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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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正殿前,小建寧孤獨地坐在空『蕩』『蕩』的永康左門臺階上,久久地仰頭注視著索倫杆頂盤旋的烏鴉。
滿人視烏鴉為神鳥,當成祖先那樣侍奉,盛京宮裡,到處都陳放著餵養烏鴉的神器,走到哪裡都聽到烏鴉啼笑皆非的叫聲。據說,這是因為烏鴉曾經救過滿人祖先的命。
然而建寧卻自小就厭惡這醜陋的黑『』扁『』畜牲,聽到它們的叫聲就覺得不快。她盼望了那麼久,想要一睹中原皇宮的威風,可是千里迢迢地來了才發現,在這裡也躲不開烏鴉的追隨。它們竟然比她更早地來到了京城,更早地做了皇宮的主人,偌大的北京宮殿,幾乎就是烏鴉的天下。它們飛得比她高,看得比她遠,地位超脫,生活優裕,它們,比她更像是一個貴族,一個格格,是大清朝真正的寵兒。
建寧的眼睛痠痛,低下頭,用自己的手臂抱緊自己的肩。蒼青陰鬱的天『』使她越發覺得冷,卻仍不願意進屋,她站起身跺一跺有些凍麻了的雙腳,寂寞地想:皇帝哥哥什麼時候才能下朝呢?他今天的心情怎麼樣?會有時間陪自己玩嗎?
每天早晚,福臨都會來慈寧宮給兩位皇太后請安,有時禮服,有時便服,有時乘輿,有時步行。但是無論乘輿還是走路,都會在永康左門這裡下轎,走到慈寧宮行跪安禮。那麼從永康左門到慈寧宮正殿的這一小段路,便是建寧最快樂的時候,她會牽著皇帝哥哥的手,在很短的時間裡說很多的悄悄話,把自己的開心與不開心統統告訴他。
只可惜,她總是不開心的時候居多,而開心的事,則大多與皇帝哥哥有關。
福臨,大概是這偌大皇宮裡惟一可以讓建寧展顏歡笑的人。
當然,建寧每天對著兩位皇太后也會笑,而且常常笑,可是她笑得很辛苦。小小女孩兒,才只六歲已經懂得什麼叫委屈求全,什麼叫咽淚裝歡。理由很簡單——她雖然是一位公主,但她同時也是一個孤兒。嬌生慣養於慈寧宮中,她的身邊簇擁著無數無數,然而,他們中沒有她的親人,沒有她的朋友。整個皇宮裡,她有數不清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然而她沒有阿瑪,也沒有額娘,那些兄弟姐妹也從來不會同情她、關心她,只除了——九哥福臨。
也許是因為她自小跟在太后身邊、同福臨一起長大的緣故吧,她與皇帝哥哥特別投機、親睦。
父母雙亡與福臨登基是在同一年發生的兩件大事。
那年,建寧才三歲,是大清開國皇帝皇太極的掌上明珠,盛京宮中最受寵愛的小公主。按清宮規矩,皇后所生之女滿十三歲後便可冊封為固倫公主,庶出的格格則為和碩公主,可是建寧未滿歲即受冊封,享受和碩公主所有的俸祿,這前所未有的殊榮使得所有的格格和阿哥既羨且妒,看建寧的眼光中總是攙雜著怨恨、忌憚、挑剔、不屑等種種情緒,只是因為皇阿瑪對建寧的關懷備至才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那年冬天,皇太極突然駕崩,連遺言也未曾留下一句;接著福臨從紛擾複雜的宮廷奪權大戰中脫穎而出,以六歲稚齡離奇登基,贏得八旗崇戴,即位大清皇帝;登基禮尚未舉行,關睢宮靜妃綺蕾將女兒建寧託付給永福宮莊妃大玉兒,自縊殉主。建寧,在一夜之間從備受寵愛的天之驕女變成了無父無母的三歲孤兒。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的情景。是個陰天,陰得像墜了鉛,沉甸甸地幾乎緊捱著盛京宮殿的最高建築鳳凰樓,是被樓簷硬生生給頂住了,飛起的角簷將天空劃破了一道傷口,若有若無地漏些雨絲下來。
綺蕾脫下旗服,改作禪家打扮,素衣芒鞋,不施脂粉,拉著建寧一步千鈞地走進永福宮來,一進門便叫建寧給莊妃跪下,接著自己也跪下了,哀婉沉痛地請求:"先皇待綺蕾恩深義重,今不幸乘鶴仙去,綺蕾自該請殉。惟有幼女建寧,是綺蕾心中一份牽掛,故來託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將建寧收為義女,教導成人。則綺蕾在天之靈也是安的。"當時,剛剛晉升為皇太后的莊妃大玉兒與輔政王多爾袞正對坐著商議登基大典的細節,看到綺蕾的裝扮言行,都既驚動又敬佩,久久不語。是莊妃先開口:"難得你如此忠心剛烈,我倒不好勸你,違了你的心願了。我若不是因為福臨年弱登基,也必然追隨先帝去了。既這樣,你請放心,我必不會虧待了建寧便是。"建寧遵照母親的意思給莊妃磕了頭,口稱"額娘"。但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有額孃的,可是額娘為什麼要『』著自己叫別的女人額娘,她抱住母親的腿苦苦哀求:"額娘,建寧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額娘不要我了。額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寧?"她的話,讓多爾袞這個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不住眼角潤溼,可是綺蕾卻忍心地只做沒聽見,對著莊妃深深拜下去,行訣別大禮。