她…”壯子道:“賴大爺,您是該洗手了,就是您不說我也想勸您的,別的不提,藏龍溝的街坊鄰居都變了,他們自命清高,也巴不得把您攆出藏龍溝去,那些吃公事飯的也常在這兒轉,萬一誰昧著良心告您一狀,眼前就是麻煩…”賴大爺點頭說道:“這一點我想到了,今兒個你小於這一嚇唬我,我還真怕那一天來個真的,我幹這一行,吃這碗飯也有不少子了,我不是有一個吃一個的人,我不能跟芸姑一輩子,得為她打算,所以這些年來,多少我剩了幾個,都投在屋後那口枯井裡,一年半載地還吃不空…”抬手往後一指,道:“屋後共有三塊地,一塊種著青菜,一塊種著高梁,另一塊長滿了雜草荒著,我沒法動它,芸姑也是個姑娘家到底不能幹重活兒,要是有個人進門,動動這三塊地,加上我積有的那一點,三口吃喝就沒多大問題,這樣我就可以放心洗手,不出去冒風險,在家享享老福了!”壯子道:“這倒是實情,也是個好主意。”賴大爺道:“實情是實情,主意自也不錯,只看有沒有人願意進我這門兒,有沒有願意要芸姑的。”壯子道:“您的意思是說…”賴大爺道:“我把芸姑託付給個人,把這個家,把這幾塊地給個人。”壯子笑道:“怎麼會沒人願意?求還求不到的,像芸姑這麼好的姑娘上那兒找去,會過子,能吃苦…”賴大爺一翻老眼,道:“真的麼小子?”壯子沒多想,立即說道:“當然是真的,您的女兒您還不知道麼?”賴大爺一點頭道:“我當然知道,我有這麼個女兒,這輩子就算沒白活,就算伸腳兒瞪眼嚥了氣,都會笑,只是,小子…”兩眼一凝,道:“別人我不放心,我也不要,我要你…”壯子一怔道:“怎麼,賴大爺,您說我…”賴大爺道:“那你是當我是說誰?”壯子臉紅了紅,道:“說了半天,原來…這就您給我找的去處,給我找個安身地兒麼?”
“不錯!小子。’懶大爺點點頭說道:“這樣你可以有個安身地兒,有個家,我嘛也有個人託付,兩全其美,對咱們都好,不是麼?”壯子遲疑著道:“賴大爺,這太突然了,太倉促了些,我剛回來…”
“一點也不,小子!”賴大爺搖頭道:“這種心我早就安下了,那時候眼見你們倆那麼好,誰也少不了誰,我就覺得你跟芸姑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可是後來你小子走了,我既急又揪心,芸姑更一天到晚地哭,這半年多以來剛好一點,誰知你這小子又回來了,這不是緣麼,不是老天爺的意思麼?”壯子靜靜的聽,也在想對策,賴大爺說完了話,他沉默了片刻,然後才抬眼說道:“賴大爺,您這番好意我,像我,自小沒爹沒孃,到現在仍沒混出了名堂,少碗飯吃,也沒個安身地兒,您不但不嫌棄,反而把芸姑給我,這本來是求之不得的事,我應該受寵若驚,沒什麼話好說,只是,賴大爺,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您該先問問芸姑…”
“不用問。”賴大爺一擺手道:“傻小子,這還用問麼,芸姑剛才在這兒坐的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走了,這你明白麼!”壯子道:“難不成她知道…”賴大爺咧嘴笑笑說道:“我這個女兒不能說傻,只能說玲瓏剔透,她一聽我說人老了,上了年紀,就知道往下去我要說什麼,姑娘家究竟臉皮兒,所以她先避開了,你聽見她說什麼了麼?”壯子道:“沒有,您是說…”賴大爺嘿嘿一笑道:“姑娘家沒說什麼就是願意,要她說不願意,不是心裡頭的話,要她說願意,臉皮兒又,乾脆來個什麼都不說。”壯子皺了眉,道:“賴大爺,當初我跟芸姑很好,那是在兒時,那時候究竟年紀還小,只知道要好,別的什麼都不懂,也不會考慮別的,現在事隔多年,彼此都長大了,什麼都懂了,考慮的也多了,想法看法,難免有所改變…”賴大爺道:“小子,你是說你自己,還是說芸姑?”壯子道:“賴大爺,事關芸姑的一生,這對她比對我重要。”
