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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綠肥紅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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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順治也並不追問,只頻頻點頭說:"平西王帶兵打仗是有一無二的名將,若是大清能多得幾位這樣的大將,南明何愁不滅?"遂向吳應熊問計道,"今天在朝上,居然有大臣提出要與南明議和,你怎麼看?"吳應熊一愣,在他心裡,也不止一次想過倘若大清與南明議和,會是怎樣的局面。作為漢人子弟,他當然希望大明王朝可以偏安南疆,留得半壁江山。然而這樣說了,豈不表示自己心繫南明,對清廷不忠?議和之說,由滿臣提出來,最多視為目光短淺;由漢人提出,卻無異於心懷叵測。然而皇上既然問起,又不能不說,因此避重就輕道:"自古治國者,以力得天下,以德服天下。臣以為百姓之憂不止在天災戰『亂』,亦還有人為之禍。諸如山西太原、平陽等地,既經水災,又遇『』稅,民不聊生,故有思反之心。他們反的不是老天爺,不是水災,而是官府,是賦稅之苦。倘若皇上能夠免徵賦稅,讓農民有時間休養生息,他們自然會安居樂業,一心務農,又何必派兵震壓呢?從前大禹治水,以疏導而不以築堵,民心亦然。"順治大喜,道:"你說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樣,我就說要推行仁政,要大臣們別光是提出一大堆難題,卻不肯動動腦子,幫朕想一些解決難題的辦法。稍遇挫折就說要議和,要是議不成怎麼辦?難道要朕把皇帝寶座讓給朱由榔來坐嗎?這些飯桶!"吳應熊暗叫僥倖,心道只差一步自己就變成飯桶之一。見皇上既然聽得進去,便趁機要為百姓說幾句話,遂道:"我這幾在京裡聽到一件傳聞,不知真假:說是清苑縣有三百多名縣民,因為房子地被一個叫王儀的官員佔奪,幾次來京城告御狀,可是非但沒能告成,還被刑責杖打。臣以為,若是此事當真,那麼皇上的仁德之名真是盡被這些貪官給敗盡了,百姓離失所,求告無援,又怎能不反呢?"順治一愣,當即心思電轉,已經有了一個主意,嘆道:"這可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且不管是真是假,有這種傳言已經有辱朝尊了。明兒上朝,總要拿他做些文章,好叫百姓知道朕的愛民之心。你可知道告狀的人叫什麼?"吳應熊道:"只知道領頭的一個叫路斯行。臣以為,那些縣民既然幾次上京告狀,總是因為忠於皇上,相信皇上會為民做主。如果他們認為朝廷官官相護,那便不會來告狀,而要學李自成、劉國昌之,落草為寇了。由此可見,百姓們還是擁戴朝廷的。"順治深以為然,點頭說:"所以更要好好地嚴辦幾個貪官來以儆效尤,也給百姓一個待。"又道,"好了,不說這些叫人頭疼的話了,你走了這麼久,這麼些地方,可找到那位明姑娘了嗎?"吳應熊笑道:"驚鴻一面。"順治訝然,笑道:"你見著她了?她如今在哪裡?聽你把她贊得天上有一人間無二,朕對她好奇得很呢。"吳應熊嘆道:"可惜只見過一面,旋即又失散了。我找了五年才見到她這一面,真不知道下次再見,又要等到何年何月。"自從知道了"明紅顏"就是"洪妍",他便一直處於左右為難之中,既想對順治或是洪承疇說出真情,請他們幫助自己普天下尋找芳蹤;又擔心洪妍忠於南明,痛恨洪承疇與吳三桂之叛國行徑,一旦雙方身份暴『』,便會從此陌路天涯,勢不兩立。因此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決定緘默。

而順治已經被觸動心事,點頭嘆道:"難怪你說是驚鴻一面呢。為什麼越是心愛之人,就越難以相聚呢?"吳應熊問:"皇上還沒有找到那位神秘漢人小姑娘嗎?"