反是莊妃勸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別叫孩子心裡一直留著疙瘩。"綺蕾這才低下頭,猛地抱住女兒,將臉埋在女兒的髮間,劇烈地顫抖起來。建寧原先因為母親教過不許哭,進門後一直強忍著,忍得眼眶發疼也不敢哭,可是一旦投入母親懷抱,聞到那種親切悉的母親體香,卻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額娘,別不要我呀,建寧以後會乖的,額娘,你抱我,別放手呀,別跟我分開,抱緊我…"她哭得那樣傷,那樣痛,就是鐵石心腸聽了也會動情。然而身為母親的綺蕾,卻只是渾身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將女兒再抱了一抱,竟然轉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終,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悲苦,並且在她放下建寧後就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一直一直地走出去,走過永福宮的長廊,走出女兒的視線,從此再也沒有回頭。
她的腳步並不見得沉重,甚至也不躊躇,只是比平時略見急促。然而經過門檻時,她停了一下,彎下身來,拾起一隻斷了翅的蝴蝶,將它輕輕放在一叢蘭花樹下,便繼續往前走了。
建寧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母親的那一低頭,她不明白,母親可以憐惜一隻斷翅的蝴蝶,為什麼卻不憐惜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母親走了,就那樣義無反顧地走了。建寧再次見到她時,她已經不是一位母親,而只是盛妝重裹的玩偶,被裝殮在一隻鮮花環護的棺材裡,隨著阿瑪皇太極殉葬於地下。
而建寧的童年,也成為另一件昂貴的殉葬品。
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真正地笑過。笑容,只是一種表情,一種禮節,是因為需要,而不是因為快樂。
幸好還有福臨哥哥。
福臨對這個比自己小三歲的妹妹給予了無限的耐心與愛心,幾乎是盡其所能地完成她一切要求,甚至肯以皇帝之身五體投地,讓妹妹當馬騎。有一次,他們這樣戲耍的時候被莊妃皇太后見到,將福臨狠狠訓斥了一頓,還不許他用膳。但是,她卻沒有責罰建寧,甚至連一句斥罵也沒有。
莊妃對建寧一直都是客客氣氣的,溫和得既不像一位母親,也不像一位太后,倒更像是鄰居或者客人,看到她闖了禍也不會打罵,有什麼好吃好玩的有福臨一份,也必然有建寧一份。宮裡所有的人都說太后真是太仁慈了,將建寧寵上了天。可是建寧卻覺得茫然,因為在太后無窮無盡的恩遇裡,她受不到任何的愛憐或者一絲暖意。她形容不出是哪裡不對,卻以一個孩子的心本能地覺到,太后,畢竟不是母親。在慈寧宮中,她應有盡有,予取予求,卻獨獨沒有親情,沒有快樂,沒有童年。有的,是無限的孤單,寂寞,冷清,和彷徨。
一個六歲女孩的彷徨,是不可言喻而無比沉重的。
她惟一的盼望,就是皇帝哥哥下朝,如果政務或者功課不忙,可能會陪自己玩一小會兒。
然而,已經夕陽西下了,烏鴉都已經餵過食,為什麼皇帝哥哥卻還不下朝呢?他今天不來慈寧宮請安,要和大臣們一起用膳嗎?
"建寧,你在這兒啊。"是素瑪姑姑來找自己了。
建寧回過頭,盼望地問:"素瑪姑姑,我在等皇帝哥哥,太后娘娘有沒有說過他什麼時候可以下朝呀?"
"有什麼可等的?反正皇上晚些時候總是要來請安的,那你不就見著了?"素瑪笑嘻嘻地走過來牽起建寧的手,"你也要準備準備,就快用晚膳了。等下跟太后請安,記得要嘴甜點兒。"這些話是素瑪每天都要說一遍的。素瑪原來是服侍綺蕾的婢女,綺蕾臨死之前,將她與女兒一起託付給了莊妃。在這個空『蕩』『蕩』的皇宮裡,素瑪可以說是惟一能與建寧一起緬懷綺蕾的人。她略微有些痴呆,但非常忠心,因此太后不但不嫌棄她,反而常常稱讚她心地單純,對她十分信任。
建寧的食宿居止都是由素瑪負責,要說建寧是素瑪一手帶大的也不為過。只可惜,素瑪心思遲慢,言語乏味,並不能成為建寧真正的良伴。而且,她的嘴裡從來就說不出一句新鮮的話。
"格格,這麼冷的天,怎麼也不知道多穿幾件?要是著了涼,可怎麼好?天天老是惦著往外跑,就不肯好好在屋裡呆會兒,繡繡花學學畫不好嗎?還不快跟我回去呢。"建寧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忽然眼睛一亮,看到對面柳葉橋上扭呀扭地走來一個小宮女,穿著漢服,多麼奇怪。明朝亡國時,宮中十萬太監跑了七萬,叔父攝政王多爾袞進京後又趕走一大半,只挑細選留下兩千多名年輕捷的小太監和百來個資深老太監管事。但是也都已經改穿滿人服飾,剃了頭髮,怎麼還會有宮女穿著漢人的衣服呢?而且看她的樣子,年齡不過三四歲,比自己還小,路都走不穩,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宮女呀。她是誰?莫非是某位漢大臣的女兒?可是那她又有什麼資格在宮裡自由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