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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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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大會上午進行的議程是頒獎。研究員李玉抱著獎牌走出禮堂大門的時候,心還在哈哈地跳,那場面實在令人動。他夾在人中,走過長長的樓道,在樓梯的轉角處,猛然聽見誰叫了一聲“老九”!聲音聽來好耳。未及他回頭,一隻手掌已經重重地落在肩膀上,一張胖胖的臉膛正對他嘻嘻地笑著,又重複一遍道:“哈!老九!”

“呀!老八!”李玉驚喜地叫著對方。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搖呀抖著。

一聲老九,又一聲老八,奇怪的稱呼,惹來了擁擠著下樓的過往者好奇的目光。李玉那藏在近視鏡多紋的鏡片下的眼睛,窘迫地躲避著。老八卻一手搭在李玉的肩頭上,親熱地摟著他沿著樓梯臺階往下走,本不理睬別人怎麼瞧他。

“你到底成功了!值得祝賀!”老八說。

“你的事蹟我在報上看過了,真是個好‘後勤部長’。”李玉說。

老八卻哈哈一笑,表示對自己所做的成績不值一談。笑畢,悄聲問:“你還到小河邊去來沒?”

“沒。”李玉說“你大概也沒空兒去吧!”

“咱們再去一次,玩玩。”老八提議說“順便看看老大!”

“噢!老大——”李玉象勾起什麼心思似的,沉一下,隨之熱烈響應說“好!去!”

“下星期天,十點。”

“在橋頭等。”多年以來,研究員李玉幾乎過著一種居士式的生活。四十出頭的人了,既不喝酒,也不菸,更不會結朋友。雖說分配到這個城市工作快二十年了,可這座北方古城的名勝古蹟,城郊的山水風景,他一概沒有光顧過。他有他的樂園,就是研究所裡那座實驗室。一旦進了實驗室,他就忘了太陽在升在落,自然界雨雪風霜在變幻。脫下白褂回到家裡,呆呆地坐在小桌旁,腦子裡還滿是那燒瓶裡沸騰的漿。

他有一個賢惠的子。她在工廠裡工作,勞累的程度比他大得多,但她還是甘願承擔全部家務。

“吃飯!”子說。

“好!好!”他端起碗,撈起筷,往嘴裡填。

“鹽淡不淡?”子問。

“不淡不淡!剛好。”他點頭讚許說。

“我給你碗裡就沒調鹽!傻瓜!”子嗔笑著,愛憐地奪過碗去,調上了鹽面兒,又遞到他手裡。孩子們哈哈笑著傻里傻氣的爸爸。

他嗬嗬笑著,扶一下眼鏡,接過子遞過來的碗,也不在意——慣了。

吃罷晚飯,他鑽進那間堆滿大本小本的小屋裡,一坐就坐到十二點。

有時候,他會輕快地跑上樓梯,扔下提包,滿臉孩子似的喜氣,鑽進灶房來,忍不住說:“二號試驗成功了!”似乎只有這時候,他才記得應該替子分擔一份家務,蹲下摘菜,打水淘米。這時候,她會滿心喜悅地臨時做出決定,增添一兩個可口的菜、湯,表示對心愛的丈夫取得成功的祝賀。平時,做著再好的飯菜,怕是他連味也嘗不來呢!

他們很少有穿戴時髦,進出服裝店、飯店、公園的時候,可都覺得很和諧,很幸福。百人百,世上誰也沒有給幸福的家庭規定下統一的內容嘛!各人按各人的志趣生活著。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的生活被攪亂了。實驗室門上叉著貼上了十字封條。那捲著旋風的掃帚,一下就把他不足百斤的瘦小的身軀掃進了牛棚。他驚魂未定,儘管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還看不透,儘管體和神上都不好受,可並無怨言。從簡陋的鄉村小學到寬敞明亮的大學,他十幾年來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堅定而神聖的信念,使他相信這是革命。既是革命,自己損失一點是不應計較的。他老老實實檢討,寫了一次又一次。誠誠懇懇接受批判,站了一回又一回。終於,有一天,他被宣佈解放了,從山溝裡的牛棚,回到城市裡的研究所。

他急急跑進研究所的大門,一步三級地跨上樓梯,奔到實驗室。門敞開著,室內已經掠劫一空,水泥地板上撒滿玻璃杯瓶的碎渣,窗戶上連一塊完整的玻璃也不存在了。他的腿發軟,無力地靠在一隻殘破的木椅上,那顆劇烈跳動的心剎時涼得象要凍結了。

他揹著行李捲,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大街,小巷,回到家裡。子不在,孩子們幾乎認不出他了。他抱起小兒子,跑進他的小書屋,啊,滿了面袋、米缸、蔬菜和不常使用的雜物。

他放下孩子,扶著門框,下眼淚來。在那小山溝的牛棚裡,他檢討,站臺子,為的是能早一回到實驗室。現在,多麼出乎意料!怎麼辦呢?

“再別學傻了!”子甚至不管孩子在當面,一把摟住他的頭哭了。她揩掉眼淚,就說了這一句話“咱們過去太傻了!”他待在家裡,沒處去了。

他企圖彌補結婚近十年來自己不顧家務的過失,替子燒飯,但卻把飯燒糊了;給子和孩子洗衣服,怎麼也洗不淨。

子瞧著他笨拙狼狽的樣子,笑說:“老天安排就的,還是我來服侍你!”

“那麼,我該幹什麼呢?”他無聊而又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