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東五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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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每每見了這些父皇的舊物,雖然不至於涕泣淚,卻也都矚目良久,然後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佛壇上,再三施禮膜拜。她從不在太后面前掩飾自己對前明以及崇禎皇帝的思念之情,甚至臨寫的那首李煜絕命詞《淘沙》也就隨意地『』在青瓷畫瓶裡,同太后賞的名畫擱在一起。
阿琴通文墨,從前原是長平的伴讀丫環,對這些詩詞典故略有所聞,十分擔心憂慮道:"公主向來在我們面前也很少『』情緒的,怎麼這些子倒肯和太后親近,推心置腹的呢?她當著太后的面對著那些海棠花拜祭贊禮,毫不避諱;前些子我還親眼看見太后拿著這首《淘沙》跟公主討論書法,真是嚇得心跳也停了。"說罷從畫瓶裡取出詩軸來,朗朗唸誦:"簾外雨潺潺,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水落花去也,天上人間。"阿笛阿箏等都道:"聽你念得怪好聽的,可是什麼意思就不知道了。為什麼害怕太后看見?"阿琴解釋道:"這詩背後有個典故,說的是那李後主被宋太祖趙匡胤所俘,委屈求全,寫了這首詩抒發對故國的懷念之情,被人聽到後密報給趙匡胤,於是趙匡胤知道他並不是誠心歸順,就下令叫人賜毒酒把他殺了。現在公主當著太后的面念這首詩,不是明白說她懷念大明不肯忘本的意思嗎?太后是這麼細心的一個人,不會體察不到公主的這份心思,倘若因此疑她有異心,忌憚於她,那不是對公主很不利嗎?"四個人中,阿箏最身高體大,『』格也最豪放,開解眾人說:"公主不是輕舉妄動的人,她做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我們無論如何猜不來的,只好依照自己的本份,好好侍候著便是了。她貴為金枝玉葉都不怕死,我們要命一條,要頭一顆,又有什麼好怕的?"阿瑟哭泣說:"我只怕公主已經看透生死,本不在乎太后怎麼看她,她說不定巴不得惹怒了太后,好賜她一死,一了百了呢。要不,為什麼前些時叫吳良輔聯繫佟將軍,說要把小公主偷偷送走呢,這不是想留她一條活路又是為什麼?"琴、箏、笛聽見,都覺著越想越像,忍不住痛哭起來,阿箏便攛掇阿琴說:"你是先皇賜了給吳公公做對食兒夫的,別人不知道的事兒,他多少會知道些吧?你不如讓他幫忙打聽著,他不同別人說,難道還不肯同你說嗎?"阿琴變『』道:"我也問過吳良輔,他說在公主面前立了死誓的,絕不告訴第二個人知道,連我也不能說。你們再別問我這件事,也千萬別同人說出吳良輔的名字來,不然連他都落不是呢。你同裴將軍還是遠房兄妹呢,他替公主做事,會告訴你麼?我們可敢跟別人說起他麼?"眾人知道事態嚴重,況且這建福花園裡秘密多,規矩大,發生過的重大變故遠不止這一件兩件,她們天天守著公主,可是就連她什麼時候懷孕這樣的生死大事都不清楚,也只得如清風拂面一樣聽其自然,更何況香浮還是小小幼女,她若失蹤,而公主又不想讓眾人知道,那人們便是長了八隻眼睛十六隻耳朵也是打聽不出來的。因此白白地犯了半愁,終究也只是彼此抱頭痛哭一回,互相安說:"反正咱們總是約好了的,公主活著一天,咱們侍候她一起唸經誦佛;倘若公主不測,咱們也只好一條繩子吊死,到了陰間地府仍舊服侍她,不然,叫她一隻胳可怎麼活呢?"哭過之後,反覺心清氣,反正想不穿,乾脆不去多想,只管照舊過子便是。
