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鋌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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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角幾乎家家有武器,這不是什麼秘密,槍的作用,自衛與犯罪相等。我開始後悔沒有同小米小董一道,後悔自己單獨冒險,我不想視死如歸,我的採訪剛剛開始,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只要那人動動手指,我這個作家就算當到頭了。
我這樣的大陸男人,平時自認為意志堅強,品格出眾,下過鄉,吃過苦,上過學,扛過槍(建設兵團),算得上優秀一族,自我覺良好,但是在關鍵時刻,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懦弱,多麼不堪一擊!我是那麼怕死,不知道這該算優點還是缺點,以致於我差點被活活嚇死,腿一軟,竟癱坐在地上。
時間凝固幾秒鐘。槍沒有響,我的腦袋也沒有開花。我聽見一個聲音平靜地說:“不要害怕…我得跟你單獨談談。”4他是個中年人,看不出具體年齡,但是我能看出他不是漢人,而像所有當地土著一樣,臉很黑,皮膚糙,眉骨突出,嘴肥厚,具有撣族人或者馬來人種的一切面部特徵。令我驚奇的是,他竟然說一口利的漢語,而且還是標準的普通話!他收起槍,大約為了表示沒有惡意,他口氣淡淡地說:“你別怕,我到過中國,在大陸念過書。”我幾乎是掙扎著坐直身體。我說:“你為什麼跟蹤我?”他在我面前盤腿坐下來,這是一片林中空地,四周樹木擋住視線,所以格外幽靜。他繃緊臉說:“你為什麼到處打聽錢運周?你跟他什麼關係?誰派你來的?”這句話使我長長鬆了一口氣,心裡變得踏實下來。他既然不是搶劫犯,不關心我的錢包和謀財害命,這就足以使我恢復信心。我試探地說:“我是大陸作家,我的名字叫鄧賢,專門前來採訪,計劃寫一本關於金三角的書。你知道錢運周的下落?或者你認識他家屬?我希望採訪他們。”說實話,我不怕別人盤問,也不怕別人對我興趣,我怕的是人人對我搖頭,吃閉門羹。我愁的就是沒有人跟我談錢運周。我聽見他說:“你別自找麻煩,你這樣到處打聽,會對你沒有好處。”我問:“為什麼?他不是金三角的四朝元老嗎?”那人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他說:“是啊,在金三角,他是個不受歡的人,是敗類,是釘在十字架上的…犧牲品。”我從他的話中隱隱聽出那麼一點意思,我想他是知道錢運周下落的,不然為什麼阻撓我對錢運周的採訪?我還猜想,要不錢運周本沒有死,只是因為某個不為人知的重大理由隱居起來,也許就住在附近什麼地方。我立刻為自己的念頭動起來。我急促地說:“你是他什麼人?請相信我,我希望見見他…我將本著一個作家的良心和道德,將歷史還原本來面目,你能帶我去見見他嗎?”那人輕輕嘆口氣,他說:“你來晚了,我想他應該死去將近二十年,或者稱失蹤也可以。”我不相信,反駁他說:“你憑什麼這樣武斷?你的據是什麼?聽說他太太還健在,她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嗎?”他搖搖頭說:“他太太的確還在人世,但是靈魂已經跟著丈夫去了天國。”我大吃一驚,瞪著眼睛問他:“請問你是誰?大名尊姓?你同錢…家是什麼關係?”他從間取下一隻橢圓形水壺,我一眼就認出那是二戰時期的美軍水壺,因為我父親也有一個。他仰頭喝了一口,然後揩揩壺嘴,禮貌地遞給我。從這個細節我看出他是個有教養的文明人。我正到喉嚨渴得快要冒煙,就接過來不客氣地下一大口,不料竟嗆得大咳,險些沒咳出肺病來。原來水壺裡裝的全是酒。