“好說。”賴大爺一點頭道:“小子,這一趟你沒白跑,果然跟以前不同了,說起話來簡直像個有學問,有見識的讀書人…”一頓接道:“這你放心,我的女兒我知道,打從一開始到現在,她心裡就只有你這小子,從沒換個別人去,小子,姑娘家心裡想的只有一樣,要不她會為你掉淚,為你哭麼?”壯子眉鋒又皺深了一分,道:“芸姑這番好意我…”
“小子!”賴大爺道:“你怎麼張口,閉口,離不開這兩個字兒,幹什麼這麼生份哪?誰又要你了,只說一句就夠了,願意不願意。”壯子淡然一笑道:“賴大爺,話我剛才說過了,您該能相信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發自內心的實話,絕沒有半點虛假,能有芸姑這麼一個子,該是我的福氣,無如,賴大爺,我不能在藏龍溝久待,一時半會兒也不能成家,我更不敢讓芸姑這麼委曲地跟著我…”賴大爺臉變了一變,道:“小子,願不願意在你,我總不能勉強你,其實,你知道,我這麼做是為了兩全其美,你我都好。”壯子道:“賴大爺,我知道,我又要說了,我。”賴大爺道:“那就算,算我沒說,就像你剛才說的,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都小,只知道兩個人要好,從不會想到別的,現在不同了,長大了,成年了,想法,看法多少會有點改變的。”賴大爺話裡有話,壯子當然懂,他淡然一笑道:“賴大爺,壯子不是那種人,他要是變了的,他剛才就不會跑到您攤前去,更不會到您這兒來。”賴大爺抓起碗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碗。放下碗,一抹嘴:“那是…對了,你剛才說什麼,不能在藏龍溝久待?”壯子道:“是的,賴大爺,我回來只是想看看自己的故鄉,還有街坊鄰居。”賴大爺道:“你不是說怕沒飯吃,沒個安身地兒麼?”壯子緩笑一聲道:“我沒想到您會跟我提這件事,真的,賴大爺,我這趟回來,在咱們這‘藏龍溝’待不了兩天就要走了…”賴大爺道:“上那兒去,好像你已經有了打算麼?”壯子道:“去處倒沒有,我不是說過麼,走到那兒算那兒,外邊世界大得很,總不會沒個容身之處。”賴大爺道:“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麼非往外頭跑不可…”壯子道:“賴大爺,您是個多知多懂,見過世面的人,有道是:‘男子漢志在四方’我是個六尺昂藏鬚眉大丈夫,難道要一輩子困守在這‘藏龍溝’裡種一輩子田,幹一輩子活兒。”賴大爺一點頭道:“對,男子漢志在四方,一輩子圍困在這小小的‘藏龍溝’裡,是太委曲,是沒出息,壯子,這一點我看錯了你,你在外頭這些年來,想必也見得不少,只是…”目光一凝道:“你打算幹什麼去?求功名利祿?博個衣錦還鄉,揚眉吐氣,光祖宗,耀門楣,給你早死的爹孃爭口氣,為咱們這‘藏龍溝’增點光彩!”壯子搖頭說道:“那倒不是,人只要有大志,不一定非在功名利祿中不可。”
“嚇了我一大跳!”賴大爺突然吁了一口氣道:“對,這才是,咱們寧可沒飯,沒衣裳穿,餓死,凍死,甚至一輩子沒出息,可不能往那個圈兒裡鑽,要知道,那可不是光耀祖宗的事,小子,你不是外人我才敢對你說這話,要我看那些個吃他們的飯的漢人,連我這偷雞摸狗的鼠輩都不如。”壯子兩眼一睜奇光電閃,道:“賴大爺,您…”賴大爺微一搖頭道:“小子,你別看你賴大爺是個下九的混世蟲,像什麼,叔爺介之雄,蘇武,關夫子…多了,我小時候聽人說過‘正氣歌’推什麼嚴將軍,顏常山舌…這一類的人物我知道的還不少,明白麼?”壯子點頭說道:“我明白,賴大爺,您讓人敬佩,也該讓一般所謂的有識之士羞煞,愧煞,藏龍溝有您這麼一個人…”賴大爺睜大了老眼,道:“真的麼,小子。”壯於正點頭道:“真的,賴大爺。”賴大爺凝目良久,良久始道:“小子,我剛才聽你說,一時半會還不敢成家!”壯子道:“是的,賴大爺,這話我說過,也是實情。”賴大爺道:“為什麼,能說給你賴大爺聽聽麼?”