建福花園仍是那個只以種樹栽花為樂的建福花園,雨花閣也仍然是這個每焚香禮佛的雨花閣,風雨再大,也一樣地陰晴圓缺,蝶飛草長,便如沒事發生一樣。
這以後,建福花園便成了太后的常來常往之地。這太后再來時,攜了一幅唐寅的裱畫贈與長平,說是上面題有崇禎皇帝的親筆御識。長平捧在手中,看了又看,彷彿想起了父皇生前教授自己『』詩作畫的溫馨往事,眼中淚光閃閃,半晌無語,臨了兒卻忽然說了一句:"這不是原畫兒,是揭過的。"太后回宮後,便告訴了攝政王,要他以後對那位漢大臣著意疏遠,不可重用。順治一旁聽說,倒覺好奇,問道:"這樣好畫,為何說是揭過的?母后又何以因為這樣一幅畫而對那位大臣下了定論?"大玉兒正要趁機教誨兒子舉一反三的帝王眼識,便不肯輕易說出答案,笑道:"你同慧清禪師是好朋友,若不是你,我也不會想到要去探訪她。為什麼你不自己當面問她,倒來問著我呢?"順治聽了,再來建福花園時便果然向長平請教。長平道:"雖是好畫,可惜不能獨一無二,裝潢再華麗也是投機取巧的媚俗求利之作,便好比女子失了德行,縱然再濃妝豔抹又如何?"順治不解:"仙姑以為這畫是贗品麼?我細細端詳了半,這紙、這墨、這印識落款,明明都是唐伯虎的風骨,不知哪裡『』出馬腳,讓仙姑斷定是偽作?"長平笑道:"皇上的眼光不錯,這的確不是偽作,而是唐寅的真跡墨寶。真跡有限而人的貪念無限,有些人為了發財,往往會偽造名畫賣真畫的價錢。而揭畫,就是造偽手藝中最高的一種,就是把畫宣上面薄薄的一層用針挑開,揭出比蠶絲更薄的一層畫皮出來,然後重新托墨裝裱,便成了另一張名畫。因此這張雖然的確是唐寅手筆,卻只能算作半幅真跡。"順治吃驚道:"宣紙本身已經那麼薄了,居然還可以再揭作兩層嗎?那這門學問的確很高明瞭。"長平笑道:"這算什麼?最厲害的揭畫師傅,可以把一張畫揭出三四層來呢。為了發財,古董商造偽的高明學問多得是。不過,再名貴的畫,如果被揭過了,也就不值錢了,因為真品只能有一樣,如果真品同時出現了三四件,那就同贗品無異了。只不過,揭畫作偽的贗品比那些臨摩作偽的還是要值一些錢,因為畢竟沾了真品的邊兒,而且也最不容易判斷。"順治點頭道:"這位大臣想要給攝政王獻名畫做貢禮,卻又捨不得,於是獻畫之前先揭過一層留存,也真是夠有心計的。可見此人做事處處留有餘地,首鼠兩端,不是盡忠盡孝之人,難怪皇太后說不可再信任重用。沒想到,從一幅貢畫上也可以看出一個大臣的官品來。"長平道:"德行一詞,原有道理可循,藏跡顯形於談笑怒罵舉手投足間,吃穿用度舉止言談無一不可見人德行。所以才有"道德"一說,"道"即是"德","德"即是"道",若能鑑人之"德",便知用人之"道"。"順治笑道:"這樣說來倒容易了,改下一道旨,叫所有的大臣都獻一幅名畫上來,看誰的畫是揭過的,誰便是不忠的臣子。"長平道:"當然不可,一則不是每個大臣都喜歡珍藏名畫,未必有佳作獻上,強『』進貢,少不得又要巧取豪奪,盤剝百姓;二則他若不喜歡畫,自然便不會想到要揭畫留存,又或是他即便喜歡名畫,也未必找得到高明的揭畫師傅,所以便有真品獻上,也不代表他是個忠臣;三則若是人人都想到揭畫上貢,那世上的名畫倒有一大半就此打了折扣,可不是暴殄天物。"