他抬頭望著我,下決心地說:“你想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
好吧,可以這樣告訴你,我有三個名字,泰國名字叫披汶·差素裡,緬甸名字叫刀瑞安,中國名字是父親取的,叫錢大宇。”我腦子一亮,疑惑地說:“你是…”他回答:“是的,我是錢運周的兒子。”那一刻,我的眼淚不爭氣地下來。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動上帝,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哪怕為這一刻的得到去死一百次!我快樂地喊道:“錢大宇,錢先生,你知道我為了尋找你們,跑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頭啊!”錢大宇平靜地說:“我讀完你寫的《大國之魂》,謝謝你,因為我父親也參加過鬆山大血戰。”我的驚訝和歡樂別提有多大了!工夫不負有心人,我的鋪墊到底見成效了。他繼續說:“我還有個問題,你與臺灣蔣家,有些特殊關係是真的嗎?”我的姑婆石靜宜女士成為蔣家兒媳婦一事,我在書中有所提及。我點點頭回答:“是真的。”他友好地伸出手來說:“從你打聽錢運周起,我就開始注意你的行蹤。但願我沒有看錯人…做個朋友吧。”兩個男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就這樣我們認識了,並且成為莫逆之。應該說我們天生有緣分,錢大宇竟然與我同庚,我們都是1953年6月生,他比我小五天,算老弟,而我就以老哥自居。後來我才知道,因為他母親是勐薩撣邦大土司的女兒,所以他有一半撣族血統,許多人不知道他們是錢家後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再後來我終於在他家裡見到神秘人物錢運周的遺孀,那位從前的土司小姐已經白髮蒼蒼形同枯槁,坐在竹樓前悄沒聲息地曬太陽,像個風乾的木乃依。錢大宇悄聲說,他母親瘋了許多年,對一切冷熱溫飽失去知覺,但是隻在某個特定時間,老人會突然清醒過來。這天下午我親眼所見,門扉吱溜響了一下,老人動了動,深陷的眼睛頓時有了生氣,她開口說話了。我清楚地聽見她說:“兒…你父親…回來了?”5公元1950年旱季的一天,走馬上任的國民黨復興部隊參謀長錢運周接受了一個艱鉅的任務,去做一筆報酬豐厚的大煙生意,具體說就是替一個泰國商人押運一批走私鴉片到寮國(老撾)某地,這就是後來金三角人常說的“護商”時逢金三角一年一度鴉片收穫季節,各國走私商人競相進山來收購鴉片,然後沿著秘密商路把這些“黑金”運出山,走私到東南亞各國乃至香港、歐洲黑市上賣高價。早在一百年前,這些被稱作“秘密商路”的金三角森林小道就已經存在,它們是金三角與外部世界聯繫的脆弱生命線。這些森林小道不僅漫長崎嶇,人畜難行,馬幫往往要走幾個月甚至更長時間,而且充滿各種難以想象的危險。金三角地勢複雜山高林密,素以匪患深重著稱,土匪強盜多如牛,專幹殺人越貨勾當,商人不好不僅丟了錢財,還要搭上命,所以人們常常要花大價錢請人護商。
“護商”是一種古老的行業,中國古代稱“鏢局”西方叫“保安公司”就是專門提供安全服務的民間機構。出入金三角的商人須僱人護商,少則十幾個幾十個保鏢,多則上百個槍手。這些人扛著火藥槍或者快槍,隨同馬幫一道輾轉於兇險莫測的山道上和熱帶叢林中,土匪來了則打,實在打不贏則跑,或留下買路錢,或魂斷深山密林,總之生生死死沒有定規。幾百年來,金三角一直上演著這幕生死大劇,劇中沒有不敗的贏家,也沒有永遠的輸家,人人都是弱強食的森林法則的犧牲品。
