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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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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為秋月的一句話,他又不要了。因為馬伕人近年染了風溼,有時發作,呻不止;金絲猱既能祛風溼,曹雪芹自然要留給母親穿。

“你別擔心我,我犯了病可以服藥,再不然推拿,治的法子很多。你年輕輕的,可不能得風溼,將來寫字都不能,那才是件不得了的事。”

“太太既有這番體恤的意思,芹二爺,你就別客氣了。”

“不是什麼客氣不客氣,太太的病要緊。”

“你說我的病要緊,我倒是怕你在這種天氣,受寒成病,仗著年紀輕、身子壯,膀子若是發痛,不當回事,久天長,成了病,才知道厲害。”馬伕人又說:“你在外面得了病,我就穿上十件金絲猱,風溼病也不能好。只要我能放心,就比什麼藥都好,說不定還不犯病呢!”曹雪芹尚待申說;馬伕人有些生氣了“二十年了,你就難的肯聽我一句話。”她的語聲有些變音了“真枉吃了二十年的苦。”這不是馬伕人最傷心的時候,煢煢孤獨,無聲飲泣,淚水浸透了枕頭,不知曾有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是如此;但是,曹雪芹看不到。他眼前所看到的,母親生氣傷心的景象,在記憶中卻還是第一次,因此,他的覺中,驚恐多於一切,真個是嚇壞了。

“娘!娘!”他跪了下來,雙手撫在馬伕人膝上,仰著臉哀聲請罪:“你別傷心,我再不敢不聽你的話了。”一面說,一面掏出手絹,要替馬伕人去擦眼淚。

不想這下又出了紕漏,掏出來的那塊手絹,也是雪白的杭紡所制,刺目的是上繡一雙墨蝶,正幌在馬伕人眼前,看得格外真切。

“哪裡來的這塊手絹兒?”曹雪芹料難隱瞞,只好老實答說:“前天是讓鹹安宮侍衛華四爺硬拉著,到金桂堂去逛了逛,拿錯了一塊手絹。”

“拿錯了?”馬伕人沉著臉問說:“原來是誰的手絹兒?”

“是金桂堂的少掌櫃的。”

“少掌櫃?”馬伕人不大懂京中戲班子的規矩,所以愕然不解。

“是的。少掌櫃,也是金桂堂當家的小旦。”

“是男的,還是女的?”

“自然是男的。”秋月嘴,意思是要衝淡這場風波,所以含笑又說:“如今哪有坤班?”

“對了!”曹雪芹接口“是男的。”

“叫什麼名字?”

“那還用問嗎?”秋月又在一旁打岔“自然帶一個‘蝶’字。”

“叫蝶夢。”曹雪芹說“大家鬧酒,他喝醉了,要吐;正好坐在我旁邊,就拿我的手絹兒使了。隨後,他娘遞了塊乾淨得給我,我只當是全白的,誰知道上面繡著蝴蝶呢?”聽得這一番解釋,馬伕人臉緩和了;但拿起手絹聞了一下,復又蹦緊了臉問說:“你跟他認識多少時候了?”

“逢場作戲,頭一回。”

“頭一回,他就拿繡了表記,摸了香的手絹兒送你?”

“我怎麼知道?”曹雪芹說:“他給了我,我就一直擱在口袋裡沒有用過。既沒有看見標記,也沒有問到香味。”

“哼!”馬伕人冷笑“騙誰?”看看局面要僵,秋月便從馬伕人手裡將手絹接過來,在鼻端細嗅一嗅“香味倒還雅緻,不過還不至於聞不出來;”她笑著說:“也許芹二爺這兩天傷風。若是聞出來了,一定收了起來,這會兒就不會出醜了。”這幾句話,很巧妙地解釋了曹雪芹取得這塊手絹,卻是偶然之事,跟蝶夢亦無深,馬伕人算信了兒子的話。

“你就是這麼心大意。”秋月故意埋怨“雖說爺兒們偶然逢場作戲,無傷大雅,掛出幌子來,到底不好。幸而發覺得早,在路上讓四老爺見了,少不得有囉嗦你一頓。何苦!”說著,將手絹往口袋裡一賽,一面走,一面說:“我另外替你找一塊。”看秋月的影子遠了,馬伕人臉上,卻又出現了凝重中顯得有極深的隱憂與關切的神“你可得仔仔細細去想一想!養小旦是最傷身子的。”聲音又有些變調了“老太爺、老太太就留下你這麼一點親骨血。”曹雪芹悚然而驚,但也不無受了冤屈之“兒子不過逢場作戲。”他說“從沒有往路上去想過。”

“但願你心口如一。”馬伕人又說:“世家子弟誰也不是下種子,開頭都是偶爾玩玩,到後來連自己是什麼時候上的,都記不得了!”曹雪芹不作聲,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但心裡卻在體味他母親的這幾句話,自己在問自己:聲陷溺果真不能自主?他不相信。可是他不能表示他的不同的看法,否則將會引起慈親更多的疑慮;而他的情又一向討厭言不由衷,那就只有沉默了。

“知子莫若母”看到曹雪芹心理的馬伕人,冷笑著說;“你別不服氣,自以為有多大的實力!到你陷了進去,想起我的話,已經不容易跳出來了。兒大不由娘,我也管不得你那麼多;只是你該想想老太太。如果你早早成了親,替老太太留下一株、兩株苗,我就隨你去荒唐;像如今,倘或你自己毀了自己的身子,叫我活著靠誰,死了又怎麼有臉去見老太太?”說到這裡,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這就不但曹雪芹,連秋月都把臉嚇黃了,僕婦丫頭,亦皆聞聲而集,但都站在廊上手,排眾直入的只有秋月一人。

