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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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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熱河的那天,恰好趕上欽定的限期,十二月二十。但天不作美,雪下得很大,以至於有一個臨行之前有方觀承來傳旨的緊要差事,似乎在年內無法覆命了。

這個差事是修一座原為養馬之用的敞蓆棚。康熙五十年,雍親王—雍正皇帝由於扈從行轅,喝了現宰的鹿血,一時亢奮,與宮女李氏結了緣,生下“四阿哥”—當今的乾隆皇帝以後,康熙皇帝覺得皇子每年扈從,在外數月,不攜眷屬,似亦不近人情,倘攜眷屬,當然不能住在行宮之內,因而傳旨,年長諸王,各賜園第。雍親王的賜園,在獅子山下,賜名就叫“獅子園”中有翠柏蒼松亭、芳蘭砌、樂山書屋、水情月意軒、環翠亭、待月亭、護雲莊、松柏室、忘言館、秋水澗、妙高堂諸聖。那個馬棚,恰好夾在中間;便重加修葺,稱為“草房”亦算一景。這座草房,現在成了龍興的潛邸,當然又要再大修一次,但已不便過分尊崇體制,免得洩漏真相;方觀承所傳的密旨,便是命曹頫代工相度以後,看應如何修法,畫圖具奏。最好年前能將圖樣進呈核定,以便一開了年,就能動工。

曹頫的意思是,這張圖樣讓曹震帶回去。曹震不能明說,為了成記木廠掌櫃楊胖子需要他年前趕回京,幫他去打點的話;估量大概多耽誤一兩天的功夫,尚無大礙,就勉強答應了。

如今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本無法向度地形,他自然著急,便讓曹雪芹開口問道:“看樣子一時辦不了事,京裡少不得震二哥,似乎讓他先回去的好。”

“再看一看。”曹頫答說:“也許明天就放晴了。”曹震不敢多說,心裡找實焦急。公館尚未備妥,暫時住在客棧中;無處可去,曹震只是在屋子裡喝悶酒。而就在這時候,魏升悄悄來報:“杏姑娘來了。”杏香來了!她來幹什麼?曹震問道:“人呢?”

“她住在西關悅來客棧,是終四爺鏢局子裡的人陪著來的;這會兒把芹二爺請了去了。”

“喔,四老爺知道不知道?”曹頫另住東跨院,曹雪芹跟他一起住,不過桐生很機警,不但瞞住了曹頫,連何謹也不知道。

“走!”曹震站起來說:“閒著也是閒著,咱們看看去。”主僕二人踏雪到了西關悅來客棧,杏香住第五進院子頂靠西面那一間,屋子裡溫暖如,她跟曹雪芹都卸了長衣,盤腿坐在炕上,隔著炕桌在喝茶聊天。

看見曹震,杏香急忙下炕,笑嘻嘻的請了個安,口中說道:“震二爺沒有想到我會來吧?”

“是啊!再也想不到的。”曹震問說:“你來幹什麼?”

“我來當丫頭。”笑得極其乾脆,彷彿有些開玩笑的意味;但又何必無緣無故開此玩笑?可知話中有話,曹震暫不作聲,先坐下來再說。

“震二爺是喝茶,還是喝酒?”

“都行。”

“那就先喝茶,再喝酒。翠姐讓我給震二爺帶了一小罐補血的藥酒來,這種天氣喝最好。”杏香一面說,一面指,炕頭上有一個尺許高的小口綠瓷罐,口子上蒙著的紅布,已很暗舊,看來這罐藥酒還是陳酒。

“哪兒來的這罐酒?”

“特為去買來的。”杏香答說:“震二爺不是說四肢發冷嗎?翠姐去請教了大夫,說是血分不足;喝這種藥酒最好,有張仿單,等我找出來給你看。”

“不忙,不忙!”曹震搖手阻止“你先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是!”杏香沏了茶來,在曹震下首坐下。

“你剛才說的話是真是假?”

“震二爺問的是,我來當丫頭的話?當然是真的。”

“那麼,你是打算住下來不走了?”

“我得伺候主子,怎麼走?”

“你倒是伺候誰啊?”

“伺候四老爺!”杏香看了曹雪芹“當然也附帶伺候芹二爺!”

“我看是伺候芹二爺,附帶伺候四老爺吧?”杏香臉一紅,把頭低了下去,捻著衣角,只是不作聲。

“你怎麼不說話?”

“震二爺已經說了,我還說什麼?”杏香小聲答說。

“那麼,”曹震向始終未曾開口的曹雪芹問道:“你怎麼說?”曹雪芹始終無言,就是因為一直想不出如何處置杏香,才是善策。此刻便只有老實答說:“都等著你做主呢?”

“我就能替你做主,可也得你自己有豁出去的決心才行。”這就是說,曹雪芹得準備著接受曹頫的任何責備。倘或只是責備,他倒也豁得出去,只怕受責而仍不能不分離,那就連以後緩緩以圖的機會都葬送了。

於是他含蓄問:“只就是挨一頓罵嗎?”曹震懂他的意思,考慮了一會兒說:“那就得看杏香了。如果杏香把四老爺敷衍好了,他又怎麼仁心攆他?”

“這,”杏香接口“震二爺請放心,我有把握。”曹震點點頭,喝著茶,說些閒話,等籌劃好了,突然說道:“杏香,你明天就回去,過兩天,我再叫人送你回來。”聽得這話,杏香與曹雪芹都愣住了,因為不明他的真意何在?當然,都不會疑心他不懷好意。

“你這回來,不能讓四老爺知道。”曹震解釋“不然,我在四老爺面前的話就不好說了。”原來曹震也知道曹頫對杏香的印象不壞,他如果提議把她喚到熱河來照料他們叔侄的起居,曹頫一定不表反對,這樣光明正大的接了來,曹頫就絕不會想到曹雪芹跟她原是早已有了密約的。

“這就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曹震得意地說:“不過,——”他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由於笑容詭秘,不但杏香,連曹雪芹都很想知道他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是什麼?當然,追問還得杏香開口。

問到第二遍,曹震到底說了“我是怕四老爺看中了你。那時候你的處境就很為難了。”這話在曹雪芹不能接受,因為自他有知識開始“四叔”在他心目中就只有一個方正古板的形象,若說“四叔”會看中杏香,納此少妾,在他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杏香倒是聽進去了,而且頗為重視;略想一想,作了一個決定,不過先需問一問曹雪芹。

“你真的豁得出去?”曹雪芹知道他指的就是曹震剛才所問的那句話;依舊照原意回答“為你挨頓罵,我也認了。”

“那就行了。”杏香顯得滿懷信心“既有震二爺做主,你又豁得出去,那還有難辦的事?”曹震正要回答,只聽魏升在窗外高聲說道;“回二爺的話,四老爺請!”

“喔,進來!”等魏升進屋,曹震又問;“什麼事?”

“大概是鄔都統請吃飯。”

“鄔都統不是出巡去了嗎?”

“想必回來了?”

“我看看去。”曹震站起身來,又向曹雪芹說:“你先悄悄兒溜回去吧。怕四叔會找。”於是,曹雪芹向杏香低聲說了句:“一會兒我再來!”隨即匆匆出門。

“震二爺,”杏香抓住機會問道:“你那天回京?”

“總在這兩三天,”曹震皺著眉說:“我也急得很。”

“回京可一定得在通州住一晚。”

“那可說不定,”曹震很快地說:“再看吧!”說完,不容杏香再開口便一陣風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