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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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塬上下那些被樹木籠罩著的村莊,人家生產隊裡的幹部也不知是咋樣產生出來的。地處小河灣的小王村,年年換一隊長,卻是挨家挨戶輪上臺坐莊的。
輪到五十歲的王泰來上臺執政的時候,老漢愁得幾夜睡不著覺,倉庫裡連一顆儲備糧也沒有。出納員緊緊鎖著的屜桌鬥裡,只有幾枚硬幣。而信用社裡的貸款已經援下近乎兩萬塊了。
人事關係複雜到出門少說閒話的嚴重地步,常常因一句無無梢的閒話打架罵仗,不惜全家整門子出動…
年景也不好,自打麥子播下地,沒見過雨雪。麥苗又稀又黃,看了令人灰心!這個隊長當到年底,有什麼盼頭呢?
連續有幾個長輩勸說了四五個晚上了,每年天,就是這幾個老漢出面勸服將要輪到上臺的幹部。有什麼辦法!小王村和大王村是一個大隊,黨支部書記早已不行使他對這個掛在大王村偏旁的複雜的“小臺灣”的黨、政權力了。
“小臺灣,我管不了!”他公開在公社說,也公開在小王村任何人面前說,絲毫也不怕降低他的威信。所以,給小王村安排幹部,就是既不屬於黨,也不屬於政的那幾位長老每年必盡的義務了。
送走那幾位鬍子長輩,泰來的耳邊還響著他們重複了四五個晚上的那幾句話:“你人正氣!公道!不粘派!大家都高興,說是今年才輪上一個好當家的咧…”
“黑市糧買得人實實招不住,受不了了!大家盼得你今年…”所有這些,也不能完全打動他的心。他深知小王村的深淺,只有一句話有力量:“輪到你了!”輪到了,不幹也不行,自己不幹,別人也上不來呀!他準備幹了,免得那幾個老漢今晚再來,四五隻手一齊在他的旱菸盒盒裡捏!
“幹就好好幹一年!”泰來盯著被煙火燻成黑的屋樑,心定了“明天趕緊澆麥!”他萬萬想不到,出手頭一件事,就進一宗說不清、判不斷的是非裡,幾乎連並不算老的姥爺也貼賠進去了…
兩口機井,閒了整整一個冬天,麥子卻乾旱著,前任隊長早在播完最後一塊麥子地之後,就宣佈他完成在職的使命了。
到處找不著水泵!泰來隊長從早晨起,直到吃午飯,翻遍了保管庫房,跑遍了飼養場,翻動了旮旯拐角,都沒有找到,後來經人提醒,在儲藏碎麥草的破土窯裡翻騰出來了。找到了,卻是一堆廢品,接上電源試試,全不轉動。
“修!”他說著就拉來了架子車,為了快點,他最放心自己,親自到公社農具廠去了。
當他把兩臺水泵抱到架子車車廂裡以後,突然想到,四節膠皮水管連一節也找不到了。應該同時差人去買水管。他想到了王九娃,小王村只有他的門道多,是小王村最會辦事的一個人。
“哎!”九娃一手彈著菸灰,嘆口氣“我說過了,再不給小王村辦事咧!”
“咋咧?”
“哎!”九娃又嘆口氣,十分委屈的樣子“我給小王村辦了多少事?電磨買不下,我買回來了;三角帶買不到,我又給買回來;咱隊那兩臺水泵,兩臺馬達,不也是我一手買回來!臨了落下個啥呢?混工分!混出差費…”
“唉呀!放心放心!”王泰來說“這你放心,社員會上咱把這事提明叫響!”
“我不…”
“麥子都旱死了!”泰來開始懇求說“輪著叔坐莊,今天是頭上朝理政,你全當給叔幫忙哩!”
“好說!只要你老叔有這句話,好說!”九娃站起來,聲音不高,卻很慨然,一副講義氣的神氣“再難,我也得想辦法!”
“那好!好!”王泰來隊長轉過身“你明天一早就去,我現在去修泵!”九娃拉住了他已經跨出門的身子:“錢呢?”啊呀!真是人到事中!他明知,出納沒錢,到信用社貸款,來不及了。他急中生智,說“我現在先把馬達送到農具廠,趕天黑回來,給你借下,你明早進城,不誤事的!”把車套繩掛上肩膀,他拉著架子車出了村,田野綠泛起來了,麥苗卻遲遲褪不了凍旱而死的那一層幹黃的葉子,望著河灘柳樹和楊樹上綻出的鵝黃,他加快了腳步,催促自己,快!快!快!麥子等水返青呢!
到誰家開口借錢呢?泰來拉著架子車,二三十戶的小王村的家家戶戶,男當家和女當家的,都在腦子裡冒出來。幾戶寬裕人家像旗杆高過筷子,顯示著目標,向哪一位開口好呢?向哪一位開口之後而不至於傷臉呢?
泰來一個一個分析,在這方面,他要兼著經濟學家、心理學家以及關係學家三方面的特長,綜合分析、判斷,要做到瞅準目標,一次開口,不傷臉面。謹慎的莊稼人為自己的家庭用度,除非到萬不得已,是不輕易張口告借的…
最後,他想到王玉祥,老漢的兒子從朝鮮回來,在部隊裡當營長,百十塊工資,雖說後來因為家庭成份的變化復員到地方了,工資卻沒減。玉祥老漢肯定有貨…只是…只是這老漢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
“打牆的板,翻七下!”泰來自言自語嘆出這句鄉諺來,概括了他所經歷過的小王村風雲變化。誰能預測從土改、合作化到公社化,一直使王村大隊在全鄉、全縣都有聲譽的王玉祥會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呢?他在玉祥手下當隊長時光,那是包括大王村在內的王村大隊最紅火的“貞觀盛世”!只是遇到那年放“衛星”他放不上去。
“只放到樹梢高”——這是王村支書王玉祥挖苦他的話“你真是個拗傢伙!”隨之同意了公社的意見,撤了泰來這個拗隊長的職。
只是在大家都經受了浮腫的劫難而倖免一死之後才靈醒了。王玉祥親自登門請他重新上馬,懇切極了:“我也得了…發燒…”泰來當時表示了體諒,並不記恨。可是對於再當隊長,他的牙咬得好緊,一點縫兒也不漏,話說絕了:“你當支書,我當黨員,要是我不出力,你處治我!隊長嘛,我賭過咒了…”隨之而來的四清運動,把王玉祥那一班土改、合作化時期的幹部連窩搗了!而其中捱得最重最慘的就是王玉祥自己…九娃當隊長了,他是合作社時的頭一茬會計,因貪汙公款被王玉祥撤了職“打牆板,翻七下”
…
九娃又翻上去了,玉祥卻跌了下來…
經歷了這些事,泰來更拗了,整天可以不說一句話。他憑勞動習慣和良心幹活,而不管別人幹多幹少。他從不串門,天明瞭去上工,天黑了關門睡覺。他寧可在上集路上和外村人說笑打諢,而在小王村保持免開尊口…這樣,他跳出了外號“小臺灣”的小王村的是非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