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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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七八糟哭它一頓之後,月倫覺得心情好得多了,這才開始擤鼻涕,擦眼睛,將心思調回思亞發的脾氣上頭去。她的心思在沈思中漸漸透明,思亞細微的言談和反應也逐漸在她腦中積聚成形,使得月倫懊喪地嘆了口氣。真是的,她怎麼會早沒看出來呢?小五是在吃徐慶國的醋。她實在應該更細心一些的。只是小五一向那麼樂觀,那麼自信,而她也以為自己已經將自己的情表達得夠清楚了,以至於忽略了小五內心深處的不安全。
話說回來,她能怪思亞有這種覺麼?這些子裡,她確實談徐慶國談得太多了。也許,他在她的心中確實已經盤桓得太久了?但這應該是結束一切的時候了罷?為了她自己已經成長的內在,也為了她而今深愛的男人。徐慶國屬於過去…也應該永遠只屬於過去了。無論是她對他的情,還是他留給她的記憶。
但是,在她將過往歲月拋開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須先做:那是她欠自己的,也是她欠徐慶國的。而,這個債已經拖欠得太久了。
她靜靜地站起身來,想著該如何向唐伯伯和唐媽媽開口,最後終於決定留一張簡短的紙條子。她不想面對朱雪德善意的詢問和安…還不想。
靜靜地將她寫妥的紙條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月倫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唐家。不知道唐小汪好奇地跳上了桌子,對著紙條又聞又嗅,猛然間打了個噴嚏;白紙被吹得飄離了桌面,飄呀飄地飄到沙發底下去了。
半個小時之內,月倫已經上了往新竹的中興號。背上的傷又開始發癢了,月倫只得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肩。窗外夜漆黑,已經是晚上九點了;到了新竹之後要住那裡呢?她沒有概念。只知道收束過往的意念強烈得她無法再等待,無法再延宕┅┅而她有多久不曾再到新竹來了呢?月倫屈指算了一算,而後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六年半!真的有那麼久了麼?她還清楚記得她上一次到新竹來…也是她最後一次到新竹來,是大二的那個寒假,應徐慶國的邀請到他家去玩的;也就是在她住在他家的那兩天裡,她見識到了:人世夫並不都是相互扶助、相互愛惜的;而,對某些人而言,悲慘的婚姻生活並不僅止是相敬如冰而已,簡直只能用煉獄來形容┅┅車身的停佇告訴她:新竹已經到了。月倫在車站猶豫了一陣,思索著要不要等到明天。並不是說她有什麼忌諱,只是她不想空著手去看他。而時候已經這麼晚了,要她到什麼地方買花去呢?更別說金紙和香燭了。
二十分鐘後她住進了一家簡陋的旅館裡,對著慘白的光燈發呆。這個城市裡有著太多令她不快的回憶,她尤其無法忘懷;徐慶國那喝醉的父親不顧家裡有客人在,抓過他母親來就拳打腳踢的事實。一直到了現在她都還無法確定,那真的是遺傳的暴力傾向麼,抑或只是耳濡目染出來的一種理所當然呢?
月倫搖了搖頭,很快地否決掉自己的懷疑。那當然是遺傳神病,不可能會有其他的。她還記得徐慶國曾經是如何地溫文儒雅,如何地漫多情┅┅多情!是的,這一點她從來不曾懷疑過。她一直知道徐慶國是愛她的…以他自己的方式。有時她會假想:如果他沒有那種要命的遺傳,如果他沒有暴力的傾向┅┅然而這些“如果”事實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徐慶國已經死去,殘存下來、努力成長的石月倫,再也不可能是當年那天真童稚的少女了。如果徐慶國仍然活著,並且出現在她面前┅┅月倫微微地笑了起來,清楚分明地知道:自己仍然會傾向唐思亞,而不會選擇徐慶國…更有可能的是:徐慶國也不會再愛而今的這個石月倫了。
這個想法使月倫微笑起來。如果一定要她解釋的話,她只能說:生命的腳步是不會止歇的,每個階段所會欣賞的東西都不盡相同。對五歲的孩子而言,一筒冰淇淋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大獎賞,十五歲的少女或者寧可要一件新衣┅┅思亞如果知道她把他比喻成新衣一類的東西,只怕要吹鬍子瞪眼睛了。月倫亦喜亦憂地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看看腕錶,已經是夜裡一點鐘了。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發了這許久的呆,只不知道他上了麼?
在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之前,她已經拿起了話筒,直直地撥進了思亞的房間。
“月倫?”他一認出她的聲音來就大吼,幾乎震壞了她的耳膜:“你跑到哪裡去了?要出門怎麼不說一聲?我找你找得天都快翻了!你存心氣我是不是?你…”她本能地將話筒拿遠了些,等他放完炮了再來和他講理:“我留了一張紙條在桌上的啊!”