"談何容易。"順治悠然長嘆,"倘若朕能找到那位姑娘,絕不會讓她走開的。你說,一個人被人這樣地記著,她自己的心裡,會不會有一點覺得呢?"吳應熊從未這樣想過,聞言倒覺得新鮮,若有所動,不確定地回答:"會有的吧?人是萬物之靈,尤其皇上的心上人更是人中翹楚,天地毓秀所鍾,更應該心有靈犀才是。"順治嘆道:"只是,就算她心有所動,也未必知道就是因為我想著她的緣故。那又怎麼樣呢?"這位少年天子今天似乎特別慨,有無數的心事要發洩出來,聲音裡有難以形容的寂寞與哀傷:"我一直用心地記著她的模樣,我好怕自己會把她的樣子忘了。"他說得這樣鄭重,讓吳應熊不動容:"皇上,也有怕的事嗎?"順治望著窗外,神情無比憂傷。窗子是關著的,他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他望的也許不過是自己的心。記憶的深處,那個六歲的神秘漢人小姑娘永遠明眸皓齒,清麗如菊。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當年的小姑娘如果還活著,如今早已長大成人,她還會記得他嗎?還有,他所記得的她,是真實的她嗎?

天子的心裡也有恐懼,那就是時間與命運。他望向冥冥中那不可見的時間大敵,很慢很慢地說:"我怕隔了這麼多年,即使有一天她來到我面前,面對面站著,我也認不出她;又或是有一天我終於找到了她,而她已經齒搖發落,紅顏不復。"吳應熊聽到"紅顏"兩字,不由得心裡一撞,久久不語。

梅花的香氣透窗而入,在屋子中徘徊不息。

順治上朝,果然命九卿大臣嚴查會審路斯行一案,不查獲,遂親諭戶部:"將戶部尚書車克等及原任知縣周瑋分別處分,將王儀等所領八莊房地退還受責之三百餘民,仍全免九年地租,以示朕愛養小民之意。此外各地方凡系戶部圈給地土,不得妄援此例,瀆告取罪。"又下令免山西太原、平陽、汾州等府,遼、沁、澤等州所屬四十四州縣本年水災額賦。

此令一下,百姓自是拍手稱快,齊贊皇上聖明,天恩浩『蕩』;而諸臣見議和之事未果,皇上忽然板起臉來嚴查貪官汙吏,都不覺心中惴惴,噤若寒蟬,生怕皇上此舉是旁敲側擊,"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惟恐身受池魚之災,再不敢妄提"議和"二字了。

正月三十是福臨的生,他一早往慈寧宮給太后行過禮,又在朝堂上接受了群臣進表稱賀,照理要回後宮接受諸貝勒、格格以及嬪妃們祝壽。

位育宮裡,子衿、子佩一大早便帶著諸宮女忙裡忙外,在案上鋪了紅氈子準備擺放禮物,又早早備下招呼客人的茶果,薩滿座上祭了三牲,龍鳳座下放了預備人磕頭用的織錦墊子。一切準備停當了,方撮哄著慧鄭重大裝,重新梳頭勻面,單等順治下了朝,好與皇后共登御座,接受賀拜。

去年正月三十,皇子牛紐突然夭折,得宮裡悽風苦雨的,連萬壽節也沒有正經慶賀。其實誰都明白,牛紐是皇上的第一個兒子,是皇上十三歲時與指導他『』事的侍寢女官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能順利降生已經是異事了,活下來更是不易,夭折其實正常。但是人們卻不肯承認這樣簡單的事實,反而搞風搞雨地在宮裡鬧出許多妖蛾子來,一時謠言四布,甚至有人懷疑是皇后醋妒成怒,暗下黑手,要不怎麼那樣巧,皇后前腳進宮,皇子後腳就死了呢?即使不是皇后親手所害,也至少是因為皇后的意頭不好,衝了皇子,可見是無福之人。

這些話,究竟也不知道是誰說的,可是樹葉兒窗簾子都知道,雨珠和風聲也都知道,它們嘁嘁嚓嚓,竊竊喁喁,不知怎麼就傳到了子衿、子佩的耳朵裡,不知怎麼就傳進了皇后慧的耳朵裡,不知怎麼就傳遍了整個後宮的各房各殿。然而奇怪的是,當慧然大怒要抓住幾條舌頭來治罪的時候,卻發現竟然找不出一個人來,因為從沒有人明確地在她面前說過這番話,就連子衿子佩也不曾轉述過。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當初是怎麼知道的呢?