順治聽到長平一習話中竟關乎百姓安危、名畫生存、以及臣子忠『』幾個大題目,百姓又放在第一位,而且她隨口道來,毫不遲疑,不衷心欽佩,站起身施禮說:"仙子蘭心蕙質,慈悲為懷,倘若是個男子,再無我等鬚眉立足之地了。"長平笑道:"皇上何須過謙?我不過是旁觀者清罷了。如果真論到賞畫鑑畫的功夫,那真是貽笑方家。"兩人遂講究起裝裱修復古畫的技藝,如何如何洗,又如何如何揭,以至補綴、襯邊、託、全、式、攢、覆,直說到上壁、安軸,乃至囊函。
順治喜不自勝,回到寢殿後,便命吳良輔將所藏古畫卷軸盡皆取出,放在紫檀四面平螭紋的大畫桌上,一一辨識哪幅是原作,哪幅是修復品,又有哪幅疑為贗品,哪幅有洗過或是補過的痕跡。忽想起長平所提洗畫,一時心癢,特地選出一幅看起來晦暗蒙塵不辨年代的古畫,將附襯的油紙鋪在雞翅木條案上,命吳良輔將案一側支起,用一支『』刷蘸水淋灑。
或許是那畫實在古老,浣洗數次,仍然『』暗氣沉,不能明淨。順治端詳再三,向吳良輔計議道:"公主說過,如果畫卷黴氣重,積汙深,就要用枇杷核錘浸滾水,冷定後再用來洗畫;又或者用皂角亦可。可惜宮裡並無此物,倒不知向何處去尋得枇杷、皂角這些東西。"吳良輔陪笑稟道:"皇上,已經兩更了,畫兒又不會飛,不如明兒再洗吧。枇杷、皂角都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只要下一道旨,少不得尋了來,那時再洗,可好?"催請了三四次,順治方戀戀不捨地洗了手,解衣就寢,猶自慨說:"大明公主才華出眾,且知仙機,這才是真正的皇家後裔。咱們大清的格格,無論長幼妍醜,總沒一個及得上她。"吳良輔正要探些消息,趁機道:"我聽雨花閣的宮女說,這些子,太后隔三岔五便去建福花園探訪慧清禪師,有時候說些風花雪月,有時候卻是關起門來一個人也不叫,自己喝茶吃點心,一說大半晌兒呢。"順治笑道:"公主於太后大婚這件事上居功至偉,太后大概是謝她去了。論起來,她們倆一個冰雪聰明,一個城府深沉;一個卓爾不群,一個特立獨行,的確也有很多話可說。母后在這紫城裡也是寂寞得緊,沒什麼人可以說說真心話兒,倘若這大清的太后竟和大明的公主成了知己,倒也是難得的一段佳話。"吳良輔更加聽不明白,心想太后下嫁攝政王,群臣爭相諂媚,而後宮褒貶不一,可這與長平公主又有什麼關係?聽說太后與攝政王早在盛京的時候就眉來眼去的,自然不是長平公主做的媒;到了這北京皇宮,攝政王以議政之名在慈寧宮來去自如,連哲哲太后都沒話說,當然更用不著長平公主牽線;至於大婚,那是洪承疇上的折,湯若望圓的謊,要說他兩個立了大功那是眾所周知的,至於長平公主,她深居簡出,又是個出家人,可立的哪門子功呢?然而身為近侍太監,第一條規矩就是不聞不問。皇上沒問的事,他可以主動說;皇上沒說的事,他可不能主動問。就算好奇心蓬瘋長如草,也得一把火燒得乾淨,埋種地下,等到合適的時候,風吹又生。吳良輔好奇得滿心裡跑耗子,卻只得忍耐著一聲不問,甚至連表情裡都不可以『』出好奇來。
