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宮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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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八年八月初一。
一早,曹嬪暴斃於避暑行宮之事迅傳遍了宮中每一個角落。自然,也會傳進皇帝的耳中。聽聞皇帝當下吐出一口鮮血,鬱積氣急,不醒人事。
煙落掌六宮執事之權,出了這麼大的事,自然是寸步不離的侍奉在了君王塌前。
殿中兩席帳慢垂落,隔著塌上之人,朦朧瞧著,只覺得帳中之人面蒼黃憔悴,似一片枯殘之葉,孤零零懸在冷寂枝頭。風燭殘年,形容枯槁,便是眼下這般了。
歲月不饒人,蒼天十分公平,於每個人都是,即便是昔年神鷹勇猛如風離天晉,也逃不脫,漸花白的頭,深刻的皺紋,不正是最好的映照麼?
此時皇上所居的顯凌殿,空落落的,只有煙落一人。
似乎過了許久,也不知是多久,天始終是陰沉沉的。無法分辨是否已是近了黃昏。
她緩緩起身,朝著地下青銅九環百合大鼎走去,裡面透出幾許淡白煙縷,她打開鼎蓋,慢慢注了一把龍涎香進去,又注了一把,殿中香氣愈來愈濃。透過孔幾乎能滲進人的骨髓深處,直教人懶懶舒展。
可是此時,她不能放鬆,亦不能動彈。只要一個疏忽,一個差池,她不知道會搭上多少人的命。不只是她死,多少人又要為她而死。
她沒有選擇,即便心中再是疲憊不堪,她也無從選擇。
合上鼎蓋,她回身坐回了頭,瞧著梳妝鏡中滿頭冰涼珠翠的自己,正一正衣袂,緩緩除下髻上的金絲八寶攢珠釵、貓睛頂簪,犀角八寶簪,最後摘下一支鳳翅步搖。梳理端正的髫鬆開的瞬間,青絲如瀑布飛瀉。
突然,身側傳來一陣響動,想來是皇帝醒了。
“霜兒…”鮫紗帳中似傳來一聲枯啞的聲音,微微顫抖如同帶著一絲喜悅的興奮。
煙落回過頭,莞爾輕笑道:“皇上,可是在喚臣妾麼?”恬靜的笑容,一如她初初少女時的婉轉天真。
皇帝眼睛微眯著,彷彿被強光照耀了雙眼,半天才認出是她。蒼涼的眸中滿滿盛著失望。
煙落如常一般,含了柔順的笑意,道:“方才皇上可是在喚皇貴妃?”頓一頓,她又道:“皇上忘了麼?皇貴妃已然被封宮,可是皇上親自下得旨意。”皇帝淡淡“哦”了一聲,咳了兩聲,又問:“宛琴呢?”她正上前扶皇帝起來靠在枕上,他卻連連擺手,勉強撐著沿支起身子,徑自坐了起來,眸光之中恢復了幾許昔的凌厲,上下打量著煙落。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濃烈的藥氣和病人特有的衰弱腐朽的氣味。
她不動聲,暗暗屏住呼,排斥他身上散出的令人厭惡的氣味。偏一偏頭道:“秋妃已是伴了皇上一整了,難免辛苦,臣妾讓她先回宮裡去歇息了。”少刻,一名小太監進來送藥,煙落伸手接過,那名小太監連忙垂出去,未曾敢抬頭。
她不言,手中捧著那碗藥,蓮紋白玉盞中的藥汁烏黑烏黑,似一塊上好的墨玉,她溫婉道:“皇上,該喝藥了。”皇帝本能一避,眸中漏出幾分抵懼神。
她清幽一笑“皇上怕燙,要不臣妾先喝一口嚐嚐吧。”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只是如常般神平靜,徐徐了兩口湯藥,不覺蹙眉道:“好苦!”轉而將藥遞至皇帝面前,道:“不過良藥苦口,皇上放心飲下便是。”他神微微釋然,仍是極防備,冷道:“先擱著吧。你為六宮之,這等事何必親自來做,打些嬪妾或是奴才來便是。”煙落擱下手中的湯藥,自袖中取出一柄小剪子,輕輕修剪著自己塗滿鳳仙丹蔻的指甲,勾一勾,冷笑道:“下人總是手腳的,哪能服侍的貼心呢。更何況皇上不是百年之後都想留臣妾於身邊服侍麼,怎的現在就厭煩起來了?”她輕輕吹一吹指甲瓣上的白粉末,那粉瞬間騰於空中,帶著異香,神依舊是淡然平靜。
皇帝一怔,眸中瞬間聚攏了冷意,語意蕭索“你果然是知道了。”她只淡然笑道:“皇上聖明庇佑,臣妾只是須倚賴皇上。聽聞皇上遺詔還差一枚玉璽之印。皇上眼下病的很重,只怕手軟無力,若是這印蓋了不好,缺了少了角,便不好了。要不由臣妾代勞?”突然,一陣狂風吹開了殿中的長窗,透明至幾近純白的鮫綃帳幕被吹得四處狂舞,糾纏在了一起。
窗臺上一盆細翠文竹被灌進的風晃得搖搖墜,雷聲隱隱被隔在窗外,天愈來愈暗,氣氛更是壓抑。