臺灣命令李國輝“自行解決出路”復興部隊山窮水盡,沒有軍費,沒有軍糧,也沒有槍枝彈藥補充,他們到底是國民黨中央軍,有軍紀約束,總不能像土匪那樣在外國土地上到處搶劫吧?軍隊是政治家的工具,從前他們打仗為政治,為政權,為黨派,也為民族國家,總之那些都是很偉大的責任和義務,與軍人自身利益無關。現在這支軍隊忽然失去責任,就像馬沒有籠頭,同時也就失去存在的理由,所以他們只好為自身而戰,為生存而戰。換句話說,從這時他們開始失去軍隊的質,僅僅作為一支“武裝”而存在。
我的朋友錢大宇的父親錢運周受命於危難之際,商隊路線將途經撣邦腹地山嶽叢林,穿過撣、佤、苗、傈僳、克欽等土司頭人領地,山大林密,股匪出沒,專事殺人越貨勾當。為了確保護商萬無一失,他挑選六十名有戰鬥經驗的官兵組成金三角第一支由正規軍組成的護商隊,一美式卡賓槍,附輕機關槍多,迫擊炮兩門。如此強大火力配置,即使在當時號稱銳的國民黨中央軍裡也不多見。錢運周換上便裝,頭戴斗笠,手提衝鋒槍,扮演復興部隊第一號商人的歷史角。
讓我們來看看這位活躍人物錢運周的歷史。
錢運周,雲南通海人,畢業於黃埔軍校成都分校,祖籍湖南,據說先祖因為犯下死罪放邊地,不過祖上榮辱對於後代已經沒有意義。錢運周屬於那種半是熱血半是野心的有志青年,指望在戰場上大幹一番,好搏得個當將軍的遠大前途。他踏出校門正好趕上抗戰尾聲,打了一場松山大戰,他因戰功從少尉排長升為中尉,接下來內戰開始,國民黨軍隊像雪崩一樣從東北潰退到雲南。在排山倒海的歷史大面前,任何個人的力量都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所以他像所有壯志未酬又報國無門的青年軍官一樣,垂頭喪氣又悽悽惶惶地被敗兵水挾裹來到金三角。
一個無所作為的小人物,一支瀕臨絕境的小隊伍,他們面對貧窮落後遍地盛開罌粟之花的金三角又能實現什麼理想抱負呢?他能像拔著頭髮那樣離開地面超越現實麼?我們說時勢造英雄,金三角的現實又能造就什麼樣的英雄呢?我們常常為歷史遺憾,因為歷史的必然不僅造就輝煌,也鑄就罪惡。
我們看到,五十年前一個漆黑的亞熱帶之夜,金三角的空氣中浮動著細小蚊蟲撲面的喧囂騷動和腐葉青苔的苦澀氣息,一支龐大馬隊悄無聲息地開出小勐捧。沒有燈光晃動,沒有人聲喧譁,林間小道像鋪了一層厚實而鬆軟的地毯,牲口蹄子踏上去幾乎沒有聲音,只有那些沉甸甸的腳步偶爾踩斷樹枝發出的脆響。錢運周親自走在隊伍前面,他目光沉著,無所畏懼,那是一種職業軍人才會具有的自信和堅定表情。在他身後,百餘匹馱馬背上馱著沉重的鴉片,士兵像黑的影子保持沉默,腳伕野叱罵不聽話的牲口。這條長蛇般的馬幫隊伍蜿蜒而行,很快被夜幕遮蓋,隱沒在兇險莫測的大森林深處不見了。
6許多天過去了,商隊竟然平安無事。
路程近半,人貨無恙,沒有發生預料中的大戰。有零星股匪襲擾,打上幾槍,眼見對方人多勢眾,就不敢輕舉妄動。只是一天夜裡遭老虎襲擊,咬死一匹馬,哨兵也被抓傷,讓錢運周懊惱不已。為防備類似不測發生,他下令儘量趕到有人煙的村寨借宿,如無人家,則選擇河谷平地宿營。在營地燃起大堆篝火驅趕野獸,腳伕把馱子卸下來堆放在中間,騾馬圈起來吃草料,人圍在貨物四周睡覺。士兵加放遊動哨,睡覺的人子彈上膛,枕戈待旦。
這天他們宿營的地方叫老扁山,是兩架大山對峙的一條深溝,有座傈僳族山寨,只有十幾戶人家,一條溪水從寨子下面淅淅淙淙地過。錢運周看地形險惡,跟馬幫首領商量趕到埡口再宿營。但是腳伕個個走得人困馬乏,一心指望趕快住下來生火吃飯,再說有那麼多武裝保衛,一路上平安無事,所以誰也不願意趕夜路。腳伕都是些自由散漫的人,一輩子跡天涯,不受人管束,所以顧自把馱子卸下來,放了牲口吃草料,燃起火堆來燒茶煮飯,馬幫首領躺在皮褥上舒服地大煙,一副放任自逍遙快活的樣子。這就是老百姓,你長官管得了軍隊,管得了老百姓麼?得長官想發火都沒有對象。
然而到了下半夜,果然出了大事,一股黑壓壓的土匪來襲。