宮裡的消息傳得真快,牆那麼高,壁那麼厚,規矩那麼嚴,竟也一樣穿得透而且傳得快。絳雪軒和位育宮離得那麼遠,但是皇上在軒裡的一舉一動,慧就是不想知道也不行。哪個宮女今夜又侍寢了,哪個妃子懷了身孕,她都知道,知道了就不能不生氣,生氣也無濟於事,因此就更氣悶。雖然她沒有說出來,可是子衿子佩也都知道了,也都在陪她鬱悶,陪她等待,等待與皇上再次相見的子。

整整一年。終於再次等來了皇上的聖誕,今兒是他的生,是萬壽節,他總不能不來了吧?

然而等來等去,直到上三竿了,卻半個人影也不見。倒是派去御花園折梅『』瓶的小宮女回來,嘴快地說:"子衿姐姐,我看見十阿哥、十四格格、還有淑媛娘娘他們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往絳雪軒那裡去了,跟的人手裡捧著托盤,好像是送壽禮去的。皇上今兒是不是不來位育宮,要在絳雪軒接受拜賀了?"子衿聞之大驚,心說這可怎麼跟皇后娘娘稟報呢?她心裡還藏著一個說不出來的苦衷,就是自己是皇后的陪嫁奴婢,是一入宮就受封的女官,理所當然的妃子人選。然而皇上大婚七天就同皇后分房,從此絕足位育宮,自己連同皇上照個面兒也難,封嬪自然也是鏡花水月,遙遙無期了。大好青,如花美貌,難道就要這樣陪著個虛名皇后蹉跎歲月,老死宮中了嗎?為著今天的皇誕,她早在私下裡悄悄備辦了一份獨特的壽禮獻給皇上,那是一條用金絲繡著九條龍的帶,在巴掌寬的地方繡出九條龍,而各自姿態迥異,鬚髮皆張,針線的緻可想而知。那是她躲過眾人耳目,用了整整兩個月才繡成的,她想,皇上見了帶,知道她的一片苦心,一定會憐惜於她,恩寵於她的。可是皇上都不肯到位育宮來,帶豈非同人一樣,連面聖的機會也沒有,更遑論侍奉呢?

正想得出神,子佩『』了花走來,在她肩上輕輕一拍:"傻丫頭,別人忙得腳打後腦勺,你只管發什麼呆?"子衿吃了一驚,忙隨手將帶藏在針線籃子裡,冷笑道:"為誰辛苦為誰忙?有這會兒忙的,更有過會兒哭的,我勸你還是閒下來靜心想想的好。"子佩笑道:"這可瘋了,無緣故的我哭什麼?"子衿道:"你既然這麼鎮定,那就由你去稟報娘娘好了,就說皇上今兒不來位育宮,正在絳雪軒接受拜賀呢。問問娘娘看,咱們是去呢還是不去?"子佩聽了,便像憑空聽了一聲雷,呆呆地站著,恨不得將耳朵堵起,當作沒有聽見方才子衿的說話。

