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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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四貞『』上了刺繡。她的長期舞刀劍的手一旦拿起繡花針來,立刻就被它的纖細輕巧征服了。在那綿綿密密連續不斷的穿針引線中,所有的回憶和思想都被擠了出去。刺繡一定要氣定神閒,容不下半點塵心雜念,這是自我救贖的一劑良方。
然而四貞的心不靜。閉上眼,就聽到父親的匕首刺進母親膛的聲音,並不響亮,"撲"的一聲,卻刺骨鑽心——同時刺穿了母親和四貞兩個人的心;睜開眼,就好像又站在城頭之上,回首看見定南王府的熊熊之火照亮了夜空;每一天早晨醒來,她都彷彿剛剛經歷過一場浴血廝殺,剛從重圍中逃出命來,護送她的一百兵紛紛倒在她的身後,有被砍掉了肩膀的,有被刺穿『』了大腿的,有的撲在地上腸子出來血糊了一身,猶自高仰著頭向她嘶叫:"小姐,記得為我們報仇啊!"她忘不了這些聲音,她不能辜負這些生命,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承受著更多的負擔與責任,她的心裡充滿了憤怒與仇恨,要努力抑制這些,惟一的方法就是刺繡。
她是繡房裡最刻苦的學生,雖然手笨腳,毫無天分,時時被繡針扎傷,可是一直堅忍不拔地練習著,風雨不輟,絕不叫疼。入宮以前,她把報仇想得很簡單,以為自己只要可以殺出重圍,進京告狀,便可以為父親討還公道——父親的死,不僅僅是因為大西軍李定國部兵強馬壯,更是因為繼順公沈永忠明明接到告急卻按兵不動,不肯救援,陷父親於孤軍重圍之中,以至全軍覆沒,闔家**。此仇不報,為人子女者安能苟活?
然而皇太后表面上對她百般體恤寵愛,議政時卻避重就輕,只是表彰定南王滿門忠烈,以身殉國,對於繼順公不肯發兵救援的事實卻隻字不提。而她做了格格,長居在重門深院的東五所裡,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行動自由,除了仰瞻天威之外,也別無他法可想。
她很快發覺,在後宮裡,惟一的求生準則就是邀寵。她也知道,皇上很看重她,如果她肯施一點手段,不難封妃稱嬪。然而,英雄兒女,恥於以『』事君,那樣,不是忠孝,倒是有辱家教了。再者,四貞猜測那並不是太后願意看到的。太后心思縝密,明察秋毫,既然願意收留她在後宮,不可能沒有考慮過封嬪的方式。然而她一見面即認她為義女,封為格格——其實四貞本來就是定南王郡主,太后的抬舉只是在稱呼上拉近了關係,在地位上卻並沒有實質『』的提高——其目的,不過是坐實她與皇上的兄妹之名,提醒她不要有非份之想罷了。
四貞猜想,那是因為她是漢人的緣故。太后對於皇上的親漢傾向已經很不滿了,雖然答應旗籍漢女可以參加選秀,卻絕不會願意選一個像孔四貞這樣有政治主見的漢女為妃子,免得她左右了皇上的意見。如果太后不願意皇上娶她,那麼就算她用手段籠絡皇上,強行得到一個賜封,宮中的子也是艱難的。而且做了後宮女子,就更要尊太后為長,晨昏定省,惟命是從,那時再提報仇之事,便成了妃子干政,罪名匪輕。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不飲盜泉之水。孔四貞雖然不能逆太后之意走出宮去,卻不願意做出任何會讓人誤解她想攀龍附鳳的舉止。為了表明心念,入宮以來,她一直以守孝為名,簡衣素服,不施脂粉,並且主動稟明太后:兒時父母曾為她訂了一門親事,夫家孫延齡,情願三年孝滿後出宮相從。太后欣然允諾,笑道:"那時,你就以格格的身份從宮中出嫁,我必叫禮部辦得風風光光的。"從此,名份就這樣定了,前途也這樣定了。她為她自己和順治之間,劃下了一道銀河,不可逾越。後宮東五所,成了她的錦繡牢籠,她惟一可以做的就是隱忍,一邊恭謹地侍奉太后,一邊刻苦地練習針黹,靜待時機。每裡最主要的功課,就是在繡房中錦上添花。