壯子深深一眼,淡然笑道:“賴大爺,您不怕我委曲芸姑麼?’賴大爺一搖頭道:“小子,薑是老的辣,你賴大爺見過的不少,也不算個糊塗人,別瞞你賴大爺,不是實情。”壯子笑笑說道:“這麼說,您是在套我的話。”賴大爺老臉一紅道:“好小子,你這塊姜也不含糊,你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跟從前不同,也就越認定這幾年你在外頭一定有什麼際遇。”壯子道:“我不跟您說了麼,我跟那位陪老人跟了幾年…”賴大爺道:“小子除非你把你賴大爺一家兩口當外人…”壯子道:“賴大爺,這是實情。”賴大爺道:“這麼說那瞎老頭兒他是個正直的奇人。”壯子淡然一笑道:“賴大爺,說準沒錯。”壯子又道:“凡是這世界上有的,該懂,該會的,他都教給了我。”賴大爺“哦!”地一聲道:“老天爺,這麼說他什麼都懂,都會。”壯子道:“其實他又何止懂,何止會而已!”賴大爺睜大了老眼道:“他這麼神麼?”壯子一點頭道:“的確,賴大爺,他不該是人。”賴大爺目光一凝,道:“小子,說太多你賴大爺不懂,簡單的說,他到底教你什麼?”壯子道:“您要這麼問,我只有這麼說,安邦,定國。”賴大爺玩味上來,忽地一睜老眼,道:“壯子,你是說文武都會。”壯子點頭說道:“是的,賴大爺。”賴大爺笑道:“年輕的時候看戲,老聽戲臺上那些戲子說什麼文可安邦,武可定國,沒想到這一下倒用上了…”話一頓凝目接問道:“小子,你說你學了武,會了武?”壯子點頭說道:“是的,賴大爺,我沒把您這一家兩口當外人…”賴大爺道:“我明白,你放心,你賴大爺不會給你說出去的…”頓了頓,道:“小子,我也在江湖上跑過,我聽說江湖上分什麼高手,庸手,江湖人的本事大小高低不同,你小子是…”壯於淡然一笑道:“還不算是個庸手。”賴大爺“哦!”地一聲道:“這麼說,你小子的本事很大?”壯子搖頭說道:“也不敢說很大,只能說還不算庸手。”賴大爺遲疑了一下,道:“小子,能不能一手,讓你賴大爺開開眼界。”壯子笑笑說道:“您不是外人,有什麼不行的,您瞧著。”話剛說完,他面前桌上的那個碗突然飛了起來,慢慢地向他嘴邊靠去,壯子他就過去喝了一口,然後那個碗又慢慢地落回了桌上,他笑道:“怎麼樣,賴大爺,這一手不賴吧!”賴大爺目光發直,兩眼瞪得老大,嘴張著,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小…小子這…這叫…我…怎麼瞧是戲法兒…”壯子笑笑說道:“賴大爺,也可以這麼說。”賴大爺一怔,道:“也可以這麼說?”壯子道:“您不瞧這像戲法兒麼?”賴大爺道:“小子,這…這真是武?你真是跟那瞎老頭子學麼?”壯子道:“是真的,賴大爺。”賴大爺道:“好大的本事,我跑過江湖,見過的也不少,可從沒見過這麼神奇,這麼玄的本事,世上竟會有這種人,不,不,那瞎老頭子該是神,小子,他究竟是誰?”壯子搖頭說道:“說來您也許不信,我只知道他是個瞎老人,別的一無所知。”賴大爺叫道:“你跟了他這麼多年,會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壯子道:“我就知道您不信,可是這是實情。”賴大爺道:“他姓什麼,叫什麼,那兒的人也不知道?”壯子道:“我要知道這些,不就知道他是誰了麼?”賴大爺一怔點頭道:“說得是,我都糊塗了,好小子,他住那兒你總知道吧?”壯子道:“這個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說!”賴大爺道:“不能說?為什麼?”壯子道:“他老人家曾經一再待,不許我把他老人家的隱居處向任何人輕洩,賴大爺您要原諒。”賴大爺的眉頭皺了一下,道:“他是個奇人,他是個奇人,從這兒看他十足是個奇人,只是…對你賴大爺說…”壯子道:“賴大爺,對您也不能,您問這幹什麼?”賴大爺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道:“我也想求求他,他要是能收了我這個老徒弟,往後我幹這沒本的買賣吃這碗飯不就更容易了。”壯子不由為之失笑,道:“賴大爺,這恐怕辦不到。”賴大爺道:“我也知道辦不到,我那是那塊料兒呀!他就是願意教我,只怕我也學不會,學武得從年輕時候開始,像我,筋骨硬了,皮鬆了,又埋入了土半截還想往回走麼…”壯子忍不住又笑了。
