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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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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頭勾得更低了。

他牽著我的胳膊朝他住的小房子走去。這回該吃一頓教鞭了!我想,他不在教室打,關在小房子打起來,沒人看見…

走進小房子,他從桌鬥裡翻出一團棉花,撕下一塊,纏在一火柴上,又在一隻小瓶裡蘸上紅墨水一樣的東西,就往我的臉上塗抹。我到傷口又扎又疼,心裡卻有一種異樣的溫暖。他那按著我的頭頂的手,使我想到母親按撫我的頭臉的覺。

“怎麼破的?”他問。

“上樹…摘桑葉。”我怯生生地回答。

“摘桑葉做啥用?”他似乎很興趣。

“喂蠶兒。”我也不怕了。

“噢!”他高興了“喂蠶兒的同學多嗎?”

“小明,拴牛…”我舉出幾個人來“多咧!”

“你養了多少?”

“我…”我忽然難受了“沒養。”

“那好。”他不知我的內情,喜眯眯的眼睛裡,閃出活潑的好奇的光彩“你們養蠶幹什麼?”

“給墨盒兒做墊子。”我說著話又多了“把蠶兒放在一個空盒裡,它就網出一片薄絲來了。”

“多有意思!”他高興了,拍著手“把大家的蠶養在一起,擱到我這裡,課後咱們去摘桑葉,給同學們每人網一張絲片兒,鋪墨盒,你願意嗎?”

“好哇!”我高興地從椅子上跳下來。

於是,後晌,他領著我們滿山滿溝跑,採摘桑葉。有時候,他從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綠汁粘到褲子上,也不在乎。他說他家在平原上,沒走過坡路。

初夏的傍晚,落的餘暉裡,霞光把小河的清水染得一片紅。蔣老師領著我們,脫了衣服,跳進水裡打潑刺,和我們打水仗。我們聯合起來,從他的前後左右朝他潑水。他舉起雙手,閉著眼睛,臉上下一股股水來,佯裝著求饒的聲調,投降了…

這天早晨,我和風葫蘆抱著一抱桑葉,剛走進老師的房子,就愣住了。

老師坐在椅子上發呆,一副悔恨莫及的神,看見我倆,輕聲說:“我對不起你們!”我莫名其妙,和風葫蘆對看一眼。

“老鼠…昨晚…偷吃了…蠶!”我和風葫蘆奔到竹籮子跟前,蠶少了!一指頭長的又肥又胖的蠶兒,再過幾天該網繭子了。可憎的老鼠!

風葫蘆表現得很慷慨:“老師,不要緊!我從家裡再拿來…”老師苦笑一下,搖搖頭。

我心裡很難受。我不願意看見那張永是笑呵呵的臉膛變得這樣苦楚,就急忙給老師寬解:“他們家多著哪!有好幾竹籮!”

“不是咱們養的,沒意思。”他站起來,搖搖頭,惋惜地說。

三天之後,有兩三條蠶兒爬到竹籮沿兒上來,渾身金黃透亮,揚著頭,搖來擺去,斯斯文文地像詩。風葫蘆高興地喊:“它要網繭兒咧!”老師把他裝衣服的一個大紙盒拆開,我們幫著剪成小片,又用針線串綴成一個一個小方格,把那已經停食的蠶兒提到方格里。

我們把它吐出的絲兒壓平:它再網,我們再壓,強迫它在紙格里網出一張薄薄的絲片來…

陸續又有一條一條的蠶兒爬上籮沿兒,被我們提上網架。老師和我們,沉浸在喜悅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裡,就要鋪一張絲片兒了!”老師高興得按捺不住,像個小孩“是我教的頭一班學生養蠶網下的絲片兒,多有意義!我後不管到什麼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見你們了…”第二天,早飯後,上第一節課了。他走進教室,講義夾上擱著書本,書本上擱著粉筆盒,走上講臺,和往常一模一樣。我在班長叫響的“起立”聲中站起來,一眼看見,老師那雙眼睛裡有一縷難言的痛楚。

他站在講臺上,卻忘了朝我們點頭還禮,一隻手把粉筆盒兒也碰翻了,情緒慌亂,說話結結巴巴:“同學們,我們上音樂課…”怎麼回事啊?昨天下午剛上過音樂課了,我心裡竟然不安起來,似乎有一股躁的情緒從心裡竄起。老師心裡有事,太明顯了!

老師勉強笑著:“我教,你們跟著唱:‘風,吹遍了原野…’”我突然看見,剛唱完一句,他的眼角淌下一股淚水,立即轉過身,用手抹掉了。然後再轉過身來,顫著聲,又唱起來:“風,吹遍了原野…”我閉了口,唱不出來了。風葫蘆竟然“哇”地一聲哭了。教室裡,沒有一個人應著唱。

“我要走了,心想給大家留下一支歌兒…”他說不下去了,眼淚又竄下來,當著我們的面,用手絹擦著,提高嗓音“同學們,唱啊!”他自己也唱不出來了,勉強笑著,突然轉過身,走出門去了。

我們一下子擁出教室,擠進老師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著。

他的被卷和書籍,早已捆紮整齊。他站在桌邊,強笑著,說:“我等不到絲片兒網成了。你們…把蠶兒…拿回家去吧!”說罷,他提起網兜,背上被卷。

我們從他手中奪過行李,走出小房。對面三、四年級的小窗臺上,出一個一個小腦袋。一聲怕人的斥責聲響過,全都縮得無影無蹤了。

我的心猛一顫,還得回到駝背的那個教室裡去嗎?

走出廟院了,走過小溝了。眼前展開一片開闊的平地,我終於忍不住,問:“蔣老師,為啥要走呢?”蔣老師瞧著我,淡淡地說:“上級調動。”

“為啥要調動呢?你剛來!”風葫蘆問。

老師走著,緊緊閉著嘴,不說話。

我又問:“為啥不調動駝背?”蔣老師看看我,又看看風葫蘆,說:“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級那兒,說我把娃娃慣壞了!”我濛的心裡透出一條縫兒,於是就想到村子裡許多議論來。鄉村人看不慣這個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鬧,沒得一點兒先生的架式嘛!自古誰見過先生脫了衣裳,跟學生在河裡打水仗?失了體統嘛!我依稀記得,我的父親說過這些話,在大槐樹下和幾個老漢一起說。那個現在還不知姓名的盤踞在小廟裡的老師,也在村裡人中間搖頭擺手…他們卻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歡的一位老師!

三十多年後的一個天,我在縣教育系統獎勵優秀中小學教師的大會上,意外地握住了蔣老師的手。他的前掛著“三十年教齡”紀念鱔,金光給他多皺的臉上增添了光彩。

他向我討要我發表過的小說。

我卻從記本里給他取出一張絲片來。

“你真的給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驚了。

哪能呢?我告訴他,在我中學畢業以後,回到鄉間,也在那個拆掉古廟新蓋的小學裡教書。第一個天,我就記起來該暖蠶籽兒了。和我的學生一起養蠶兒,網一張絲片,鋪到墨盒裡,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帶著我踏上社會的第一個天的情絲…

老人把絲片接到手裡,看著那一一縷有條不紊的金黃的絲片,兩滴眼淚滴在上面了…

1982。1灞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