這是一股自稱“東撣邦自衛軍”的武裝土匪,有三百多人,算得上金三角一霸。匪首是個撣邦頭人,人稱“鴉片司令”因在緬甸軍隊當過兵,受過幾天軍訓,就效仿軍隊將他的部下都封了營長團長,自稱總司令。這股土匪佔山為王,仗著人多勢眾悉地形,常常敢對大隊馬幫下手。他們個個都跟猴子一樣靈活,攀懸崖過絕壁,抓樹藤盪鞦韆,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打不贏就鑽山林,得了手就大砍大殺,騾馬貨物洗劫一空,來無蹤去無影。狡猾的土匪居然沒有驚動山口的哨兵,他們順著又深又陡的山澗摸進寨子,然後開始放火放槍,嗷嗷大叫,揮動雪亮的長刀逢人便砍,當場殺死幾個驚慌失措的腳伕。
通常情況,馬幫勢單力薄,稍作抵抗,或者放棄抵抗,棄貨逃命,那麼土匪得手也不追趕,只將貨物掠走。如果遇上貨主不知好歹,硬要堅決抵抗,土匪就要大開殺戒,所有俘虜都將無一倖免。這就是金三角的遊戲規則,雖然沒有文字規定,但是約定俗成,幾百年來馬幫土匪共同遵守,自然就成了這個地區沒有條文的至高無上的法律。
問題是,今天這支護衛不同於從前任何一支保鏢隊伍,他們遇上強敵偷襲並不慌張,也決不肯棄貨而逃,他們當然也就不可能遵守從前的遊戲規則。於是我們將看到,一場古老的金三角與文明社會的對話由此開始。
錢運周本來只在火堆旁打個盹,槍一響他就立即清醒過來。職業軍人的靈和反應是一種條件反,他一個翻滾動作就趴在石頭後面,並且出一串子彈。其實多來風平靜的行程使他心中一直不安,馬幫在明處,土匪在暗中,誰知道土匪什麼時候偷襲?現在土匪頭,他竟到如釋重負,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雜種,果然找死來了!”許多年前錢大宇的父親痛快淋漓地罵道。他看見馬幫首領趴在地下臉發白,嘴直打哆嗦,黑黢黢的山林裡,子彈在空氣中尖銳地劃來劃去,土匪吼叫聲格外刺耳。
敵情很快就查明,土匪主要有兩股,分別從正面和兩翼壓來,看得出他們意圖是迫使馬幫放棄貨物逃命。土匪槍聲雜亂,有步槍,有火藥槍,他們在黑暗中起勁地打著唿哨,一味地大吼大叫虛張聲勢,企圖把對方嚇跑了事。土匪畢竟不是軍隊,他們好像一群野狗,只會仗勢起鬨,不像真正的狼群,在咬斷獵物喉嚨之前決不聲張。所以土匪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正好暴在嚴陣以待的山坡和樹林兩組機槍叉火力面前。
一枝單調的衝鋒槍突然響起來,槍聲淒厲而高亢,好像樂隊指揮手中那細細的指揮一揚,立即引來許多歌手加入合唱隊伍。緊接著是許多沉悶而遲鈍的卡賓槍,它們好像一群被歌聲驚醒的鴿子,不情願地咕嚕咕嚕地叫著,拍著翅膀在夜空中響亮地飛翔。最後登場的是埋伏在山頭上和樹叢中的機關槍群,它們才是這場戰爭歌劇中的領銜主演,情飛揚,聲音高亢,如同世界上最偉大的男高音歌唱家。機槍越而嘹亮地歌唱,把死亡和血腥的信息向四面八方的夜空傳播。這才是真正的戰爭之歌,槍口噴吐火舌,眼睛捕捉目標,飛速旋轉的鋼鐵彈丸好像死神揮動的鞭子,剎那間就把那些暴身體的土匪倒在地上。
土匪立刻被打懵了。
在他們有限的經驗中,或者說自從他們在這個世界闖蕩以來,生活頭一次變得不真實,這天夜裡的事情突然變了味道,好像誰同他們開了一個玩笑。因為這種場面不大像他們通常所說的“做活兒”(行話,即搶劫),倒像進了屠宰場,被屠宰的卻是他們自己。他們鬧不清楚究竟問題出在哪裡,因為在金三角,打仗的遊戲規則歷來是人多為王,槍多為強。許多天來他們一直派人悄悄跟蹤這支馬幫,數得清清楚楚帶槍的只有六十個人,而他們卻有整整三百人!按說那些人打一打,放幾槍就該棄貨逃命,小狗怎麼能與老虎爭食呢?但是馬幫非但沒有嚇跑,還把老虎打個腳朝天。這就如同一群自以為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江湖好漢,等到頭上臉上狠狠捱了一通揍,牙齒踢落了,眼睛腫起來,鼻血也淌了一地,這才發現對方好像並不是個等著捱揍的軟貨。當他們確實省悟偷襲失敗時,地上已經躺下不少於一百具屍體。於是僥倖活著的人喊爹叫娘豕奔狼突,只恨爹媽少生兩條腿,氣急敗壞的土匪司令哇啦哇啦一通叫喚,帶領殘兵敗將颳風一樣鑽進山澗逃跑了。