宮裡的繡架分為大繃、中繃、和小繃。大繃是宮女們刺繡被面披氈這些大件繡花製品的,張起來,要五六個宮女同時分工合作,半個月的功夫才能繡好一幅活計;中繃是繡龍袍鳳襖的地方,功夫最考究,但也最常用,選的是一的繡女侍候;小繃則是做些小玩件兒,諸如絲帕、蓋頭之類,同時也是格格們學習針黹的課堂。
那些繡女大多是從前明遺留下來的宮女,來自江南蘇杭一帶,針黹功夫一。雖然背井離鄉已久,然而吳儂軟語,細手巧,一望可知是南國佳麗。只是年紀略大,多半已經過了二十歲,邀恩爭寵已是沒什麼希望,只好憑著一的針黹功夫在宮中獲個三餐一宿,平穩安靜地等老。
宮女服侍過十年而未被皇上臨幸過的便可出宮嫁人,然而這些宮女在明清更替時原有許多機會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卻只因無處可去而不得不留在宮中聽天由命。不論是崇禎當朝也好,李自成篡位也好,多爾袞輔國也好,順治親政也好,她們總之是繡花度,單是針短線長便已穿過四季風雨,餘景殘年。盛世,她們憑一雙手吃飯;『亂』世,也不過是一條命託。在這個世上,她們沒有太多可留戀可期翼的事情,也便沒有畏懼憂慮。
她們都是一些最平和不過的人,除了刺繡,便心無掛礙,因而技藝與進。她們是入世的尼姑,未嫁的寡『婦』,用黯淡的人生繡出絢麗的綢緞,將紫城裝點得更加花團錦簇。
四貞身處那些宮女之中,在繡藝漸稔之餘,心態也益發平和,雖然還只會些平針、鋪針的基本針法,然而當她拿著小繃端坐刺繡的時候,當真是風清雲淡,波瀾不驚,已經再也看不出剛進宮時那種剛烈昂的樣子。
太后將她的種種努力與變化看在眼中,頗為滿意。後宮女眷們照規矩要輪班侍候太后,但是太后並不喜歡太多人奉承,大多時候都是叫人在偏殿休息,有事時才傳喚;但是有時也會留下中意的女眷陪自己聊天下棋,賞花作畫。四貞閱歷非凡,見識過人,時常有驚人之語,想人所未能想,道人所未能道,每每令太后有意外之喜,因此是最常被留下來侍候的。有時順治來請安,也陪在太后身邊聊天說話,每與四貞相談,她亦有問有答,卻安靜從容,絕無搔首姿之舉,媚笑諂言之聲。時久了,太后更看重四貞,而皇上亦十分敬重,反常常將些時事與她討論,聽聽她的意見。
四貞心中,頗嚮往唐時女相上官婉兒,然而她心裡很明白這宮裡只有一個女人可以彈頦朝政,那就是太后。而在明過人的太后面前,女子的聰明,最好只限於淺見微識,趣語軼聞即可。真正的大智慧,則只能惹來殺身之禍。因此,儘管太后留她陪侍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與她聊天的內容也越來越深,大到朝廷的新舉措,深到皇上與格格們的婚事,都常常會拿來同她討論,然而她卻恪守本份,只分析利弊,而絕不代策代決,提供任何建議。因為她知道,太后與她商討的本目的,並不是要聽她的意見,而只是在自己跟自己梳理思緒。她要做的,只是扮演一個最好的聽眾,在適當的時候接一兩句話幫太后鎮定情緒,理清思路,然後等待太后自己得出最終的路徑。
這天,她們談起的是建寧格格。