“紙條?什麼紙條?我本沒看到什麼紙條!”他還在吼,但是聲音已經小得多了:“你到底在那裡?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快點回來…不不,時間太晚了,我去接你!”
“可是我在新竹耶!”
“新竹?”他的聲音又大了起來,連忙咳嗽兩聲將它壓下去:“你跑到新竹去作什麼?”
“穩櫓┅”月倫抿了一下嘴,考慮著該怎麼說。唔,不,她不認為在這個時候再提徐慶國這個人會是一個好主意。
“我回去再慢慢跟你說好了。電話裡頭講不清楚。”思亞沒說話,老半天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他問,月倫將旅舍的名稱告訴了他。
“你一個女孩子家住旅館裡安全嗎?”他的聲音裡滿是懷疑:“那附近的環境長什麼樣子?”喔,我的沆,月倫對著自己作了個鬼臉。都怪徐慶家那個混蛋,使得小五把她當成了一個脆弱的磁娃娃!
“不會有事的啦!我一定把門鎖得牢牢的,這樣可以了吧?”她加了一句:“而且噴霧瓦斯和哨子都在我包包裡。”幣了電話之後她走進浴室裡頭去,無限艱難地洗了個澡,而後窩到上去睡覺。這並不是一樁容易的工作,因為她心裡頭事情太多了。偏偏背上的傷又害得她沒法子在上翻來翻去,真教她趴得瞥扭極了。
彷佛才剛剛闔眼,便聽到一陣陣噪音在耳邊吵她。月倫掙扎了好一陣子,才清那原來是電話的聲響。有那麼一兩秒鐘,被人騒擾的記憶使她全身僵直,直到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為止。然而…天只怕都還沒亮吧?怎麼會有人打電話傍她呢?只一想到這可能是嫖客醉鬼打來的無聊電話,月倫就覺得不接也罷。然而那電話非常堅持地響個不停。噢,好吧,看來不接一下是得不到安寧了?月倫摸索著拎起了話筒,眼皮仍然沈重地閉著,聲音也因了渴睡而黯啞:“喂?”
“月倫?是我小五。”
“小五?”她立時清醒了三分:“你怎麼這時候打電話給我?現在幾點你知道嗎?”
“清晨三點啊!”思亞簡單地說:“下來接我好不好?我就在旅館大廳裡。”
“什麼?”月倫這會子全醒了:“你在旅館大廳裡?你怎麼來的?”
“騎車來的啊!”思亞得意地道,月倫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
“騎車來的?”她不敢置信地重複:“騎你那輛破摩托車?”
“嘿,不要侮辱我的摩托車好不好?”他抗議道:“你是下來還是不下來?”兩分鐘後她已經在大廳裡了。見到她完好無恙地出現,思亞放心地吐了一口大氣,走向前來擁抱她。
“對不起,月倫,我不應該對著你大吼大叫的,”他抱歉地說:“不要生氣好嗎?我只是…我只是…”她伸出了一小指頭,輕輕地按在他的嘴上。
“別說了,我明白的。”她溫柔地說,只覺得一波一波的柔情自心底不斷地泛了開來。甜的、體貼的小五呵!應該道歉的其實是她呀!
“是我不好。我保證明天以後,再也不談那兄弟兩人了,好不好?”他笑得好開心,而後困惑地皺了皺眉。
“為什麼是明天以後?”
“貪心鬼!”她笑著拉起了他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頭,一路思索著要如何向他解釋;她本來是想自己一個人到這裡來揮別過去的,絕沒想到小五會追著她到新竹來。但┅┅這樣或者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是到這裡來和過去道別的。”她告訴他:“人死之後,入土為安;可是穩櫓┅從來不曾祭過徐慶國的墳。連一次都沒有。”思亞定定地看著她,清晰的了悟泉水一般地注入了他的心底,使他全身都充滿了幸福的水聲。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在這一句簡單的話語中化去。她知道,她懂,她瞭解,她並僑櫎─採取了行動來安他,說服他,讓他知道他的恐懼有多不必要,他的憤怒有多麼無稽。他無限地將她拉進懷裡,以一記深情的吻封緘他的情。
“我愛你。”他說:“我已經等了你一輩子了。”月倫微笑著以一記婉轉纏綿的親吻回答了他的話,將其他的言語都留給了自己。思亞相信真愛只有一回,但月倫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的。愛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也可以有不同的面貌。只有在情上經歷過風波的人才能明白這些,而她絕不希望小五去經歷她曾經經歷過的,去覺她曾有的覺。讓黑暗的記憶只屬於她的過往罷!眼前這男孩是屬於陽光的…
她生命的陽光。…全文完注:有關李苑明和範學耕的故事,請叄看“莫讓蝴蝶飛去”《劇場出版》有關康爾祥的故事,請叄看“獵豹的男人”《劇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