子衿看她那個樣子,又冷笑了數聲,只得自己走進暖閣來,笑『』『』地對慧稟道:"娘娘,皇上已經下朝了,因為說御花園的梅花開得好,招呼大家都往御花園去,一行拜壽,一行賞梅花。娘娘看皇上的興致可有多好?咱們這便也往那邊去吧?"慧臉上變『』,哼了一聲道:"他身為一國之尊,賀壽禮這種大事不在寢宮行禮,倒跑到書房裡聚會,算怎麼回事?什麼賞梅,分明是不把我這個皇后放在眼裡。他既然不願來位育宮見我,我倒巴巴地跑去,那不是輸了給他?我偏不給他這個臉。"子衿暗暗嘆息,心道皇上都已經兩年不來位育宮了,你什麼臉面都掃地了,還只管撐著,可撐給誰看呢?表面上卻仍然只得擠出笑臉來勸著:"話不是這麼說,皇上的大壽,自然要隨他的意思,願意在哪裡擺壽就在哪裡擺壽,皇上喜歡賞梅花,咱們湊個趣也好,總不便在這大喜的子裡駁了皇上的面子呀。"此時子佩也已鎮定下來,聽見子衿勸皇后,也忙在一邊幫腔道:"子衿說得是,娘娘請看,這是剛打御花園裡折來的梅花,果然開得漂亮呢。咱們與其呆在屋子裡賞一枝梅,倒不如去御花園裡看滿樹的梅花去,也是踏雪行運的意思,娘娘往年帶咱們堆雪人,玩得何等盡興,今年還一次不曾去踏過雪呢。"終於勸得慧打起神來,勉強起身,披了紫貂大氅搖搖擺擺地出門。子衿子佩帶著小宮女跟在後面,有搬椅子的,有拿手爐的,有捧唾盒的,有提點心籃子的,子衿親自捧著皇后送皇上的壽禮,命子佩拿著賞人的銀錁子,一行浩浩『蕩』『蕩』地往御花園來。

此時一起一起的賀壽人群大多已經磕了頭,領過壽麵散去,絳雪軒裡只剩下十阿哥博果爾、十四格格建寧和那位從天而降的漢人格格孔四貞,正同順治坐在炕上,四個人圍著炕桌,一邊一個抓子兒賭糖果呢。

看見皇后進來,博果爾同貞格格忙跳下炕來行請安禮,建寧卻仍坐在炕上,只隨手揚了一下絹子,含含糊糊地著:"皇后娘娘吉祥。"慧忍著不肯發作,含笑向順治道:"皇上好興致,臣妾給皇上請安,祝皇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子衿子佩率著眾宮女也都花團錦簇跪了一地,鶯鶯燕燕地喊著"萬歲萬歲萬萬歲"。

順治往時看到慧招搖炫耀儀仗非凡便覺反,然而今天是他壽辰,將壽堂擺在絳雪軒已經理虧,見皇后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滿面風地問好,倒也意外,因此含笑伸手道:"免禮,皇后遠來辛苦,要不要上炕來暖一暖?"貞格格聽見,早已將薰爐旁最暖的位置讓出來請皇后坐,子衿子佩呈上壽禮,又遞手爐到皇后懷中。

自與順治分宮別居後,還是第一次看他這樣溫言相向,不心花怒放,隨在順治身邊坐了,眼角眉梢全是喜悅,紅粉緋緋地笑道:"你們剛才在玩什麼?我也算一個。"博果爾道:"在抓大把兒,皇后也喜歡玩麼?"慧卻是沒聽說過什麼叫"抓大把兒",看去卻是一些羊拐骨,剔去絲,洗成灰白『』,用手掌手背抓著玩兒。皺眉道:"這樣醃髒東西,有什麼可玩的?不如我們翻繩兒吧。"順治笑道:"那是女孩子們才玩的東西,且只合兩個人玩,我們這些人玩那個,太悶了。"建寧道:"那就猜謎語吧,誰輸了學狗爬。"慧道:"太不尊重了。難道皇上輸了,也要學…成何體統?"建寧笑道:"那就誰輸了誰唱一段。"慧道:"更加不妥,下九的玩意兒,哪裡是我們學得的?"建寧不樂,諷刺道:"你左一個"不尊重",右一個"不妥當",既然要顧皇后體面,就在位育宮裡打個佛龕把自己供起來得了,沒事兒又下凡來做什麼?"慧登時翻臉,冷笑道:"格格既然喜歡,我也不攔你。不如這便妝扮起來,給我們唱一出助興如何?唱得我高興了,說不定打賞你幾個大子兒呢。"建寧大怒,板了臉說:"皇后要聽,那也容易,我這便叫綠來唱一出《倩女離魂》。只可惜皇后脾氣大,威風氣派,把女樂給裁了,沒人打鑼鼓,只好聽她清唱。"慧聽建寧翻起舊賬來,那正是心中弊病所在,不面脹臉紅,眼淚直在眼圈兒裡打轉,滿心要想一句狠話堵回去,無奈口才遲慢,不是建寧對手,氣得渾身發抖,卻只是說不出話來。

