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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束山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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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你可得小心哪!他會偷…”那青年討好地對女管理員說著,三兩步蹦到牆角,拎起他那一堆破被卷,一甩胳膊,扔到門外去了“賊娃子,裝模作樣來看書…”他的血一下子衝上頭頂,眼裡冒火。公安機關已經為他平反,這個混蛋卻在眾人面前辱賤他。他忍無可忍了,撲上前,揮起拳頭,照那張圓臉砸去。

那青年左手一隔,右拳直搗他的膛。他只覺眼前金星迸濺,跌倒在地…監獄裡僅夠維持生命的膳食,不能供給他打架鬥毆的能量,幾乎沒有還擊的能力了。

他抹一把嘴角的鮮血,不敢看任何人一眼,爬起來,跌跌撞撞逃出文化站,走過桑樹鎮的背巷,翻過河堤,在沙灘上躺倒了。

星星在湛藍的夜空閃的,螢火蟲在草叢中忽明忽滅,水在河卵石上撞出清亮的響聲,夏夜是這樣靜謐而富於詩意。他沒有眼淚,只到嘴裡的血汙腥鹹苦澀。他扒掉衣褲,赤全身,一躍撲進河水裡,瘋狂地撲打著河水,翻滾撲躍…

他正在酣睡中,被母親叫醒了,睜開眼,從西邊投過來的陽光照進窗戶來,該是後晌了。啊呀!睡了一整天哪!強烈的西斜的陽光耀得他睡眼難睜,隱約看見小院裡樹蔭下的石墩上,母親正陪著一位陌生的女子在說話。

“黃草同志——”他跨出門坎,就清清楚楚看見了桑樹鎮文化站圖書管理員的模樣,聽見她大方地叫他的名字的聲音,一瞬間呆住了,發愣了,倒不知該怎麼說和說什麼了,只覺一股憎惡的火氣從心底竄起,頓時衝上喉嚨眼兒來了。他沒有招理她,掉轉身子走到灶房打水洗臉去了。

“有理不打上門客…”母親走進灶房,壓低聲音斥兒子的無禮行為“人家幾十里路趕來,就是想看你那個冷臉嗎?決去,招呼一聲…”他扔下巾,勉強走到小院裡,遠遠地坐在一塊石凳上,冷冷地說:“噢…你來了。”

“黃草同志。”她站起來,把小竹椅挪到他對面,笑著說“我來向你道歉,檢討。”

“唔…”他沒有料到,頓時手足無措了。

“昨天晚上,主要責任在我,請你原諒。”她說得真誠,直率“我已經作了檢討。”她的眼神和說話的口氣都是真誠的。她向他賠禮道歉,這就把他當作一個平等的青年尊重了。

他覺得心裡窩聚著的火氣開始悄悄飄散,反倒覺得自己狹隘而又窩囊!他慌慌亂亂點燃一支菸,尷尬地笑笑,顫抖著聲音說:“過去的事了…沒關係…”

“這是你的記本。”她從提兜裡取出來,送到他的手裡。他接住了。她又取出一張硬質紙印的卡片,說“你拿這張借書證,可以隨時來借書。我今給你帶來兩本小說,也不知你看過沒有——”他接過那兩本小說,看也不看,淡淡地笑笑“我現在…不需要了。謝謝你的好心。”說著,把那張借書證連同兩本小說書,一起遞迴她的手上,搖搖頭,痛苦地笑笑“我再也不讀這些書囉!”

“為啥?”女管理員瞪起秀氣的眼睛問。

“我要老老實實種地了。”他難受地說“種地,吃飯;吃飯,種地;再啥也不看了,不想了!”

“噢!你是這樣想的。”女管理員嘆口氣“我還以為自己把一個有抱負的人挫傷了!要知是這樣的話,我來不來道歉,關係不大!”