皇帝久久不語,口氣息盪,起伏不定,冷眸直直瞧著她,若有所思道:“朕有件事要問你。”她柔聲答:“臣妾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略略遲疑,終究是問了出口:“你究竟是喜歡澈兒,還是御兒?”她抬頭,瞧著皇帝因惘而渾濁的雙目,無聲無息地一笑,恭敬道:“臣妾現下是皇上的妃嬪,心中自然敬重的是皇上。當然,臣妾亦是凡人,最愛的便是自己。”皇帝不料她這樣答,一時愣住,良久才愴然長嘯出聲,口中道:“不錯,不錯,能將朕的兩個如鷹如虎般的兒子顛玩於鼓掌之間,朕真真是小覷了你。”目光如刀刃鋒芒般直迫向她,他又道:“昔有人密告你與御兒私會,私贈定情信物。朕本不信,奈何自你宮中搜出御兒自小便貼身佩戴的玉佩,證據鑿鑿。置你於慎刑司中,朕本想置你於死地,奈何御兒百般阻擾,罷了,朕瞧著他揪心,不忍拂他之意。本想著你安分守己,若是願守著名分清淨了度餘生,朕便放你一馬。可你竟然…”煙落聽著,心中大為一怔,昔她入慎刑司,那枚玉佩竟然是自她昔的雲華宮中搜出?!難道不是她不慎丟失抑或是莫尋拿了去的麼?這其中一定還有文章。
未待及細想,但聽皇帝道:“朕親自押問了昔慎刑司審你的杜進,才知曉原本你竟是與澈兒兩情相悅,是御兒橫刀奪愛。這等離譜之事,朕本不信,直到朕親眼瞧見祭天台上一幕,澈兒那愛護之切,表無疑,還有那把彎刀匕。那是送給最心愛之人的聖物呵。”說著說著,他語調益悲愴,道:“想朕辛苦打下的江山,眼看著他們兄弟二人因你而容不下彼此,你說!朕怎麼容得下你?!”他愈說愈是動,已是滿額青筋暴出。
突然屋外一陣強光閃電,陡然照亮了屋子,煙落絕美的容顏仿若是驚豔曇花一現,周遭迅疾又陷入一片暗沉。
她幽幽冷笑道:“胎裡坐下的病,皇上何故要遷就於旁人?即便沒有臣妾,他們之間也容不下彼此。”伸手糾纏起自己一縷長,死死纏繞著手指,眸中寒意迸,她只道:“要怨還是怨皇上您自己昔朝三暮四,薄情寡幸。”皇帝突然頹然向後軟軟一靠,眼光一點一點冷下來,像燃盡了的餘灰,冷到死,冷成灰燼。他茫然而空地看著華麗奢靡的金絲帳簾,無力道:“是啊,已然回不到從前了,朕那時與霜兒,多年輕,再也回不去了…”他喃喃片刻,突然拼命瞧著煙落嬌豔如花、青如水的臉龐,彷彿要從她的臉上挖出昔年記憶中的影子來,良久,喟嘆道:“朕寵幸了那麼多的女子,有神似的,有形似的,有舞姿相似的,可終究都不是她,想不到竟是你與她最為相似,不論容貌還是舞姿,從形似到神似。若不是你這般橫亙於朕的兩個皇兒之間,朕一定會待你極為優渥。你知道麼?就是現在這般,疏離淡漠,端莊淡雅,明明是微笑的瞧著朕,可是那笑卻絲毫不及眼底。這般樣子,真真是像極了她。”他似乎沉浸在了昔年美好的回憶之中,口起伏著,似一一狂。
煙落冷眸瞧著他,原來尊貴如皇帝,也有他心中永遠癒合不了的痛,也有他得不到的東西。此時的風離天晉,看起來與一尋常的苦情男子並無兩樣。
突然,他朝邊挪動了兩步,一個勁的瞧著她,眸中有著軟弱的乞求,道:“你喚我一聲‘天晉’可好,就像她剛進宮時那樣,叫一次,好不好?”她搖一搖頭,退後兩步,冷清淡漠如同一朵遠遠開在天際的花。只冷聲道:“皇上瞧清楚了,臣妾不是皇貴妃司凝霜,臣妾是順妃樓氏!”皇帝眸中聚攏著絕望的死寂,突然,他猛烈地咳起來,咳得不能遏止,遠遠得都能瞧見他捂住的指後間緩緩滲出鮮血,一股一股的浸透他滿是蒼涼皺紋的手。
殿外滾雷陣陣,電光閃閃,空氣已是極度悶熱,即便是開著窗子都無法讓人過氣來,溼的意味更盛。
煙落挑燃了一盞宮燈,再是用桔梗引了火,一個一個挨個點了過去,殿中漸漸亮如白晝。她面無表情,只平靜說道:“皇上,臣妾現在執掌六宮之權,金印在手。區區一個帶罪的皇貴妃,臣妾要處置起來,還是易如反掌的。且不說,皇上您已是吩咐了,此生與她不復相見。既然是這樣,想必皇上百年之後也必定不想見到她罷。”頓一頓,她眸中銜著幾分寒意,瞧著皇帝道:“不如臣妾廢她為庶人,逐出皇宮,這樣後也不用入殮皇陵,免得汙了皇上的眼。”他聽得整個人似凝凍了一般,僵在那裡。然而也不過是一瞬,他突然暴起,兩隻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之上暴突而出,直噬人。可他是被酒疾病掏空了的人,怎能經得起如此暴起,當下便軟倒在了塌上,著氣道:“你敢,朕要殺了你…”
“臣妾知道皇上要殺了臣妾,無需皇上再次提醒。可是眼下,臣妾居高位,皇上即便是開罪於臣妾,總要尋個合適的理由。然皇上總要先臣妾一步而去,而臣妾自然要處理好六宮善後事宜,才能跟隨皇上一同而去,這其中,總是有時間的,臣妾想做什麼都足夠了!”她恬靜笑著,如枝頭悄悄展開的妖豔薔薇。她就知道,皇帝之所以不願廢去皇貴妃的名號,即是生得不到司凝霜的心,死亦要囚住她生生世世。