方點起安息香來,忽聽簾外有吵鬧聲,竟似是建寧格格的聲音,吳良輔急忙出去看過,不一會兒引著建寧進來,臉上猶有淚痕。順治大吃一驚,急忙坐起問道:"你這是怎麼了?三更半夜地又跑出來和侍衛吵什麼?"建寧氣急敗壞地道:"皇帝哥哥,我好不容易才跑出來見你一面,可侍衛卻不許我進來,你明天把他們全殺了,替我出氣,好不好?"順治笑道:"你又說孩子話了。他們攔阻你闖宮,也是他們的職責所在,是為了保障我的安全,怎麼能說殺就殺呢?"建寧聽順治這樣說,更加委屈傷心,用手背擦著眼睛哭道:"皇帝哥哥,你不疼我了。倒是我來錯了。我白走這一趟。不打攪你睡覺,我回去了。"順治顧不得夜寒侵骨,穿著單衣便連忙掀被下,拉住建寧勸道:"你到底是怎麼了?哥哥怎麼會不疼你呢?不過是看你這麼晚跑出來,怕太后知道了會罵,又或者著了涼,那不是大饑荒?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不好嗎?"建寧哭道:"哪裡還有明天?太后叫素瑪姑姑送我走,以後不許我在慈寧宮裡住了,要我去東五所跟別的格格們住,給別的嬤嬤管。皇帝哥哥,以後我們再沒有見面的子了。"順治暗暗吃驚,心下十分不忍,卻只得娓娓勸道:"太后新婚,皇父攝政王遷入慈寧宮,每天出出進進,也的確不方便讓你再住在那兒。連皇太后也搬去壽康宮跟太妃們一同住了,你自然要去東五所和格格們住,從此聽嬤嬤們統一教導,學些針黹禮儀,這也是正理,並不是太后不管你了。就是來我這裡,雖然不像以前這樣走動隨意,可是也並不是從此就不見面了,有什麼好傷心的呢?"建寧雖然並不喜歡與太后同住,覺得束手束腳,可是忽然一下子要被送出慈寧宮,卻又叫她本能地覺得羞恥失落,因為這明明一種"貶謫",好比神仙降為凡人,京官貶為縣官。偏偏遇見的每個人都說這是正理,甚至說是為了她好,可她明明知道,有多少人等著這一天,等著要對她不好。一腔鬱悶無可發洩,不發脾氣道:"你也是這樣說,素瑪姑姑也是這樣說,人人都這樣說,說太后這麼做是為了我好。可是既是為我好,原來就不該把我帶到慈寧宮裡,現在要我走,那些格格平時見了我都要冷言冷語的,現在見我搬了去,還不得合起夥來欺負我?"哭哭啼啼,只是拉著順治的手不肯放開。
吳良輔在旁暗暗著急,勸道:"格格,時間不早,讓奴才送格格回宮吧,皇上也該安歇了,倘若明兒起晚了誤了朝,老奴可就罪該萬死了。"話音未落,順治忽地打了個噴嚏,倒笑起來,吳良輔更加焦慮,撲地跪下稟道:"皇上耶,老奴求您珍重龍體,快上炕躺著吧,要是著了涼,那老奴就萬死莫贖了。"建寧大怒:"你左一個罪該萬死,右一個萬死莫贖,那是拿死來嚇唬我,攆我走麼?"可是終究也沒理由賴在這裡不去,哭鬧半晌,到底走了。
建寧帶著自己的寢具搬進東五所的第一天,便受到了眾格格們的聯手杯葛。
她們就好像提前約好了一樣,對她的到來不理不睬,視而不見。可若說是沒看見,卻又不是的,因為她們的眼睛分明朝著建寧的方向一瞟一瞟,而且她們的談話忽然變得熱烈起來,話風裡夾槍帶的,又分明捎著建寧的邊兒。後宮里長大的女孩子好像天生就懂得指桑罵槐的說話技巧,無論是槍舌箭還是冷嘲熱諷都可以表達得抑揚頓挫,『』縱自如。
建寧強忍著一腔委屈,不肯當眾掉下淚來,惟恐落人恥笑。人家不理她,她便也擺出一副傲慢的神情不與人招呼,用一種虛無縹緲的堅強來偽裝自己。倘若她不是這樣地倔犟,那麼假以時,也許那些格格會放棄對她的戒備和敵意而漸漸緩和,因為她們對她畢竟也是好奇的。可是建寧太憂慮了,並因為這憂慮而益發決絕,把自己與別人嚴格地隔離開來,用孤獨來捍衛孤獨,用冷漠來裝飾冷漠。她已經失了與格格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先機,現在又不肯正視自己的挫敗與沒落,畫地為牢,從而再次失去了與姐妹們和平共處的機會。