“太太怎麼了?”秋月亦像曹雪芹那樣跪了下來“芹二爺明天出遠門,太太這麼一傷心,會讓他一路牽腸掛肚。太太,太太,快別哭了吧!”淚眼模糊中,看到跪在地上的愛子,愁眉苦臉的只是自己拿手捶腦袋,馬伕人不覺心疼;頓時住了眼淚。看窗外黑壓壓的一群人,自覺過於失態,便即說道:“沒有什麼!我一時觸,哭出來心裡就舒服了。大家散了吧。”窗外的人聽得這話,一個個逡巡而退;秋月便拿剛從曹雪芹哪裡去來的一塊乾淨手絹,遞了給馬伕人,復又叫小丫頭去倒熱水來淨面。轉身看到曹雪芹直的跪在地上,當即微帶呵斥地說:“還跪著幹什麼?平時要多聽太太一句半句話,不強似這會兒長跪請罪?”僵在那裡的曹雪芹,遇到秋月這個“臺階”趕緊接口“豈止一句半句?”他一面起身一面說:“反正以後事事都聽太太的就是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秋月追問說:“說話算話。”

“自然,他人尤可;我怎麼能騙太太。”

“好!”秋月轉臉笑道:“到底是太太的眼淚值錢,居然哭得頑石點頭了。”

“也不知道真的點頭,還是假的點頭——”曹雪芹不等他母親話完,便斷然接口:“真的!娘要不要我發誓?”

“發什麼誓?”秋月說道:“你只要肯聽,立見分曉。”

“好吧,你說。”

“不是我說!我算什麼?是太太說。”

“反正挾天子以令諸侯,你只說是太太的話,我還敢不聽嗎?”語氣甚而面有苦顏。馬伕人又心愛、又心疼“算了吧!”她說:“只要你有這點心就夠了。”秋月卻放不過曹雪芹。原來她也是觸動靈機,因為曹雪芹的情,越來越如天馬行空、放蕩不羈,必得有個人管著才行。但他人就能管他,未必心服,也未必就為他好,所以只有為馬伕人“立威”能讓他念茲在茲,記著母親的話,方為上策。當然馬伕人如有見不到、識不透、想不通之處,她可以幫著管。

這就是由曹雪芹“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句話中,所起的一個念頭,但她卻不肯承認曹雪芹的話,只說:“太太心裡的話,我都知道;當著太太的面,我‘口銜御憲’,芹二爺,你把這件坎肩穿上試試。”是女用的坎肩,雖為琵琶襟,卻是偏紐,要找“匠”來改成對襟,時所不容,曹雪芹心想穿在裡面,看不見,也無所謂。但那道遮到耳際的高領,又怎麼處?想問出口,臨時變了主意,毫不遲疑的穿上身去,不待他扣衣紐,馬伕人便覺得不妥了。

“把領子拆掉吧。”

“我知道。”秋月答說:“先讓芹二爺試一是身。”曹雪芹的身材自然比他母親來的高大,不過那件坎肩本是穿在外面的,格外寬大,曹雪芹穿在裡面,身恰好;長短就沒有多大關係了。

合適的。脫下來吧,我替你去拆領子。”

“你拿針線到這裡來收拾吧。”馬伕人又說:“天也快黑了,索晚上來拆也好。”

“不如就此刻好了它,也了掉一件事。反正也不費什麼功夫。”於是取來針線,命小丫頭燃起一支明晃晃的蠟燭,細細拆去領子,摘起線腳,也費了半天時辰,才得完事。

“吃飯吧。”馬伕人說:“吃了飯,早點睡。”

“就在這裡吃好了。”曹雪芹說:“我陪娘吃齋。”

“有什麼菜?”

“有口蘑燉羊,蒸的白魚。再就是素菜。”秋月又說:“替芹二爺預備一個野雞片的火鍋,還沒有做。”

“把我的羊跟魚,撥一半給他。”馬伕人又說:“另外擺桌子,在這裡吃好了。”正在照馬伕人的意思安排時,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是午後剛回去的錦兒,他手裡提著一個衣包,後跟一個丫頭,小心翼翼的捧著一具圓籠。秋月急忙了出去問道:“你怎麼去而復回,倒得出功夫?”

“本來想打發人來的,怕說不清楚,還是我自己來一趟省事。”

“什麼事?”錦兒先不答話,吩咐丫頭“把東西放下來!”她親自揭開圓籠,裡面是疊在一起的四個“一統山河”式的廣口圓盂。

“特為替芹二爺作了四個路菜。”她向正走了來的曹雪芹說:“都是不容易壞的東西。在路上別拿出來,四老爺那裡另外送的有。這樣子,你晚上想喝點酒,就不必驚動人家了。””你到替他想得周到。”秋月指著衣包說:“怎麼?莫非你今晚上不打算回去?”

“不是我的衣服。”錦兒答說:“是震二爺的意思,他聽說芹二爺要一件坎肩,特為要我把他新制的那一件送了來。”一面說,一面打開衣包,是一件藏青團花貢緞面子、同薄綢夾裡、下襬出鋒的白狐坎肩,鑲著白珊瑚套扣,素淨中顯得華貴,曹雪芹喝了一聲彩,卻辭而不收。

“還是全新的,震二哥大概還沒有上身。君子不奪人所好,你替我謝謝他。而且我已經有了,太太把他的那件金絲猱的坎肩給了我。”

“太太的衣服,你怎麼能穿?”錦兒說道:“你不必客氣。”曹雪芹還在辭謝,秋月卻覺得應該收下,便向錦兒使了個眼,顧而言他的問“還有什麼怕人家說不清楚的話?”

“有!”錦兒答說:“我先見太太,省的一番話說兩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