槍聲平息,錢運周擔心狡猾的土匪沒有走遠,派個人摸下山澗去偵察。不一會兒偵察員回來報告,說土匪果然躲在山澗裡,好像還在等待什麼。有人不解,說土匪幹麼總是躲在溝裡?錢運周不屑地回答:“土匪麼,就得鑽山溝。”片刻工夫,一個小匪從澗底水淋淋地爬上來,仰著脖子抖抖地發問:司令說,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錢運周讓馬幫首領用撣語大聲回答對方:“我們是中國人。李國輝將軍的復興部隊。”小匪立刻像鬼影子一樣消失在水溝裡不見了。錢運周命令迫擊炮朝土匪聚集的山澗轟三炮,他半開玩笑地囑咐道:“不許落空,給他們送顆定心丸!”幾秒鐘後,一道紅光一閃,隨著一聲悶響,一顆滴溜溜打轉的迫擊炮彈憋足勁,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很誇張的弧線,然後帶著很響亮的哨音落進澗底爆炸開來。巨大的火光騰起來,煙霧籠罩深澗,猛烈的爆炸將岩石震裂,碎石像天女散花一樣拋上天空,巨大的氣把樹木連拔起,隆隆的爆炸聲像驚雷一樣經久不息,在山谷裡發出一連串轟鳴的回聲。那些驚魂未定的土匪還不明白髮生什麼事,第二發經過校正的炮彈又接踵而至。炮彈劃破空氣發出的尖嘯像一份死亡宣言,把沒有見識過戰爭場面的土匪徹底嚇破膽。他們原本都是當地山民,世代居住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大山裡,金三角尚處在刀耕火種的原始社會,他們哪裡有幸見識文明社會的殺人武器?殺人用刀和殺人不見血,這就是野蠻與文明的區別。這種情況與中國鴉片戰爭相似,洋人堅船利炮,清兵手持大刀長矛,這樣的戰爭能進行下去嗎?戰爭是生產力的對話,所以不是打仗的人不勇猛,也不是土匪跑不快,而是他們運氣實在太差,因為這天夜裡他們不幸面對的是另一個時代。
炮彈砸下來,轉眼間就把山澗填平一半,就像天塌下來一樣。機槍大炮徹底摧毀土匪的信心,僥倖活命的人,包括那個曾經威風八面的土匪頭子抱著被彈片削去半隻耳朵的腦袋,都跟兔子一樣沒命地竄出山溝,竄進樹林,從此銷聲匿跡不見蹤影。
戰鬥結束,除死了幾個腳伕,傷了幾匹騾馬,護商隊未折一人。
7一路曉行夜宿,士兵百倍警惕,不敢稍有鬆懈。這天他們來到一座險要山隘,前面叫起來,說有土匪攔道。
攔道者很霸氣,敲著一隻木鼓,吹著號角,山隘上壘起圓木和石頭,一溜排開幾十條步槍火藥槍,發下話來留下買路錢,否則不許通過。錢運周急忙趕到隊伍前面,他看見山隘兩邊都是懸崖,地勢險要無法迂迴,山頂一座大寨,能看見出竹樓尖頂,估計是土匪的大本營。再看攔道土匪,個個跟野人一樣頭髮老長衣衫不整,有的抱著竹煙筒,有的站起身來看熱鬧,全然沒有打仗的準備。這就是說,土匪並不清楚護商隊底細。他心中有了底,讓嚮導問土匪,留下買路錢是多少?山上答:按老規矩,三一。
三一就是每三馱貨留下一馱,錢運周當然不肯認這個賬,但是打起來地勢不利,恐怕會有傷亡。於是他派人對山上聲明:我們是中國軍隊,李國輝將軍復興部隊,借你們地盤過路,請高抬貴手,將來大家個朋友。
小匪把話傳回寨子,過一陣有人發下話來說:大爺說了,看在你們什麼將軍面子上,留下十匹騾子十馱貨,放你們走路。
馬幫首領在金三角走了一輩子山道,見過許多世面,他連忙去拉錢運周衣角,示意他答應下來好走路。通常遇攔道劫匪,三一或者五二都有,只給十馱買路錢已經給足天大的面子。行話稱“放血”有放雞血、豬血和牛血之分,放雞血總比放牛血或者血本無收強得多。問題是錢運周不是老百姓,他是軍人,軍人有自己的準則。對這些偷雞摸狗的強盜,莫說十馱,就是留下一馱貨他也不幹。軍人的準則就是靠槍炮來說話。
於是迫擊炮悄悄脫掉炮衣,機槍從大樹後面伸出槍管,卡賓槍子彈上膛,槍口瞄準山上那些暴的人影。他讓嚮導繼續麻痺土匪:謝大爺給面子,這十馱貨全孝敬你們啦!