用膳的時候,這種敵對的情緒更加明顯起來,所有的格格都三五成組地聚在一起,只有建寧,看著分給她的那一份飯菜躲在角落裡食不下咽;到了晚上,更是沒有人肯捱著她睡,格格們甚至為此新發明了一種遊戲方法,就是猜拳賭輸贏,輸的那個要睡在建寧的旁邊,以此作為一種懲罰。
其實沒有人在乎這個罰例,因為並不代表著任何實際的損失,可是那輸的人卻必定要大驚小怪地抱怨一番,彷彿遇到了天下最可怕悲慘的事情,並以此來表示對建寧的輕賤——也許這才是這個遊戲的高『』以及最終目的,她們真正興趣的不是輸贏,而是決出勝負後那一番裝腔作勢的誇張表演。她們就當著建寧的面來舉行這個帶著明顯侮辱意味的賭賽,然後再當著她的面表現出近乎慘烈的追悔莫及,其實那個賭輸了的女孩是興奮的,因為她可以有一個充分的題目來發揮她的表演天份,而通常來說,一個格格是很難有機會來表『』她們淺薄的喜怒哀樂的。
東五所的規矩是森嚴而刻板的,程安排千篇一律,著裝飲食千人一面。這裡除了嬤嬤就是格格,嬤嬤的惟一職責就是服侍格格們長大,格格的惟一責任就是等著出嫁。她們難得有什麼節目來娛人娛己,而建寧的到來無疑給她們刻板枯燥的生活帶來了一種新的刺,她們尚分不清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只是本能地興奮著,敵對著,挖空心思地發揮創想象力與創造『』,想著如何利用這個入侵者來製造新的刺,並讓那刺維持得更持久一些。
東五所的格格們空前地團結起來,當然這團結的內涵並不包括建寧這個人;格格們的遊戲空前地熱鬧起來,當然這熱鬧也不是針對建寧而言的,可是卻不能不與建寧發生緊密的聯繫。事實上,倘若沒了建寧,這遊戲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遊戲的花樣便不會如此豐富並且不斷翻新,遊戲的興趣更不會如此高漲並且愈久彌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建寧才是這遊戲的核心,是東五所真正的靈魂。
這遊戲中最受歡百玩不厭的一個是捉『』藏,這是每個朝代每個民族的孩子都會無師自通的一項遊戲,但是這遊戲在這會兒的東五所裡改了玩法,加了佐料,這佐料便是建寧公主——不,也許形容她是『藥』引子更為恰當,因為是她的到來引發了這遊戲的再度繁榮,讓格格們廢寢忘食地醉心於這個遊戲,甚至在睡夢中都要一次次重複,不住地囈語:"捉到了,哈。"後來建寧一直過了很多年都很害怕聽到這句"捉到了,哈!"總是她孤獨地坐在某個角落,而其餘的格格們裝模作樣興高采烈地捉著『』藏,奇怪的是不論是輪著誰做那個被遮住了眼睛的捉『』人,她都會準確無誤地找到建寧所在的方向,在她背後這樣子大叫一聲"捉住了,哈!"無論建寧躲到哪裡去,無論她怎麼樣地表現出對這遊戲的厭惡和惱怒,那些格格們總之不會放過她,只要她們開始玩遊戲,建寧就開始隨時準備著那聲恐怖的"捉到了,哈"將隨時在她耳邊響起。她有些懷疑那些格格們是串通好了的,她們之間一定有某種暗語,以此來洩『』並指示建寧所在的方向,叫那個蒙目的人找到。她很想躲開她們,可是東五所寢殿就只有這麼大地方,她能躲到哪裡去呢?