賴大爺眉鋒一皺,道:“小子,我明白了,你說你一時半會兒不敢成家,是不是你有什麼事要幹,怕有個家室之累,也怕連累別人?”壯子神情微笑一震道:“賴大爺,凡涉足江湖的人,有幾個能早成家的?”賴大爺飛快地溜了他一眼,點頭說道:“這倒也是,要在江湖上闖,是沒辦法早成家的,小子,你只有這點理由麼?”壯子忙道:“還有,賴大爺,我不能讓芸姑這麼委曲地跟著我。”賴大爺道:“不要緊,這都好辦,我代我這女兒做個主,等你怎麼樣?”壯子神情一震,道:“賴大爺,您的好意我心領,也,只是我不敢讓芸姑等我,因為我這一出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也不知道是否還能夠回來,耽誤了芸姑的終身…”賴大爺道:“你的意思我懂,小子,要是我們爺兒倆都不在乎呢?”壯子道:“那我也不敢讓芸姑等我,我願意這樣,只要我能回來,有回來的一天,我一定登門求親,可是要在我沒回來之前…”賴大爺道:“芸姑要能找著更好的主兒,儘管嫁,對不?”壯子毅然點點頭道:“是的,賴大爺,我正是這意思。”賴大爺點頭說道:“好,就這麼說,也就這麼定了,你要能回來就上門求親,在你回來之前,姜站要能找著更好的主兒,她就嫁她的,就這麼說了,來,小子,咱們爺兒倆喝一杯。”說著,他舉了面前那碗酒。
壯子也拿起了飯碗,一口酒喝過,賴大爺放下了碗,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然後抹抹嘴說道:“小子,你坐坐,我到後邊兒瞧瞧芸姑去。”他是說走就走,站起來奔向了後頭。
壯子沒來得及攔,他心知賴大爺必是到後頭去告訴芸姑去了,他心裡很不安,也覺得臉上有點燙!
賴大爺家後頭另有一小間,那是廚房,從廚房往後走,另有一個門,正對著屋後那口枯井跟那三塊地。
芸姑就站在後門口,怔怔地望著那三塊地出神。
賴大爺到了她身後,叫了她一聲。
芸姑沒回頭,卻開口問道:“您怎麼出來了?”賴大爺道:“丫頭你聽見了?”芸姑“嗯!”了一聲道:“我全聽見了。”賴大爺道:“看見了麼,他那一手兒?”芸姑道:“看見了,他的所學不俗,在當世之中又算得一好手,我沒想到短短的五年中,他會有這種奇遇。”賴大爺道:“那是必然的,我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我不說麼,此子骨絕佳,稟賦上上非池中之物,絕不會久困藏龍溝裡,必有乘風雲直上的一天。”微一搖頭接道:“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原以為他已握手掌心裡,卻不料被行家捷足先登奪了去,實在是讓人…”目光一凝道:“丫頭,我覺得他的身法很,那手功夫有點像你二叔的小接引。”芸姑霍地轉回了身,瞪圓了鳳目,道:“有點,您看像麼?”賴大爺一點頭道:“有點可惜我沒見著那瞎老人,唉!一晃多少年了,我跟你二叔他們自那年分散之後,別說誰見了誰了,誰連誰的訊息都沒有,也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麼樣,有幾個還活在這世上…”芸姑截口說道:“爹,我二叔的兩眼失了明麼?”賴大爺搖頭說道:“不,當年分散的時候,你二叔的兩眼還是好好兒的。”芸姑道:“這就是了,那他怎麼會是二叔…”