"聽說你和建寧格格相處得不錯。"大玉兒這樣開腔,用著十分讚許的慈愛的口吻,"這真是不容易。建寧這孩子自小跟著我長大,被慣壞了,萬人都看不進眼裡去,你能收服她,可見難得。"四貞忙賠笑道:"是十四格格不嫌棄四貞出身蠻武之家,寬和體下才是。"太后點點頭,卻恍若未聞,仍接著方才的嘆說下去:"這孩子生『』倔犟傲慢,萬人看不上,覺得誰都不配做她的朋友;將來只怕也看不上男人,覺得誰也不配做她的丈夫。她的這個額駙人選,倒是幾個格格中最讓我頭疼的。你也知道咱們滿蒙兩族的男人,都是莽武夫,馬背上長大的,哪裡懂得什麼溫存體貼。將來建寧嫁過去,還不得三天吵兩天鬧的。"四貞不明所指,只得繼續賠笑道:"怎麼會呢。格格金枝玉葉,無論誰做了額駙,自然都是加倍小心憐惜的,哪裡會吵嘴?"太后搖頭嘆道:"那也說不定,都說皇帝女兒不愁嫁,其實那不過是老百姓心裡的揣想罷了。遠的不比,單說這宮裡,咱們的皇后娘娘,按理一個大清皇上,一個蒙古公主,這婚事也算天造地設了吧,兩個人該是恩愛互敬的才對。可是你看看他們,倒像前世仇人一樣,連面兒也不見,哪裡還像是夫,真是夜叫我『』心。我因此特地下令要在秋天舉辦一次選秀,允許漢人女子入宮。就為著漢人的禮教周到,或者倒還會找到皇上滿意的人選。"皇上選妃,已涉及國策,而自己又恰恰是漢女,倒叫四貞不好答話,卻又不能無所表示,否則更顯心虛,只得仍繞回到建寧頭上道:"皇上三宮六院,一個不合意還有第二個;格格擇夫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太后是打算在滿洲八旗子弟中選呢,還是也指給一位蒙古王子為婚?"大玉兒慢慢地道:"滿蒙聯姻雖是我大清皇室的傳統國策,然而也不必各個公主都嫁蒙古王子。我在想,或者招一個漢人駙馬,也許更合格格的意,也更見得我大清視滿漢為一家的誠意可不光是口頭上說說的,而是身體力行。你是漢人,你說呢?"四貞大吃一驚,格格出嫁非同尋常,這不僅是一宗婚姻,更是一項政策,皇上娶漢女為妃尚被視為混淆血統,格格嫁漢人為豈非更是奇恥大辱?然而這句話由皇太后口中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就好像在議論要賞給某人一件什麼玩意兒般稀鬆平常。她第一次在皇太后面前到不寒而慄,也是第一次明確地意識到了向來所誤以為的皇太后對建寧另眼相看的恩寵其實全是假象,她一直都覺得皇太后的仁慈後面還藏著另一張臉,卻一直都想不透是什麼,然而今天被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卻覺得害怕了。她戰戰兢兢地試探著:"太后的意思,是看中了某位漢人王爺,要為十四格格指婚麼?"大玉兒微笑道:"我也是突發奇想。不過,建寧的『』子是選誰都不會高興的,到了那一天,你要勸勸她,還有…"她意味深長地看著孔四貞,慢慢吐出兩個字,"皇上。"順治十年,乾清宮與坤寧宮的重建終於正式動工了。同時修復的,還有宮殿西側的儲秀宮,那是為了秋天的選秀在做準備。
這年天建福花園的桃花就好像瘋了一樣,開了一茬又一茬,直開到三月底柳葉都肥了還不肯謝。建寧與四貞在桃花林中散步,略一動肩回首,樹上的桃花就飛落下來,灑在兩人的肩頭襟上。建寧忽然很想念很想念長平仙姑,當她走在桃花樹下,她就情不自地想起四年前這桃林第一次開花的情形。
長平仙姑親自勞作,卻輕易不肯叫她和香浮幫忙,說是金枝玉葉要好好保護自己的一雙手。是她求了好久,長平才應允她在已經挖好的坑裡栽下桃花的,然後再自己親手培土,這樣子一連栽了七八株,直到她玩得盡興了才罷。從沒有人待她像長平那樣好,那樣遷就,那樣溫和,那樣恰到好處地縱容著她又管束著她。長平仙姑是建寧今生遇到的最像母親的人。
建寧對自己的親生母親綺蕾記憶不深,而莊妃皇太后更是高高在上,可敬可畏不可親,惟有長平,對她才是真心憐寵的。長平是連釀製桃花酒,都要給她和香浮一人一罈的。她把自己看成她的女兒一樣。如今,桃花一年一度地又開了,可是,長平仙姑在哪兒呢?香浮小公主又在哪兒呢?仙姑明明在夢裡告訴自己說香浮會回來的,可是,為什麼她至今都還見不到她?桃花都開了,香浮卻還沒有回來,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回來呢?當她回來的時候,自己還認得她嗎?
