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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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的洋柿子!”二老漢一抬頭,女兒小莉已經站在跟前,大方地從牛娃的竹條籠裡摸出一個蕃茄來,在衣襟上擦擦,笑著咬了一口,彎放下飯罐來。
“呃——”二老漢反透了!瞧一眼女兒,她正蹲在地上,從瓷罐裡往碗裡舀麵條。
“牛娃哥!吃碗麵!”女兒讓著。
“不——”牛娃笑著對小莉說,又瞅一眼歪鼻子咧眼的二老漢,收斂了笑容,轉身走了。
“等等!”小莉喊“我舀完飯,咱們一塊回走!”牛娃停住腳,猶豫地回過頭來。
“你——甭急!”二老漢氣呼呼地對女兒說“我跟你有句話要說!”瞧著牛娃在金的麥地裡遠去的背影,小莉一臉不悅的神,問:“有啥事?你說。”哼!想跟牛娃肩並肩在大路上走嗎?不害羞!二老漢瞅一眼女兒的神氣,翹起鬍鬚:“我…問你一句話!”小莉警覺地瞟他一眼,但裝得很坦然:“啥話?你說。”二老漢想問:你和牛娃…這話又怎麼問得出口呢?應該是女子她媽去問的事。他端起碗,終於把已經衝到舌尖上的話,連同麵條一起嚥到肚子裡去了。遠處,白楊甬道上,牛娃穿的白布衫,在黃的麥海里越來越模糊了。
“爸,今磚場正出窯,我還忙哩!”小莉說“你有話快說,我還要上班去。”女兒的花衫上,沾著新磚紅的粉屑,頭髮上也撲落著灰,隊裡磚窯燒成第一批產品了。他不能耽誤女兒去上班:“你…”嘴張得大大的,說不出。
“我咋咧?”
“你…”
“我到底咋咧嗎?”
“你…聽沒聽見人說…閒話?”
“聽到咧。”小莉乾脆地說“我不管。”
“怎能不管?”二老漢不滿“你的主意呢?”
“我有我的主意。”小莉說“沒空兒聽閒話。”女兒是什麼主意呢?二老漢誠心誠意說:“小莉,你也不小了。你紅眼叔給你在城邊菜區瞅下一戶人家…”
“我不要他閒心!”小莉真是乾淨利落,毫不含糊“我沒空兒想!”一下子證實了二老漢的探測,火兒不由地從心底冒上來:“你的主意到底咋辦?”
“我還沒想好哩!”小莉不。
“你甭哄我!”河灘裡午歇時沒有旁人,二老漢聲大了,不怕人聽“你說…你為啥…給牛娃…洗衣裳…”小莉臉略略一紅,眼裡現出一縷怨恨父親的神,遮掩說:“我給磚場幾個人都洗過,又不是單給…他一個洗!”他聽到的閒話更多,有的說牛娃和小莉倆人,在磚場辦公室算帳,頭和頭快碰到一起了。有的說小莉和牛娃已經談妥,三年要把馮家灘三隊搞得翻了身,蓋上新房。等得豹子哥找下對象,再一起辦喜事…更沒鼻子沒眼的酸話,老漢不堪回想了。他挑來選去,拿出洗衣裳的事實來。不料,小莉一句話衝得無縫可找了。
“反正…反正…”二老漢一籠統概括了“不成!”
“爸,你要是再沒啥事,我上班去了。”小莉站起來“要割麥了,磚場加班突擊呢,明出完磚,趕著還要再裝一窯磚坯哩!”二老漢氣鼓鼓地,瞅著女兒。
女兒說罷,輕快地走過河堤,轉上白楊甬道,淹沒在黃的麥田裡。
跟著女兒的腳跟,二老漢從河灘趕回村子,端直走進侄兒豹子的院子。
豹子坐在院中的石墩上,頭頂是胡桃樹密密實實的枝葉,累累的青果。二老漢發現,侄兒瘦了,黑了,從軍隊上穿回來的黃布衫子,沾滿紅的粉屑,黑的墨煙,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二爸。”豹子端著大老碗,筷頭上發出呼嚕呼嚕的面片兒滾進喉嚨的聲響,站起來,招呼老者長輩。
“聽說這窯磚成不錯。”二老漢問。侄兒一手抓著磚場的籌建和生產,頭一窯磚燒成了,二爸也高興啊。
“成好著哩!”豹子輕鬆地說:“你有啥事嗎?”二老漢坐下來,現出沉重的神,把小莉和牛娃的事提出來,問:“你聽到了沒?”
“聽過,我沒管它。”豹子淡淡地說。
“你怎能不管!小莉是你的妹子…”
“二爸,要是真有這事,你看咋辦?”
“沒門兒!”二老漢一口回絕“我找你,想叫你給牛娃把話挑明。”
“要是小莉一心情願,你咋辦?”
“我不能睜著眼叫她跳崖!”
“這怎能是跳崖呢?”豹子笑著問。
“你說,牛娃哪一樣佔長?”二爸反問。
“牛娃哪一樣又不好?”豹子仍然笑著,公開為他的好友辯護“沒房、沒錢,窮!可這些東西都能有呀!”
“咱不嫌人家窮!”二老漢聲明。
“其實,叫我說,小莉和牛娃…倒是蠻好的。”豹子沉說“你和二孃都老了。大哥和大嫂在西藏,雖然能給你用錢,可幫不上忙,小莉和牛娃要是結了親,不離咱村,你倆老人有個頭疼腦熱,隨叫隨到,也不顯得孤單…”這樣切身處地地想問題,二老漢覺是實際的,親切的。可惜,可惜小莉不能嫁給他,全當今年勞值升到一塊,明年呢?後年呢?你豹子能當一輩子隊長嗎?眼下的政策,永遠不會變化嗎?而小莉一旦嫁給牛娃,就是一輩子的事!他早已給女兒設計下一條生活道路:在臨近西安城郊的蔬菜專業隊裡,給娃尋一個踏實人家。目下,農村姑娘要找在外工作的對象,太難了。他只要給小莉在收入穩定的蔬菜生產隊找一家落腳,年下八節,女婿常常送來新鮮的蔬菜,就很好了…
“她後要是子過不下去,到我跟前哭哭啼啼,我咋辦?”二老漢問。
“我們不是正在努力幹嗎?”豹子說。
“幹歸幹。世事…艱難!”二老漢笑笑,表示對侄兒雄心大志的欣賞,卻也表示出,不一定靠得住,他相信的,是他六十多年經過的世事:“你告訴牛娃,甭胡思亂想。”二老漢說罷,瞧一眼豹子,侄兒的臉不大好看,不大好看就不大好看吧。只要給牛娃把話捎到就行了。說罷,轉身走出院子來。
街巷裡,一溜一夥男女戴著草帽兒,推著小車,說說笑笑,從街巷裡彙集到通河灘去的路口。午歇時村巷裡和田野上呈現的靜謐氣氛消失了。吆牛聲,打諢笑鬧的聲,呼叫人的的或尖的嗓門兒,從村莊到河灘,溶匯在一起。
二老漢走下場塄,朝他的魚池走去。他忽然覺得,自己心裡的負擔太重了,別人似乎都比他輕鬆,少事。他心頭的這些負擔,究竟有沒有必要呢?
1982。1灞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