子衿子佩見娘娘被建寧擠兌,急得心如油煎,生怕好端端一場聚會又要鬧得不歡而散,苦於不敢『』嘴,暗地裡不知唸了幾千幾萬遍佛;博果爾是弟弟,又生『』怯弱,只要皇帝哥哥在前,再不肯多說一句話的;順治則向來不理兩人鬥嘴之事,樂得看熱鬧。

惟有貞格格見不是光景,忙打岔道:"我先給皇后娘娘出個謎語吧,娘娘要是猜不出,就說個笑話;娘娘要是猜對了,就罰我說個笑話。"順治道:"這個很好。"博果爾問:"要是說得不笑了又如何?"四貞道:"那就罰一杯酒。"建寧佔了上風,便不再趕盡殺絕,嘻笑道:"酒在哪裡呢?"子衿難得見局面有轉機,趕緊湊上前稟道:"娘娘因要祝賀皇上壽辰,早已備下幾罈好酒,一併抬來了。"說著收拾几案,布上酒壺酒盞,一一斟滿。

順治見那酒杯十分古樸玲瓏,且酒汁呈琥珀『』,未及入口而醇香四溢,不點頭讚道:"好酒。皇后細心。"慧臉上略有喜意,這才緩和顏『』,向四貞道:"便請貞格格出題。"四貞道:"謎面是"雞血",謎底是一個字,也是一樣東西,就在這屋裡有的。"

"屋裡有的?一個字?"慧左右張望,看見瓶裡『』著各『』孔雀與稚雞翎『』,便問,"莫不是個"翎"字?"四貞搖頭道:"娘娘先想想這雞血的血是什麼?"順治笑道:"我知道了,是"酒"字。"四貞笑著點頭,同順治互一照杯,啜了一口酒。建寧不解,問道:"為何是"酒"字?"慧卻已醒悟過來,道:"申猴酉雞,雞為"酉"解,血當"水"講,可就不是一個"酒"字。"四貞笑道:"娘娘解得好,也不算全輸。"博果爾道:"不算輸,那誰講笑話呢?"慧倒也不推脫,搶著說:"我輸了,我認。不過,講笑話之前,我也先給貞格格出個謎語,如果你也猜錯了,我們就兩清,如果猜對了,我再認罰。"四貞道:"這合理。"於是慧也出了一個,說是:"一個男人戴帽子。"博果爾問:"也是字謎麼?"慧道:"是個字,也是個人。"四貞讚道:"一謎兩解?這可有點難了。"順治笑道:"果然是個"字"謎。"慧笑道:"皇上已經猜到一個。還有一個呢?"博果爾詫異:"已經猜到一個了嗎?為什麼不說?"四貞也已經猜到了,卻故意不說破,只道:"皇上說是"字"謎,也就是說這個謎的其中一個謎底就是"字謎"的"字","字"字帽子下面一個"子","子"為男,所以,"字謎"的謎底便是"字"。"建寧早已笑倒了,捂著肚子道:"好長的一個繞口令。另一個謎底我也猜到了,就是我的名字,建寧的"寧"字,男為"丁",男人戴帽子,是個"寧"字對不對?"博果爾恍然大悟,道:"難怪說謎底是個"字",也是一個人,原來就是"建寧"格格。可是十四妹是女孩子,這男人戴帽子,好像不大合適呢。"慧冷笑道:"原來十四格格是女孩子嗎?我看她伶牙俐齒好勇鬥狠,就把這碴兒忘了。"四貞眼看又起戰端,連忙打岔道:"我沒猜出來,是我輸了,我給大家講個軍中的笑話吧。"慧自覺已經在建寧面前扳回一局,心情頗好,笑道:"是我輸在前面,我先講吧。"建寧倒也不覺得慧笑她像男人有什麼侮辱,渾不在意,只說有笑話可聽,便點頭說好。於是慧與四貞先後說了,五人又重新賭過,將酒飲了,盡歡而散。