建寧長喟一聲,有些傷地告訴四貞:"這園子裡的桃花,有幾棵還是我親手種的呢。"
"真的?"四貞有點意外,刁蠻驕傲作威作福的十四格格連繡花針都不願拈起,竟肯泥手種桃花?她不由微笑,"多半是叫太監幫忙,你自己做監工吧?"
"哼,我才不願看見那些臭太監呢。真是我親手種的,你不信?"建寧認真地說,"當然不是我一個人,還有仙姑,還有香浮,還有琴、瑟、箏、笛幫忙,我們大家一起種的。"於是,建寧給四貞講起了長平仙姑與香浮小公主的故事,講起了桃花與海棠,講起了茶禪一味,也講起了香浮的失蹤和長平的暴斃,講到後來,她的眼圈兒紅了,眼淚掉下來。
四貞怦然心動。長平公主,大明的最後一個公主,斷臂的公主。那也是她的主子啊,真正的主子。她在這一刻的心情極其複雜,既為了骨子裡本能的忠義而『蕩』,又為了現實中的改節而難堪,畢竟,她是背叛了她的大明主子,而投靠了清廷的,並且,做了清朝後宮的格格。但不管怎麼說,她和長平,是僅有的在改朝換代後依然走進了這後宮建福花園裡的兩個大明貴族。就憑這一點,她與長平,便是有緣的。
她將手輕輕撫著那桃花的樹幹,也有了某種淚的衝動。然而她把那淚嚥下去了。這一點點動,比起眼看親生父母死在熊熊烈火中的悲壯又算得了什麼呢?她進宮的目的,可不是為了忠君,為了動,為了同情或者懷念,而是為了復仇。她不能行差踏錯哪怕半步路。她看著建寧,想起自己還有任務沒有完成。那任務與沙場征戰沒有半點相似,可是,卻不容出錯,不能失敗。
自從四貞知道太后要將建寧指給漢人為,就覺得心中墜墜不安。倒不是為了建寧擔心,而是怕自己卷在這場是非中,不知道將要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太后要她勸勸建寧與皇上,自然是明知無論建寧本人還是皇上都不會贊成這門親事,太后尚不肯面對,卻要自己來擺平,可見這任務的艱難,而且,她用的還是命令的口吻。
是的,太后的態度很溫和,彷彿嘮家常時隨口提起的閒話。然而這更可怕。因為她甚至不是鄭重地拜託,如果是那樣還可以有婉辭的可能,她就是那麼順口一說,便是定論。四貞連說"不"的機會都沒有。
不能對太后說"不",就只有向建寧遊說了。
"你對漢人,好像特別有好。"四貞發出了自己懷柔劍勢的第一招,做說客,註定是一個長久而艱難的工作,不可能一招制敵,甚至不可以讓對方覺到自己是在出招。她必須學會莊妃皇太后的談判技巧,將一件大事說得輕描淡寫,彷彿嘮家常,而後出招於無形。
此刻,四貞便是這樣很隨意自然地說著一句閒話,"比如長平公主,香浮,還有我,甚至綠和琴、瑟、箏、笛,你對我們漢人,比別的格格好多了。"
"咦,真的。"建寧好像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嘻笑著說,"真是的,我才發現自己原來有這麼多漢人朋友呢。"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又黯淡下來,她的漢人朋友,都不久長,比如長平,比如香浮。誰知道四貞同她做朋友又會做多久呢?她有些依戀地問:"你不會離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