令她討厭卻無法擺脫的,除了諸位格格之外,還有那些終盤旋在紫城頂上聒噪不休的烏鴉。不知是不是因為東五所的陰氣重,烏鴉好像比別處更多似的,而且也更壞,專門在建寧獨自出門的時候在她的頭頂上飛,甚至在她晾曬的衣裳上屙屎。好像連它們也知道建寧搬出了慈寧宮,沒有人會再護著她一樣。
建寧跟長平學會了做彈弓,眼瞅人看不見,便用石子做彈『藥』『』烏鴉。有兩次被教引嬤嬤們看見,集合了所有的格格們好一頓羅嗦,引得那些格格益發排斥建寧,而建寧也更加痛恨所有的格格和烏鴉,變盡了法兒和那些格格及烏鴉作對。格格們常常會在早晨偷偷藏起建寧的鞋,故意叫她在早請安的時候會因為穿衣而遲到,而建寧明知即使自己不在請安隊伍裡出現也不會見責於太后,就乾脆裝病躲懶,卻在格格們都離宮的時候溼她們的寢褥;又或者格格們故意在做遊戲時假裝無意將烏鴉『』撒在建寧的身上招她忌恨,而她則會立刻反擊,變本加厲地將鴉屎裝到從格格的脂粉盒裡。
隨著建寧與諸格格的戰鬥不斷升級,她和烏鴉之間的仇恨也愈燒愈烈。東五所的烏鴉就像東五所的格格們一樣,會集合在一起開會,共同商議對付建寧的方法,甚至會懂得集體圍攻分頭襲擊。
那建寧又對著樹枝『』彈弓,一隻烏鴉也沒打中,悻悻然轉過身準備回屋。忽然只聽得背後"哈"一聲清楚的冷笑,陰森乖戾,教人寒『』直豎。建寧心說不好,轉身跑,已經來不及了,只聽一陣風聲,幾十只烏鴉呼啦啦地自樹枝間飛出,張開翅膀拉成一張巨網,衝著建寧鋪天蓋地地襲來。建寧慘叫一聲,便如被一柄鐵扇扇起一樣,整個身子直飛出去,臉面朝下,重重地摔在澄泥磚地上。
那些烏鴉一襲得手,立刻呼啦啦飛起,就如同它們來的時候那般迅疾而飄忽,毫無預兆。建寧又怕又疼,魂飛魄散,"哇"地放聲大哭起來。教引嬤嬤們聞聲出來,看見她斜坐在地上痛哭,一張小臉紅白不定的,又是土又是淚,都不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忙拉起來問道:"格格好好兒的怎麼哭起來?是不是不留神跌跤了?"建寧哭哭啼啼地指著頭頂說:"烏鴉打我。"胡嬤嬤笑道:"是有神鴉啄了你吧?你是不是搶它們的食物了,還是又淘氣扔石子兒了?一定是的,看這一地的鴉『』。"建寧哭訴不清,明知便是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她,益發委屈鬱悶。當晚咽咽,直哭了一夜,次早起便有些頭疼發燒起來,而且背部疼痛如火燒。胡嬤嬤走來拉起她的衣裳一看,只見背部淤紫青腫,彷彿被重物打過一般,不驚得大叫起來,問道:"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暗傷格格?"建寧有氣無力地道:"我都說了是烏鴉打我。"胡嬤嬤聽了,仍是不信,心說這位格格不知道又要耍什麼花樣兒了,可是也不得不呈報給太后娘娘,傳令請御醫來診治。太醫自然也問不出個子午卯醜,不過隨便開了幾味驚風祛熱、活血散淤的方子叫太醫院照方煎『藥』。
然而這樣一番驚動,傳至位育宮,被順治聽見,想起這位妹妹久不見面,倒是著實掛念,專程往東五所來探望。建寧聽見皇帝哥哥親臨探訪,並不覺得喜悅親熱,臉上淡淡的殊無喜『』。順治知道她是記恨自己不肯帶她離開東五所,可是太后已然下令,自己總不能將她帶到位育宮同住吧,惟一可做的,只是下令東五所的主管嬤嬤們,說是建寧是有封號的和碩公主,應該擁有自己的配殿,不必與諸格格們同住。又坐著說了幾句寬心的話兒,便起駕回宮了。建寧益發孤苦,又後悔不來,恨方才任『』,有許多要緊的話不曾對順治提前。眼巴巴兒地指望皇帝哥哥改再來,卻哪裡等得到呢?