順治難得看到慧天真活潑的一面,忽覺這個皇后也不是那麼可憎,杏眼桃腮,活『』生香,自己把她在位育宮裡冷落了那麼久她也不怨恨,還心無芥蒂地前來祝壽,被建寧搶白了也不發作,還和大家有說有笑,倒也不失為一國之母的寬容大度。因此將一腔柔情喚起,等到席散,眾人依次辭去,子衿送上紫貂外氅來,順治隨手接過,親自替皇后披上,笑道:"朕送皇后一起回宮吧。"此言一出,慧及子衿、子佩等俱是大喜過望,幾乎不知道怎樣奉承才好。一行簇擁著來至位育宮,順治攜著慧的手步入殿內,明明是從小呆慣了的地方,如今看著卻只覺陌生,故地重遊一般,倒有些慨,笑道:"皇后將這屋子佈置得閨房一樣,哪還有一絲男人氣?"隨手翻檢著擱在藤幾下的針線籃子。

但笑不語,只是很深很深地看著順治,彷彿要將這難得的溫柔一刻銘記在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天,她已經等了整整兩年。兩年冗長沉寂的後宮子,使寂寞厚重得有形有『』,築成一道厚厚的牆,叩打上去,連絲回聲也沒有。然而皇上的笑容,就如一道和煦的光『』進重重陰霾中,照亮她的沉鬱。終於,終於可以"執子之手",是否,從此便可以這般平和相愛地過下去,直到"與子偕老"?

她想,這一天是皇上的生,正月三十,多麼美好的子,普天同慶,龍鳳呈祥,她要永遠記住這一天,並且以後每年的這一天,她都會與他一同慶祝。他們將攜手並肩,度過未來無數個花融月暖的豐麗子,他終將補償她,以往的疏離陌生在今夜之後都將成為過去,而未來,未來的好子長著呢。

忽然順治從籃中拿起一條帶來,讚道:"好緻的針線,是誰做的?"慧詫異地接過,道:"我從未見過這個,眼生得很。"順治笑道:"是條男人帶呢。"慧大急,道:"這裡怎麼會有男人帶?皇上可別冤枉臣妾。"順治看她發急,更加逗她道:"分明是男人的東西,你看,還繡著龍呢,難道是哪位王公貝勒落下的不成?"慧急得眼淚迸出,賭咒發誓道:"一定是有人存心陷害。我這把所有的宮人叫來拷問,要是被我查出來是誰下的蠱,一定剁了她的手腳!"那帶正是子衿偷偷給皇上繡制的那條,見皇后發覺了自己的秘密,唬得魂飛魄散,正想跪下來承認是自己的針線,忽聽皇后說要查出來剁去手腳,嚇得哪敢再認,低了頭一絲大氣兒也不敢出。

順治起初看到帶上繡著九條龍,便知道是給自己的壽禮,以為皇后故意放在針線籃子裡讓自己發現,給自己一個驚喜;及至看到慧賭咒發誓地說不知道出處,反而疑心起來,板下臉問道:"這帶用明黃緞底繡金線,又是九龍,這是犯的。從前睿親王謀反,在府裡秘製龍袍御帶,這些子裡朝中頗有幾個大臣想為睿親王翻案,難道皇后也有參與嗎?"慧然變『』道:"謀逆大罪,臣妾豈敢擔當?若皇上以為私藏御帶是犯之舉,不如這便下一道旨,將臣妾滿門抄斬好了。"順治冷著臉道:"皇后這是認罪了?就不怕我把你給宗人府拷問?"慧昂起頭,她聽到一種細微而恐懼的火『藥』點燃引線般的絲絲聲,那是危險的報警,然而她已經控制不住她的怒氣,明明在心底裡一再告戒自己要遠離那火線,一邊卻親手明火執仗地湊近去點燃那火捻子,凜然道:"皇上不必恐嚇臣妾。臣妾自然知道,謀逆是滅門之罪,要誅連九族的。只是皇上可別忘了,太后娘娘是臣妾的親姑姑,也在九族之內。倘若臣妾謀反,說不定便是皇太后指使。皇上可要把太后娘娘也綁起來一起送去宗人府嗎?"順治被她這一句噎得無話可對,不惱羞成怒,恨道:"很好!很好!原來是有太后撐!"站起來便走。

