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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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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在你們織造衙門。”聖母老太太說:她八歲隨父進京,由運河北上。當時曹寅由杭州“解送龍衣”進京,他們這批杭戶,一共是四家人家,跟著曹寅一起走;路過江寧,曹寅因為有事,勾留了三天。她的母親有個表妹,在曹家“做針線”她隨著母親去探親,在後花園一座石舫中,見到一個比她大不了三四歲的小姑娘,說是曹家“大小姐”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大小姐”鼻樑正中有一粒小小的硃砂痣。

細想了一會,曹雪芹恍然大悟“老太太,你記錯了。”他說:“是在揚州,不是在江寧。”聖母老太太詫異“揚州也有織造衙門?”她問。

“不是織造衙門。先祖那時兼著巡鹽御史,衙門在揚州。”曹雪芹指出證據“不錯,揚州鹽院的後花園很大,有湖;湖中有一座石舫。”

“你說的有憑有據,那就一定是在揚州了。”聖母老太太又說:“我還記得我表姨媽說:這個小姑娘將來了不得了!看相的說她有那棵硃砂痣,將來大富大貴。果然嫁到王府,真是好福氣。”

“要說好福氣,”曹雪芹以話引話“天下哪裡還有比老太太福氣更好的。”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生母老太太已連連搖手,做出大不以為然的神情“我們紹興人有句話:‘三鬥三升的命,多吃一合要送命。’我想過多少遍了,我好比‘狸貓換太子’的李娘娘,做皇帝的兒子,不是我的。”她神豁達的說:“我也不敢出頭來認,一認,命就不保了。”曹雪芹驚異莫名,不到聖母老太太竟是這樣的一種想法;但她想象中有一個宋真宗的劉後在,這個誤會很嚴重,非為他化解不可。

“老太太,你完全錯了。那時候的仁宗皇帝自己不能做主,上朝都有劉皇后在一起,所以李娘娘不敢說破,仁宗皇帝也不知道他另外還有個生身之母。當今皇上就不同了,上面那位太后病在上,凡事皇上做主,而且皇上也知道他是老太太親生的。”

“知道是早知道了,不過他也不敢認。”聖母老太太說:“面子唉!”能夠顧慮皇帝不敢公然相認是為了“面子”事情就好辦了。聖母老太太通情達理,自己曾顧慮她會神經失常,顯然是錯了。不過以前卻曾有此跡象,還是不能不妨,所以他的措辭仍舊非常慎重。

““皇帝還不光光是顧他自己的面子,還要顧到皇上的面子。”聖母老太太不斷地搖頭“這件是我想過不曉得多少遍了,一個字:難!”

“皇上”是指世宗。當今皇帝的身世之謎,果真大白於天下,勢必暴先帝的失德。這比僅僅從當今皇帝的面子上去著眼,想法又要深得多,足見她所說的,不知已想過多少遍,卻是真話。轉念到此,曹雪芹好奇心起,便既問道:“既然如此,老太太總還從好的地方去想過吧?”

“怎麼從好的地方去想?”

“譬如說,皇上會照應老太太的孃家人,就像宋朝仁宗皇帝,找到李宸妃的弟弟,也就是他的舅舅,給他官做那樣。”

“我父母就生我一個。聽說我家姓李的人,在紹興倒是很多,不過我連名字都不曉得;而且,我不想皇帝來認我,哪裡有談得到這上頭。”

“是。”曹雪芹忽有所悟,點點頭說:“這原是該有皇上自己來施恩的。”

“他也有他的難處。既然他不敢認我,就只好一切都裝不知道了。”

“皇上不是不敢認,是老太太所說的,為了面子,一時還不便來認,不過,”曹雪芹很謹慎的說:“要有一個又能認老太太是生身之母,又能顧全面子的法子想出來,那就好了。”

“哪裡有這樣好的法子?”

“說不定會有。”

“哪,你倒說說看!照你看,是怎麼個法子?”

“這個法子要慢慢去想,或許還要看機會。不過,我在想,既要顧實際,又要顧表面,說不定要請老太太受點委屈。”

“我受委屈也不是一天了。”聽到這話,曹雪芹大,知道事情有把握;但他也有警惕,越是到此緊要關頭,越要慎重,所以決定回去跟曹頫商量了再說。

“老太太受的委屈,總有補報的一天。到了那一天,老太太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曹雪芹問道:“果真到了那一天,老太太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麼?”

“我不知道。”聖母老太太說:“我還不知道你說的那一天是什麼樣的一天。”

“就是皇上認了老太太,把老太太接到宮裡去當太后。”聖母老太太失笑了“哪裡會有這一天?”她說:“你不要說夢話了。”

“就算是夢話好了,談談不妨。”

“說夢話有什麼意思?”聖母老太太兀自搖頭,不屑一顧。

於是一直未開口的齊二姑說話了“不是聊閒天嗎?”她說:“老太太乾嗎這麼頂真?”聖母老太太破顏一笑,拈起一塊米粉烘培,用石灰收燥,堅硬異常的紹興“香糕”送入口中;她的牙口還很好,只聽“咔嚓”一響,咬斷了一截香糕,津津有味的嚼著,而略已昏花的老眼中,漸漸的閃耀出惘的光芒,口角也出現了忘其所以的笑意。那種神遊太虛的表情,能令人屏聲息氣,唯恐驚擾了她。終於她收攏目光,開口做答了“我不曉得作過多少迴夢,夢到我在杭州上倉橋的家裡。紹興我只去過兩回,還是三回,既不清楚了,不過,也常常夢到的。”她指著耳際說:“現在,好像烏篷船‘嘎嘰、嘎嘰’的搖櫓聲音,就在我耳朵邊。”江南水鄉的烏篷船,曹雪芹也不陌生,所以聽他這一說,也勾起了他那幾乎鄉思的悵惘,同時也更瞭解她的願望了。

“老太太心裡最想的,大概是第一、回杭州看看老家;其次是到紹興去一趟。不知道我猜對了沒有?”

“猜是猜對了,不過沒有用。”聖母老太太說:“老家也不知道在不在了。”

“一定在的。”曹雪芹說:“想來是機戶的住房,織造衙門每年都匯撥款去修的,哪怕上百年都是那樣子。”

“如果在,如果我能回杭州,”聖母老太太興奮得說:“我一定要在我老家住幾天。”

“住幾天恐怕辦不到,要想去看一看,一定能夠如願。”

“你是說,皇帝肯送我去?”

“是。”聖母老太太發了一會怔,最後搖搖頭說了一個字“難!”曹雪芹還想往下再說,而突然警覺,就剛才的那一番談,也惹得聖母老太太心中大起波瀾,再談下去,她會入;老年人魂夢不安,最是傷身,且適可而止吧。於是他說:“老太太把心放寬了,皇上是孝子,一定有辦法能讓老太太如願,盡他的孝心。”

“曹少爺是很實在的話。”齊二姑旁觀者清,心知事出有因,所以幫著解勸“老太太聽他們的,沒錯兒。”談到這裡,如意來報,佟家送食盒來了。曹雪芹乘機告辭,聖母老太太想留他卻不曾留住。一出屋子,撲面一陣西北風,凍得他打了個哆嗦;但頭上冷,心裡熱,回想這個把時辰的盤桓,自覺所獲得成就是值得興奮的。同樣的,曹頫與曹震也很興奮,商量下來認為說實話的時機,已經來臨,而且決定,仍舊是由曹雪芹去跟聖母老太太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