這樣將養了三五,也就漸漸好起,卻仍然病怏怏地不願前往慈寧宮請安,便繼續稱病躲功課。一個人閒下來,便苦苦地想念起建福花園來,想桃花樹下的兩壇桃花酒,長平那天沒有講完的故事,還有香浮新發明的猜謎遊戲。想著,便再忍不住,這乘著眾格格在繡房練習針線,便偷偷出了門,躡手躡腳地往院外跑去。剛到院門口,卻被胡嬤嬤逮了個正著,攔住笑道:"又是十四格格淘氣,從前你在慈寧宮裡有太后管著,就算上天入地我們也管不著,可是來在這東五所,可是教養格格們學規矩的地方,再不容你像從前那樣無法無天的了。"建寧掙著手,知道動強無用,只得服軟央求說:"嬤嬤饒我這一回,只當沒看見,我不到一個時辰就回來的。"胡嬤嬤笑道:"你這樣急著往外跑,不是去慈寧宮就是去位育宮,太后疼你,捨不得罵你,我這張老皮可就要被揭了去了。"建寧道:"我只出去一小會兒,既不是去找太后也不是找皇帝哥哥,只要你不說出去,決不會有人知道的。"胡嬤嬤奇道:"那格格是要去哪裡?宮裡統共這麼大,你總不成跑到外廷去吧?"建寧笑道:"你若肯放我去,我就告訴你,說不定還帶你一塊兒去呢。"胡嬤嬤只是攔著門不許走,建寧無法,逗她道:"要不我們打個賭,我讓你猜三次,你要是猜得出我去哪裡,我就不去了;你要是猜不出,卻要放我走。"胡嬤嬤仰著頭想了半晌,自言自語道:"你不是去慈寧宮,也不是去位育宮,那能去哪裡?是了,一定是去御花園逛去,依我說也罷了,御花園裡這會兒還沒修葺好,荒禿禿有什麼好看的?"建寧笑道:"我要去的那個花園,也是修了半截子,沒有御花園大,可是住著位仙姑,也就跟仙境差不多了。"胡嬤嬤笑道:"格格又編故事呢,這兒皇宮內苑,姑姑倒多得是,仙姑可在哪兒呢?"建寧道:"我若說得出來,你准不准我出去呢?"胡嬤嬤被她歪纏半晌,倒也逗起好奇心來,況且絕不相信真會有一位仙姑住在宮中花園,便道:"你若說得出來,又說得有理,我便讓你去。"建寧道:"那你聽準了。你也是這宮裡的老人,我們沒來你已經在這兒了的,大概不會不知道長平公主吧?"胡嬤嬤一驚,肅然起敬說:"長公主她老人家已經遁入佛門,法名慧清禪師,這是宮裡人人盡知的。不過攝政王有令,不許我們打擾她老人家清修,所以雖然同一個宮裡住著,可是總沒緣份再見她老人家。"建寧見她動聲動『』,一口一個"她老人家",顯見對長平頗為敬重,便有了三分把握,笑笑說:"我已經認了公主做姑姑,可是她說這樣稱呼不合禮法;而皇帝哥哥又一直稱她為仙子,所以我便叫她仙姑。她如今住在建福花園雨花閣,我正要去看她,這可沒有騙你吧?"胡嬤嬤驚訝道:"原來格格竟與長公主相,這倒是再想不到的緣法。"建寧問:"你還不放我去麼?"胡嬤嬤一時語,而且建寧抬出長平來,引得她念起舊情,也不忍攔阻,遂勉強道:"那我便讓你出去一個時辰,可要記著按時回來,見著公主,別忘了替我請安,說我在這裡給她老人家磕頭了。"說著用袖子拭淚,狀甚哀慼。
建寧乘她傷,哪肯再做討論,早一溜煙飛跑出去,直奔了建福花園來。進了雨花閣,將手一拍說:"我可算活著進來了!"將正在抄經的長平嚇了一跳,回頭看是建寧,笑道:"格格好久不來了。"建寧見到長平,便如見了親人一般,拉住空著的那隻袖子訴苦道:"太后娘娘下令把我送到東五所去,那些嬤嬤們看得我好緊,哪裡也不許去。連皇帝哥哥也不常見到面,更別說來這裡呢。"又四處張望回顧說,"香浮呢,我好想她。東五所裡住著那麼多格格,沒一個比香浮好。"長平面有戚『』,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建寧急道:"香浮呢?她怎麼不出來見我?我可是好容易才偷跑出來見她這一面,還得趕緊回去呢,不然那些嬤嬤別提有多羅嗦麻煩。"說著也不等長平答話,自個兒拉起簾子往裡屋找去,因不見香浮,復又出來,笑嘻嘻地問長平:"仙姑把香浮藏哪兒了?東五所那些格格最無聊,成天只會玩捉『』藏,怎麼香浮也要同我玩捉『』藏嗎?"長平無奈,只得拉住建寧手嘆道:"你別找了,香浮不在這兒。"