“你…”他的已經沉寂的心被猛地撞擊了一下,這個陌生的女管理員一句很厲害的話,又把他的心思攪亂了。抱負!他為自己埋在心底的抱負,付出了人身和人格的雙重代價,真是太沉重了。他不想跟她多說什麼,她知道他受過多少難場呢?他苦笑著搖搖頭“現在沒有什麼抱負了…”

“這樣吧,書和借書證先留下,你要是愛看,就看看;不想看了,啥時候到鎮上趕集,順便捎給我好了。”她站起來,已經推動自行車,告辭了。出門以後,她回過頭來“我叫山楂,你到圖書館一問就問到了。”他在院裡重新坐下,翻開記。顯然,昨晚失敗得很慘的打鬥中,記本從口袋裡遺失了,被踩爛了的幾頁,經人心修補過了。他抬起頭,茫然若失地瞅著女圖書管理員剛剛走出去的空門,心裡掀起一股微微的彼瀾,手也有點抖了。

記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行裡,有的地方打上了的紅線,那是公安局同志用紅鉛筆勾下的手跡。那些紅線勾劃的字句,構成了他的七年苦刑的罪證。現在看來,不過是他——一個十六七歲的初中生,對“四人幫”倒行逆施的惡行所造成的反常的生活現象的一點膚淺的揭…踩爛撕破的地方,她給修補得這樣巧啊!

她肯定翻看過他的記了。她還會認為他是一個賊娃子麼?

“我還以為自己把一個有抱負的人挫傷了。”她認為他是一個有抱負的人嗎?他的心裡又一次掀起一層微微的波瀾。他抓起她留下的那兩本書,久久凝望著書皮上的兩個字:牛虻…

寫完最後一句話,畫上表示著意猶未盡的省略號——六個黑點,他摜下筆,從椅子上站起,深深地籲出一口氣,又一篇小說完成了。院裡的槐樹上,麻雀吱吱喳喳吵鬧起來。他拉開門拴,走到院子裡,盛暑黎明時分清涼的晨風吹到臉上,夠多痛快哇!

這是他從監獄平反釋放回家的八月份的最後一天,他讀過桑樹鎮文化站圖書管理員——山楂同志送給他的兩本小說之後,再也按捺不住,連續寫成的第三篇短篇小說了。至於他是否對她說過“再不讀書,只管種地吃飯”的話,早已不當一回事了。也許當時真的是灰心喪氣了,也許是一時賭氣,無論如何,他被內心燃燒著的瘋狂的寫作熱情完全陶醉了。他白天到地裡出工,待到天黑,便鑽進小屋,關住門,任熱氣蒸漚,任蚊蟲叮咬,發瘋似地寫著…他用那面小鏡子照一照,看出自己臉發灰,眼眶上罩著一個黑圈,不在乎地笑笑。他顧不得更多了。

他決定到桑樹鎮去,把已經寫成的三篇小說投寄給雜誌社,順便到文化站借幾本書。隊長已經通知過他,到山裡水庫工地去勞動,黃家坪在那兒的民工該換班了。

把裝著槁件的信封送給郵局的那位禿頂男人,他迅即走出了郵局的綠門框。

總算第一次給報刊投寄去稿件了,他不敢奢望一鳴驚人,卻又擔心失敗,叫人欣喜而又惶惶不安的等待呀…

他走到桑樹鎮文化站門口,不由地停住腳,低頭一看,結著白汗跡的紅背心太汙髒了,光腳蹬著塑料涼鞋,腳面被黃的塵土粘得一塌糊塗,要是有一雙襪子穿上就好了。他想著,又無法彌補,一狠心走進門去,居然比那天晚上第一次登臨更多躊躕。

“我知道你會來的。”山楂正在院子的報亭上換貼當天的報紙,一看見他就笑了,像是對已經很悉的人那樣隨便地說,隨之就把他引到圖書館裡去。

“我知道你要來借書的。”她笑著,有點得意的樣子,把一杯茶遞到他面前。

他也笑了,沒有拘束不安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暢快地說:“能不能多借幾本?”

“你要幾本?”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