“難說,丫頭!”賴大爺道:“多少年不見了,誰知道難變成什麼樣了?就拿我來說吧!我如今是藏龍溝沒人瞧得起的下九偷雞摸狗鼠輩,誰知道我是…要有人把我說出去,誰也不會想到這偷雞摸狗的下九鼠輩賴大爺,會是當年的…”倏然改口說道:“丫頭,別的都能變,唯有一身所學是變不了,他那手兒功夫,像極了你二叔的‘小接引’…”芸姑道:“可惜他不知道那瞎老人是誰,姓什麼叫什麼。”賴大爺道:“你以為他是真不知道麼?”芸姑點頭說道:“我相信他是真不知道。”賴大爺沉道:“我想他也不會,只是…他不肯說出那瞎老人住在那兒,要不然咱們也可以到那兒去瞧瞧那瞎老人去!”芸姑搖頭說道:“那倒不必,您只要在他身上多下點工夫…”
“不行。”賴大爺忙搖頭說道:“這小子機警得很,萬一我來個畫虎不成,巧成拙,讓他瞧破了咱們,那可就…”芸姑道:“您也不必急,反正他走的是正路,您又何必管那麼多。”賴大爺點頭說道:“你說得是,可是我只是急著找你二叔…”芙姑道:“時候還沒到,可要到了時候,您不必去求,定能見著二叔,要是時候還沒到求也沒用。”賴大爺道:“話是不錯,只是丫頭你說咱們該怎麼辦?”芸姑道:“這附近不是有幾個地方好去麼?您何不伸個手,想個辦法讓他進去試試。”賴大爺臉一整,道:“丫頭,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要做嘛就得有把握,要不然就乾脆別做,你連頭都別動。”芸姑剛要再說,賴大爺又截口說道:“這件事別再說了,剛才我跟他說你也聽見了。”芸姑臉一紅,微微點頭道:“我聽見了。”賴大爺道:“怎麼樣,你有什麼意見?”芸姑低低說道:“您做主就是了,我沒有什麼意見。”賴大爺道:“真的,丫頭!”芸姑道:“真的,爹,我等他,我願意。”賴大爺搖頭說道:“丫頭,可沒人勉強你?”芸姑道:“我知道,爹,這種事應該用不著我多說,我在‘藏龍溝’碰見了他這麼個人,又跟他那麼好,這該是緣份?”賴大爺微一搖頭道:“我沒想到…那時候你倆年紀那麼小…也許你說的對,這是緣,這小於真要能風雲直上了,只是,丫頭,我看他對你…”芸姑道:“爹,有些事不一定非掛在嘴上,或者行諸於不可,他是個怎麼樣的人,難道您還不知道麼?”賴大爺道:“丫頭,我是誰,你又是誰的女兒,我要是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這事兒會輪著他。”芸姑道:“這就是了,那您還懷疑什麼?”賴大爺目光一凝,忽地笑了:“丫頭,看來對相人一道,我這個爹還不如你…”忽一凝神,道:“誰來了…”芸姑道:“身手不差,怕是那個好鄰居,好街坊…”賴大爺一話沒說,轉身走了回去。
賴大爺剛到“廳堂”壯子已經站了起來,望著外面道:“賴大爺,您有客人來了。”賴大爺微微一怔道:“有客人?誰?誰會到我這兒來…”他凝目往外看,可不是麼,門外來個人已走近幾丈內,那是個身材魁偉高大的老人,這老人看上去有五十多近六十,濃眉虎目,紫膛臉,懾人的。
衣著也夠氣派,藍緞長袍,外罩團花黑馬褂,褲腿扎著,左手裡拿著一旱菸袋,硬是湘妃竹的。
賴大爺剛訝然一句,便停住了。
“這是…”那紫膛臉老人在門外停了步,只聽他洪聲問道:“這兒是羅老頭兒家麼?”賴大爺返了出來,道:“您這位是…”紫膛臉老人目光一凝,道:“這兒是羅老頭兒家麼?”賴大爺忙道:“您沒找錯地兒,我就是羅老頭兒…”紫膛臉老人深深打量賴大爺一眼,道:“怎麼,你就是羅老頭兒?”賴大爺點頭陪笑道:“是的,是的,您這位是…”紫膛臉老人道:“我姓秦,天威牧場來的!”賴大爺“哦!”地一聲,動容說道:“原來是‘天威牧場’來的秦爺,真是有眼無珠,不識泰山多問,失敬失敬,秦爺光臨是…”紫膛臉老人道:“好說,我能進去坐坐麼。”賴大爺一巴掌拍上後腦勺,窘笑說道:“瞧我,老糊塗了,歡都怕來不及,怎麼說不能,您光臨,我這幾間破茅草房子增光不少,請進請進。”他往後退了兩步,讓客進門路,哈擺身,恭敬讓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