"她不在這兒?那她在哪兒?她可從來沒有離開過雨花閣呀。"建寧詫異,忽然背心一股涼氣上升,便如那被烏鴉襲擊前的覺一樣,大覺不祥。她進門的時候一張臉還是桃紅柳綠的宛如一張工筆花鳥畫,此時卻忽然蒙了一層黑氣,氤氳蓊鬱如同水墨山水,忽一回頭看到在旁邊侍奉抄經的阿瑟,一把上前拉住說:"你不是專管服侍香浮起居的嗎?你一定知道香浮在哪裡,快告訴我,告訴我呀!"阿瑟連連後退,雙手『亂』搖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格格別問我。"建寧益發心驚,放了阿瑟,又轉身拉住長平的手不住搖晃,變聲道,"仙姑,香浮到底去哪兒了?連她也不再理我,不再要我了嗎?"長平拉著她坐在身邊,緩緩說:"格格別急,香浮前些子忽然生了急病,這在宮裡是大忌,所以連夜送出宮去診治了。過些子治好了,還會回來的,到時候一定叫人通知格格。"
"急病?"建寧的臉上瞬時間水逝雲飛,褪『』成一張雪白的宣紙,喃喃道,"什麼急症?什麼時候走的?怎麼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她送去了哪裡治病?幾時回來?"阿瑟自香浮走後,夜思念,六神無主的便如失了魂兒一般,長平怕她悶出病來,便叫她專管侍候自己抄經。這些子裡雨花閣諸人都絕口不提香浮小公主,只如石子投湖般接受了現實,別人猶可,惟獨阿瑟心裡卻如油煎般難過,只苦於無人可談,此時看到建寧,不又勾起對香浮的思念,哪得建寧一再追問,早淚汪汪地七情上面,哽咽道:"小公主她,前些子患了天花,按照宮中的規矩要送去宮外避痘,已經走了好些子了…"一語未了,"嗚"地一聲哭出聲來。
建寧只覺彷彿兜頭一陣炸雷轟響,直驚得噔噔噔連退幾步,背後抵住佛案才沒有跌倒,被烏鴉拍擊的那一塊背部卻又火辣辣燒疼起來,直疼得椎心刺肺,彷徨無助地問著:"香浮得了天花?那,她還回不回來?"她那麼熱切地輪看看長平又看看阿瑟,眼中滿是乞求熱望,似乎在懇請她們給她一個肯定的回答,告訴她香浮會得健康無礙地返回來,哪怕只是騙騙她也好。
長平不忍,避開她的眼神答道:"等她治好了,便會回來的。"建寧聽到長平回答,卻又不信了,喃喃說:"仙姑騙我,我聽嬤嬤們說,天花是絕症,染上了,再治不好的。香浮她肯定是再回不來了。香浮回不來了,再也不回來了,香浮沒有了,她不回來了…"雨花閣裡彷彿忽然暗下來,暗如深夜,不,暗如深淵,好像有鋪天蓋地的烏鴉飛來,飛進雨花閣裡,織成一張黑暗陰森的天羅地網,將建寧困在其中,衝突不出。而所有愛她的和她愛的人,都被那些烏鴉擋在翅膀之外,那裡有她的母親綺蕾,有皇帝哥哥,有莫須有的滿洲少年巴圖魯,還有這位新結識的深宮惟一女伴香浮。哦,香浮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和母親綺蕾還有那個『』鴉的少年一樣,毫不猶疑地放棄了建寧,將她獨個兒拋擲在孤助無援的皇宮裡,一去不回。
烏鴉無窮無盡地湧進來,佔據了雨花閣的每一點空間,不論建寧躲在哪一個角落,它們都可以準確無誤地找到她,並且一下又一下重擊她的背部,一下又一下。建寧苦苦忍受著那拍擊,一下又一下,只覺得天昏地暗,可是無處可逃,那些烏鴉是商量好了的,就像那些玩捉『』藏的格格們一樣是商量好了的,不論建寧躲到哪裡,她們總可以找到她,欺侮她,襲擊她,一下又一下。
建寧承受著,承受著,烏鴉的翅膀掀起了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的漩渦,將她深深地捲入其中,深深地捲入,終於,她再也承受不住那一下重過一下的拍擊,昏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