大為後悔,追至殿外,拉住順治衣袖道:"皇上,你真的不信我?"順治站住,斜斜地睨著慧邊忽然泛起一個冷冷的笑,輕慢地道:"你需要朕相信嗎?你已經貴為皇后,又有太后撐,就算真的在位育宮裡再立一位皇上消受你的龍袍御帶,朕也不能誅了你的九族,是不是?"說罷,用力一甩袖子將慧推開,再不回頭。

猛地站住,腦子忽然就空了。順治的話雖狠,畢竟是相罵無好語,尚還可以支持;然而噙在順治邊那個捉『摸』不定的微笑卻著實地傷透了她,那笑容裡,盛著形容不出的輕蔑和侮慢,就好比一柄鋒利的劍刺穿了慧的心,那是比任何一種語言都更加殘忍而具傷害力的;還有他揮袖推開她的那輕輕一掌,彷彿她是沾在衣袖上的灰塵,又或者骯髒的小動物,被他嫌惡地隨手撣掉或是一腳踢開。

她站在空落落的位育宮寢殿門廊下,看著順治匆匆離去的背影,沒有追趕,沒有呼喚,甚至,沒有一滴眼淚。眼淚在沒有下前已經凍結在心裡了。這麼冷的天氣,連睫『』都已結了霜,怎麼還會有眼淚的出路?

後宮的空氣稀薄,此前一直使她時時到窒息。然而這一刻她忽然明白,那是因為她身體裡充滿了不能回應的渴望。當渴望無法滿足,便會尖叫至缺氧,獨自在寂寞的罅隙裡瘋狂。

只有掐滅渴望,才能掐死瘋狂。她在這一刻決定關閉自己。

她已經期待得太久,彷彿一莖柔弱的花朵期待陽光。如果這期待一直得不到回應,她便會慢慢地麻木,枯萎;然而一場危險的空歡喜摧毀了她,使她在猛烈的陽光下迅速脫水,瞬間枯亡。

孤寂和冷漠重新籠罩了整個位育宮,陰翳比以往任何時都更加深重,天邊彷彿有雷聲隱隱,慧筆直地站立,有如雕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酷與堅定在心裡默默發誓:"我詛咒他!我,博爾濟吉特慧,科爾沁草原上最尊貴的格格,用盡全身心的力量,來詛咒當今聖上愛新覺羅福臨!今生今世,我絕不會再給他一個笑臉,絕不會再對他有半分溫情,絕不會再為他掉一滴眼淚。我以我自己的美貌與快樂為祭品,從今天起,不再妝扮,不再笑語,以此向天地鬼神宣誓,換上蒼對順治的懲罰——我要他和我一樣,永遠都找不到可以真心相愛的人,永遠都不能得到理想中的愛情;即使遇到,他的快樂也不會久長,痛苦只會因為短暫的恩情而更加深重,比從來沒有更悲慘絕望!他將留不住他生命所有的至愛,並因此痛不生,一蹶不振,直至自己把自己送給死亡!"這是來自大清王朝入主中原後第一任皇后的詛咒。這惡毒的詛咒雖然沒有宣諸於口,卻彷彿已經被天地所共知,天『』忽然沉暗下來,一陣冷風襲過,宮女們情不自齊齊打了一個寒顫,輕聲驚呼:"又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