土匪不知是計,一個小頭目大搖大擺走下來,後面跟著十幾個人來收貨。他們倒揹著槍,全然沒有防備。錢運周眼看時機已到,大喝一聲“打!”頓時槍聲像爆豆一般驟響起來。那些神氣活現的土匪頓時變得跟樹葉一樣輕飄飄的,被子彈下風暴颳得站立不穩紛紛人仰馬翻,僥倖活著的要逃命也來不及了,卡賓槍點名一樣追上他們,把他們牢牢地釘在地上再也沒法動彈。
與此同時,迫擊炮也怒吼起來。第一發炮彈落在山隘上炸開來,把一堆血淋淋的泥土和人體拋向空中。土匪亂成一團,哇哇怪叫,再落幾發炮彈,土匪就炸了營,亂糟糟地扔下工事逃回寨子去。士兵毫不費力就佔領山隘。錢運周命令迫擊炮繼續向寨子擊,炮手瞄得準準的,炮彈落下去,火光和濃煙騰起來,那些竹樓都像不結實的玩具一樣散開來。土匪好像受驚的耗子,慌慌張張從窩裡被驅趕出來,但是子彈炮彈仍不肯放過他們,到處追逐把他們變成一堆堆四分五裂的屍體。
馬幫首領不再害怕,他從地上爬起來觀戰,拍著手哈哈大笑道:“過癮,過癮!我一輩子走南闖北,今天算是開眼界啦!”職業軍人錢運周站在隘口上,瞭望四周戰場,心裡竟生出一絲小小的悲哀。他不是嘆息對手太弱而是遺憾自己太強大,一支參加過二戰的正規軍,在金三角如此打仗,也許本不能算打仗,只能算鎮壓農民起義。土匪一觸即潰,垮得那樣徹底,連一點小小的反抗都沒有。他們唯一的長處就是逃得快,眨眼工夫就鑽進樹林裡不見了,當你的望遠鏡還在草叢裡搜索,他們的身影卻已經在對面山頭上閃現。為了不給土匪息之機,他命令炮手再發幾炮,把那些嚇破膽的當地人送遠些,讓他們徹底消失。他們把土匪老窩裡的騾馬鴉片擄掠一空,放一把火,然後押著騾馬隊伍浩浩蕩蕩通過山隘遠去,把那片冒著黑煙和屍體狼藉的戰場丟在身後。
8一個月後,錢運周率領護商隊勝利返回小勐捧,他們滿載而歸,帶回部隊急需的銀圓、彈藥、藥品、電池、百貨用品和鹽巴布匹。這一天是小勐捧的節,營地沸騰起來,人們像歡英雄一樣接護商隊凱旋。第一次護商成功不僅意味著這支國民黨軍隊開始轉變職能,自力更生養活自己,對於整個金三角的歷史進程來說,這都是個不可忽視的重要開端。它的全部意義在於,文明社會之手無情抹去金三角的原始封條,那隻裝有魔鬼的瓶蓋被打開了。
金三角!我聽見魔鬼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